哒哒哒……骏马飞驰过漆黑的街道。
当圆月隐去,城堡塔尖彻底融入夜幕之时,烟花如故,而原本街上狂呼的行人却已经陆陆续续变得稀少。按照当时人们的迷信来说,这是因为深夜会有白天看不到的“东西”出没。
不过更有可能的是快要下雨了吧,汉尼什咬咬嘴唇,空气中弥漫潮湿的味道——这恐怕会是不小的雨。狂欢之后是大雨倾盆,多不符合常理,多么巨大的反差。兴许,这也是某种不祥之兆吧。
鹰河城堡垒的漆黑剪影如同沉默的巨兽,象征死的黑鹰立在瞭望塔尖,一双洞察世间的双眼俯瞰一切:塔下是巡逻的卫兵,他们手中的火把像夜晚窜动的火球那样经过数十米高的吊桥,旁边是褪色的石像鬼,火焰把他们的眼睛映成红色。
而城墙下的门洞就像怪物长长的喉管一般,混合着砖石味道的水从挂着苔藓的石壁裂缝中渗出,滴落头顶上,活像这怪兽的唾液,令人不适。
“开门!我是汉尼什·冯·谢瓦利安,有要事求见选帝侯大人!”汉尼什在城堡前下马。
门洞的护卫眉头微微一蹙,低头躲开他的目光。
“你们是新来的?”汉尼什没有见过这些人。
“啊,是啊。”他们也没有多说,只是收起长戟退到一边。
“汉尼什大人,您怎么过来了?”忽然,一位年老的总管从他们身后走出,他示意身旁的马童牵走汉尼什的马,“狂欢派对的执勤结束了?”
“还没。不过托您的忠言劝谏,我可算抓到了所谓街道‘亡魂’。”汉尼什一边把缰绳递给马童,一边略显倦态地问:“大人睡了吗?”
“怎么说呢,白神在上,您的运气不错,今夜的花火显然勾起了大人的兴致,还在大厅里饮酒呢!来来,里边请吧。”侍者那枯树皮般的脸上堆起了笑。
“你就不问问我有什么事吗?”
平时不苟言笑的城堡老总管就和那选帝侯一般傲气,今天却这般通情达理,甚至还客气地笑?这让汉尼什着实摸不着头脑。当他还想再去追问时,老总管便已走到前面去了,看着煤油灯的亮光在黑暗中渐渐远去,汉尼什不得不收起疑问,赶紧跟上。
从大门到主城还有一段路程,外城门和外墙就像是这怪兽的双翼一般环抱着外庭与主堡,与以往不同的是,外庭多出了至少两队巡夜的士兵,按理来说城堡应该有将近一半的人到城区去维持狂欢节的治安了,可现在城堡里人数不减反增。
这让汉尼什不得不怀疑这不仅是守卫增加了这么简单。难道说,选帝侯大人真的在害怕什么鬼怪传说,因此增添了兵力保护自己?这不可能,也许是大人已经察觉到了文策尔公爵的不轨之心。
想到这,汉尼什还是不由得感到紧张,他四处张望:警卫室的士兵们没有和往常一样打瞌睡,而是规规矩矩的站在富丽堂皇的大门前,他们的双眼就和那些火把一样炯炯有神。
“你们也是新来的?”汉尼什问道。
士兵们仅仅对他报以一个微笑,摘下头盔表示尊敬。
“汉尼什大人?汉尼什大人?”汉尼什还打算仔细端详一下这些新人,却又被总管的催促声给打断了,这个老家伙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么讨厌!他那像是索命一般的催促简直比绞刑架上的绳索还要令人窒息!
穿过高耸的金色大门,两条长长的走廊便摆在汉尼什面前,东西两侧的走廊可以一直通到城堡顶层,而中间可以进入主城的内庭,也就是选帝侯的花园,他将整个城堡的中央变成花海,而将自己的大厅建在顶层,正对着自己的花花草草,哪怕是皇帝驾临,也得先爬上三层的楼梯,穿过一排悬挂银镜的罗斯里克式雕花立柱——花丛间的夜灯如同萤火虫的微光在镜中反射,这时候你就见到了选帝侯大人精致美妙的花园,不过你很有可能分不清镜中与镜外的世界,一虚一实之间,花园仿佛凭空扩大了一倍,你必须在这无穷无尽的“空中园林”中穿梭,最后才能见到选帝侯本尊。
“请吧。”老总管熟练地带着汉尼什离开花园,走过东侧的长廊——这是接待内宾的通道,而西侧的走廊则是接待来使的,当然,在主城的后门还有一条走廊,那是给来觐见的贱民和农夫走的破地方,几乎没人看管。
在走廊的入口处,早已等候的侍女们收走了汉尼什的外套,还顺便带走他的剑,并把他从头到脚,包括鞋底也擦了个干净,以免这个脏兮兮的骑士用他沾满泥的靴子踩脏选候大人珍贵的萨尔斯红毯,或者是用他沾满汗臭的衣服来污染侍女们花了一天才喷满回廊的熏香。
过于复杂的流程让汉尼什躁动不安——压抑,人们在街上疯狂,城堡内却与之相反,变得比往常更加压抑。今天一连串的坏兆头,但愿这只是他的胡思乱想。
“说实话,您不应该在这个点来这儿的,即便选帝侯大人并未入眠。”老侍者轻轻推开领主大厅的门,高声说道,“汉尼什大人求见!”
然后大厅里便老远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哈,让这家伙给我滚进来!”
大人没事,汉尼什松了口气,但隐隐还是感觉不对——他小心谨慎地走在悬挂风玫瑰旗帜的大厅之中,脚下的红毯仿佛流淌滚烫岩浆的长河。选帝侯大人就坐在前方的鹰座之上,他摇晃金色酒杯,巨大的鹰翼仿佛从他的身后怒张,他踏在利爪之上,与鹰座合二为一,目光如炬。
“大人。”
“你我之间叫何‘大人’?”选帝侯立刻打断他的话,“当年我们征战沙海历历在目,啊,想想就怀念啊。”说着,选帝侯哈哈一笑亮出手臂上狰狞的伤疤,“如果没有你及时把那混账沙民的脑袋割下来,哦嚯!我现在恐怕就不能这么悠闲地举着酒杯了。”
这的确就是他本人,汉尼什欣慰地想,在外人面前像高山一样稳坐中军,在同伴面前总会收起骄傲,像酒馆里的酒友一样侃侃而谈。这才是汉尼什所认识的那个人,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族选帝侯,而是——
“符腾大人,”汉尼什行了一个贵族礼,“我到此有要事相告。”
“去去去,有什么要事比喝酒更重要?”
“假如我说,这件事事关您的个人安危呢?”
符腾选帝侯到嘴的酒杯猛地停了下来,他喝醉了,脸红得像第一次接吻的少男,全身上下都是酒气,但好歹维持着那么一丝清醒,“我猜猜,你是来劝我不要贪杯吗?”
“不,这件事和您的弟弟文策尔公爵有关。”汉尼什着重强调了一遍,“这件事非常重要。我怀疑他要对您不利!”
“哦,那个只会败家的废物吗?”一听到这个名字,符腾就忍不住打哈欠,“我不认为他有这个胆量。我很快就会成为皇帝,在我的身后还有白袍会和绝大部分选帝侯的支持,你听听街上的欢呼——人们都是为我而呐喊。白神眷顾于我,万民忠诚于我,就凭他文策尔还能造反吗?放心好了吧。”符腾醉醺醺地举着酒杯从鹰座上站起,“等我加冕为王,我会让你成为我的‘帝国铁腕’,亲自赐予你白银臂铠。至于文策尔那个蠢货,他就只配做我的弄臣,一辈子舔我的靴……”
“不!不是造反,我怀疑他有更危险的计划!”汉尼什忍不住夺过符腾的金杯,酒水哗啦撒了一地,“您可以清醒一点吗!”
“汉尼什·冯·谢瓦利安!”符腾怒吼道,一把揪住汉尼什的衣领。
“大人,提防公主殿下,因为她和文策尔公爵……”
“住口!我把你当作老友,你却胆敢打掉我的酒杯,我可是选帝侯,我可是陛下的长子,很快我就要登基,你这个无礼的家伙,我会剁掉你的右手,汉尼什,我……”突然之间,符腾把刚到口的话给生生咽了下去,“我会,我会……咳咳咳……”
“大人!”
汉尼什感到符腾的力道陡然间降低,他慢慢松开了手,眼睛布满血丝,全身剧烈地颤抖,仿佛置身寒冬。汉尼什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符腾的嘴角和鼻子都在流血,连眼眶中也鲜红欲滴,周围温度骤降。
符腾死死卡着自己的脖子,几乎要窒息,“汉尼什……酒,酒!”
“谁给您的酒!到底谁给您的酒!”汉尼什快要喊出来!
符腾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汉尼什立刻扶住他沉重的身躯,符腾苦笑着回答道:“是……是谢丽莎……咳咳,该死,你是对的。”他吐出越来越多血,溅满汉尼什的衣服,气息愈发微弱,“汉尼什,我不想就这样……窝囊地……替我,替我……”
“大人!坚持住,我去叫医生,我马上就去!”
“不!”符腾突然用尽力气抓住汉尼什的手,“替我……替我阻止他!”
砰!领主大厅的门被巨力猛地撞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高廷卫蜂拥而至,钢铁碰撞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他们整齐划一排列方阵堵住大门,将锋利的钩镰齐刷刷对准汉尼什的身体。
“您竟然敢谋杀选帝侯大人!”在这群钢铁“傀儡”的身后,年老丑陋的总管出现在了汉尼什的面前,他扭曲起恶魔一般布满疤痕的脸,“这个时辰来这里,果然有问题!”
这个老不死的混账!汉尼什立刻明白了过来,这是圈套,他们早就计划好了要在狂欢节这一天谋杀选帝侯大人,他们费尽心思收买老总管,让他劝谏选帝侯把自己的亲信调虎离山,然后将其余的高廷卫撤换成新人,最后让谢丽莎公主把毒酒带给他的父亲,而现在到好,自己反而成了他们的替罪羔羊,现在百口莫辩,那些新来的高廷卫根本不会给他解释的余地,甚至他们本就是文策尔公爵的人!
好一个卑鄙无耻的计划,这本早该料到!
汉尼什几乎把嘴唇咬出血,符腾大人早已没了鼻息。他想要拔剑和这些混蛋拼命,然而却想起自己的佩剑早已被侍女们收走了。
“你想逃吗?汉尼什大人,天下自有王法在,你必将接受制裁。”老侍者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把手一挥,平静地说道,“给我拿下他。”
高廷卫队高举利器,冷酷无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孤立无援的骑士。
愤怒、悲伤、悔恨……三种情绪交汇聚集,如同潮水汹涌而来。汉尼什目光紧盯面前无数把杀戮的利刃。
绝不能束手就擒,绝不能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要活下去!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人们必须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正义必须得到伸张!罪人必须得到惩罚!
他握紧双拳,绷紧身体的每一寸肌肉。他们来了!就在下一刻,汉尼什冲向大厅的彩色玻璃,一声爆裂的巨响,窗户顷刻间破碎成无数裂片,乱刀飞舞一般,他感觉自己化身雄鹰,坠落向下一层的阳台,五颜六色的碎碴噼里啪啦落满他的全身,割伤他的手和脸,有的玻璃嵌入他的腿,疼得快要站不起身来。
“别让凶手逃走!”老侍者沙哑地喊着。越来越多的守卫就要赶来此地。
汉尼什强忍疼痛睁开双眼。这是侍女们的房间,他的到来引起一群女人的尖声呐喊。闭嘴吧闭嘴吧!他没有时间纠缠,也不可能去逼迫她们交还他的剑,额头不停冒汗,跌跌撞撞地扶住墙壁,他刚撞开门,然而眼前却突然闪出了一个高廷卫,对手大喊大叫,手中的钩镰如同长蛇突刺,汉尼什奋力闪躲,但还是被钩子划伤腰间。
“我发现他了!”高廷卫喊道。
话音未落,汉尼什却在下一刻拔出刺在大腿上的玻璃,锐利的边缘迅猛一击插入高廷卫的太阳穴,咔嚓!脑袋裂开一个口子,血花四溅向墙上的油画。
快坚持不住了,手臂用力过猛反而开始逐渐失去知觉,他捡起对手的钩镰长枪,一瘸一拐地穿梭在走廊上,身后的楼梯传来更多人的呼声,身旁被血迹染红的历代皇帝的画像仿佛直勾勾地盯着他,想要看清他如何跌下这七重地狱。
不能够被抓住!汉尼什心中呐喊,加快脚步,再往前走是数十米高的悬空吊桥,桥上的两个守卫一看到汉尼什便立刻抽出了佩剑。岂料汉尼什钩镰一挥,同时扫过他们的小腿,两人便一同惨叫着跌落万丈深渊。
“该死!”追兵追上来了。脚下的吊桥摇摇晃晃,稍有不慎则粉身碎骨。汉尼什将钩镰卡在通往吊桥的门洞间,打翻门口的火盆,烈火顷刻间点燃走廊的红毯,把气喘吁吁的高廷卫们堵在门洞之内。
敌人在咒骂,汉尼什努力扶住吊桥的绳索。到对面的塔去,他知道,那里有一个无人把守的通道。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愤怒的火舌跟着燃烧了吊桥,忽然间,连接塔楼的绳索燃尽崩断,汉尼什大叫不好,他赶紧抓牢绳索,高度急转直下,吊桥以惊人的速度将汉尼什甩向对面的塔楼!轰然一声,汉尼什撞碎了第二扇窗户,跌入另一条冰冷的走廊中。
天旋地转,汉尼什的耳朵在嗡嗡作响,眼前的事物幻化出道道重影。
快了,他记得这附近有一条给平民觐见的小回廊。然后外面就有马厩,抢一匹马,赶紧回到庄园里,带妻子和儿子离开,最后到“苍白骑者”理查德爵士的封地去——他是宣誓效忠于选帝侯大人的,他德高望重,他一定会为符腾大人和我讨回公道……
迫切希望。
快步走过走廊的转角。
一枝冷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幻想烟消云散。
汉尼什眼睁睁地看着前方漆黑的隧道,一个个人影站在他的面前,恍惚之中,他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他很想杀了他,然而真的太累了,再也没有知觉可言。他做不到,他想从此躺下去,再也不会站起来。
“只差一点点,只有一点点……”汉尼什不甘心,他虚弱地爬向那个影子,却被那个影子重重一脚踩在了头顶上。
影子俯下身子,湿滑带着血腥味的匕首在脸颊旁轻轻摩擦过。
“是啊,只差一点点。然而天命在我,汉尼什,你早该刺下那一刀。”
眼前一黑。窗外掠过惊雷,雨水淅淅沥沥落下。
啊,今晚会是很大的雨。黑暗中,汉尼什想起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们都在等我回家,对了,伊凡小子今天不是六岁吗?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呢?哈,糟糕,全忘记了。
这样无法尽到主上遗愿,也无法尽到父亲责任的废物,如今也只好倒下了吧。
汉尼什奄奄一息地重复着:“快跑,你们都快跑……”
然而耳畔有人却告诉他:“我说过,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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