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之名,今夜我就要到雪山的那边去。我两手空空,漫步在白色的幻境。当思念时,我会紧紧握住自己的泪滴……”
模模糊糊之中,伊凡似乎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歌唱。那个声音就和妈妈一样温柔,不同的是,它多了一分神圣,虚无缥缈,伴随着教堂塔楼的钟鸣,叫人不敢相信那声音属于人间。
伊凡努力撑开眼皮,女子的歌声变成了唱诗班的合奏,许多孩子在歌唱:“今夜我就要到边境去,今夜我拥有的只有誓言。这是一片荒凉的圣境。”
“我在哪里?妈妈呢?爸爸呢?”白日的阳光穿透玻璃窗户,斜斜洒在打满补丁的床单上。伊凡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恶魔,梦到了母亲在保护他。
床头柜上还摆着刚采下来的蔷薇花,但是没有妥善地照料,它们早已经枯萎。
昨天是他的十二岁生日,伊凡记起来了,他和伙伴们玩耍了一整天,偷跑到镇上去和一个奇怪的大叔学习剑术,还到树林里抓兔子弄了一身泥巴,一直到深夜才偷偷溜回来,然后被缇雅姐姐一顿教训,手背到现在都还有教鞭的印子。
“爸爸,妈妈……”
已经过去了五六年了吧,但是鹰河城的老庄园他仍然记忆犹新。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那时也像现在这样稀里糊涂地醒来,看到缇雅姐姐坐在他的床边喂他喝药,周围是昏暗的修道院大寝室,雨点“噼噼啪啪”落进来。
“你妈妈托付我照顾你,你要乖乖听话等到她回来哦。”她微笑着说,把苦涩的药汤送进了他的嘴里。
爸爸妈妈已经离开了好多年了,真的等了好久好久。但是缇雅姐姐从来都不允许他去寻找他们,每天都在念叨着《圣典》里的话,带他去参加布道,带他加入孤儿们组成的唱诗班,每到周末总要忍受漫长难熬的院长演讲——老院长如同车轮滚碎石的声音就算塞着耳塞都能令人毛骨悚然。
没办法,因为缇雅姐姐是个修女啊,她是妈妈姐妹的小女儿,按照贵族的传统,最小的女儿或者儿子都要送到修道院里进修深奥的神学,成为白神忠诚的仆人……然而这些,伊凡从来都不感兴趣。
伊凡揉揉眼睛爬起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昨天一个怪叔叔送给他的木剑,不用猜也知道,那一定是讨厌的缇雅姐姐把它扔掉了,因为她向来不许伊凡学这些粗鲁伤人的东西。不就是大了那么十来岁嘛!却总是摆出一副家长的样子吓唬他,伊凡不满地想,我总有一天会学会和爸爸一样厉害的剑术,然后骑一匹马,拿一瓶酒,仗剑天涯,去寻找爸爸妈妈。
然而,今天缇雅姐姐还要罚他背诵《圣典》第三章第一到第二十条的内容,估计今天又是一顿训了。
咚咚咚!窗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大男孩在外面叫他:“喂,伊凡,你不会要睡到世界末日去吧?你昨天不是吹牛说自己和哪个剑术大师学习了那什么……呃,牛粪剑术?反正缇雅大姐姐和老院长到镇上布道去了,你敢不敢和我‘火剑骑士团’大团长维克多一决高下?”
“是牛蹄!维克多!”伊纹气冲冲地打开窗。
“得了吧,牛粪就是牛粪,你和牛粪也没啥区别,如果你不敢的话,你就乖乖到街上大喊三声‘我是白痴,我是维克多爵士的手下败将’,然后学狗叫三下,原地狗爬三圈,再……”
“闭嘴,我会打烂你的臭脸,维克多!”
“你也就只会嘴巴吹牛皮,‘伊粪’!”维克多扮了一个鬼脸,见伊凡从窗户爬了出来,他立刻就一头钻进了灌木丛里,“来追我啊,垃圾!”
伊凡气不打一处出,“站住!”他大喊着,挥舞拳头冲进树林。
但是维克多显然比伊凡的身手更好,这个大男孩一直以来都是教堂孤儿们的领袖,他凭借自己比别的孩子更高更壮,牢牢坐稳了“孩子王”的地位。伊凡怎么也追不上他,只见维克多轻轻松松走过长满青苔的独木桥,而伊凡还要小心谨慎,看着下面清澈见底的小溪流,他可不想再因为弄湿衣服而被缇雅姐姐骂了。
云杉和冷杉构成的森林充满着新鲜与活力的气息,舒爽的凉风穿过枝叶,带来雨后清晨的水汽,唤醒了一大片埋藏在根系周围的蘑菇。
伊凡追着维克多到了一个林中空地,他意外发现这里竟然还有好几个人,都是镇上的孩子,而且还是维克多的“火剑骑士团”团员,他们似乎老早就埋伏在了林子里,一个个手持棍棒,来者不善。
“大团长回来啦!”空地中间有许多石头废墟,一个长着小虎牙的孩子站在破麻布做的旗杆下,露出古灵精怪的笑容,叫嚷嚷地喊,“我刚刚去镇上侦查了缇雅姐姐的去向……其实我并没有找到院长和姐姐他们,但是我去河边游泳的时候看到对面树林边有一艘很奇怪的帆船啊。维克多团长,我敢保证你绝对没见过这么厉害的船,它长着龙的脑袋,可吓人了!”
小虎牙兴奋得大叫,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要急于炫耀。可是维克多对这些玩意并不感兴趣。
“我让你当我的斥候队长去刺探老头院长和恶棍修女,不是让你去河边和巨龙洗澡的!”维克多责怪道,“咱们可是有振兴骑士团的重任在身上啊,你要汇报起码汇报一些新的废弃古堡或是恶魔人洞穴什么的有趣地方……所以,你现在快给我回去,完成你的任务!”
小虎牙当即绷紧小身板,“使命必达!维克多团长!”然后小虎牙便一溜烟钻进了森林里。
这帮“损友”历来都是如此,从来不对修道院的功课上心,倒是对骑士游戏和冒险游戏特别来劲。他们总喜欢在寒溪镇郊区的森林里乱窜,还常常跑到伐木工的营地里搜寻“武器材料”,有一回还捡走了老樵夫精心采伐到的黑檀木,为了这件事,他还被迫把木屋从河边搬到了山坡上并且装上了三层栅栏!
维克多抹了把汗,训斥完“部下”们,又回头夸张地张开双臂对伊凡说道:“欢迎欢迎!伊粪阁下,一天一度的寒溪镇骑士比武大会,是时候证明你的实力了,你究竟有没有资格加入我的骑士团呢?”
维克多就像个村头摔跤的主持人一样威风,他站在一处林中的瞭望塔残骸上,一把木头做的漂亮十字剑就在他的手中来回摆弄。
伊凡眼睛一亮,“那是我的剑!原来是你偷走了,快还给我!”
“什么偷走啊,你睡得跟死猪一样,还总是嘴巴里喊着妈啊爸的,”说着,一群孤儿都笑了,维克多故意学着伊凡昨晚说梦话的声音,手舞足蹈,“丢死人了啊,你都十二岁了,比我们都大,然而却成天哭着喊着找爸妈,这把剑不属于你这样的窝囊废,它应该赏给整个圣巴利安最伟大的骑士,没错,就是我,维克多男爵!”
“还给我。我最后一说一次。”伊凡攥紧拳头,“那是我的剑。是真正的骑士大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送你的礼物?哈哈,别开玩笑了,连你爸妈都不要你了,而你现在居然告诉我有一个游侠送了你一把剑?你是不是还得告诉我他有一件红红的披风?在这里,只有我们把你当……”
维克多话音未落,伊凡狠狠给了他一拳。
“你不许再说我爸妈!”伊凡喘着粗气,小脸涨得通红。
维克多摸了摸红肿的脸,一双肃杀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伊凡,“你敢打我?伊凡,难道你不是孤儿吗?你以为我们没看见吗,当年风雨交加,你一个人躺在修道院的门前,奄奄一息,头烫得像烧开的锅一样,伊凡,没有我那天叫缇雅姐姐救你,你早就一个人死外边喂狗了!”
“住口!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臭小子,信不信由你。”维克多擦干唇角的血,“你违反了比武规则,所以,我以白神的名义起誓,我要教训你,狠狠地教训你!骑士团员们,给我揍扁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维克多一声令下,一群孩子摩拳擦掌,从四面八方把伊凡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干什么?”
身后一棍子打在伊凡的背上,他措手不及,然而很快迎来的又是一个膝盖,重重一拳,伊凡挥了一个空,身体被另一个孩子死死抱住,紧接着木棒像雨点一样砸了下来。
“知道错了吗?孤儿。”维克多一脚踩在伊凡的头顶上,“以荣誉战败原则,只要你向我承认战败并愿意接受我的条件——向我道歉,我将保留你的名誉,并且保证你能够体面的离开。”伊凡觉得浑身上下都像爆炸了一样动弹不得,他只恨自己没有一把剑,要是有剑在,这些家伙又算什么呢?
“我绝不道歉。”他说道。
“你说什么?!”维克多恼羞成怒,一把揪住伊凡的衣领,那力量大得不容反抗,他直接将伊凡摁倒在废弃的断墙前,“你有什么资格倔?我猜想,你爸妈是因为太穷了养不起你,所以才把你扔到这修道院来吧!”
“才不是……”
啪!维克多反手就是一巴掌,“我说你是就是,垃圾!”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孩子们一同朝着伊凡冷笑,维克多如同胜利者举起双手,“今天的胜利者是维克多爵士!”
伊凡吐出嘴里的泥沙,眼泪早已在眼眶中打转,但是始终也没有落下来。因为太弱了吗?因为太差劲了吗?他知道自己也许永远也成不了歌谣里的“圣王”或者他的“天启骑士”们,但直到现在,才意识到,也许,他甚至没有去寻找父母的能力,无依无靠。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命运的道路上失去一切,他本该像其他骑士的孩子们一样,长大了到贵族大学里进修,他喜欢吟游诗人们的文学,也许有一天会成为一个流浪歌手,到各地的宫廷去演出,甚至有一天能得到纳夏的可汗们奖赏。又或者有一天,他会继承爸爸的家业,经营一块庄园,每次跟随帝王亲征异域,总能带回数也数不清的财宝,然后还有可能被封为一名伯爵,拥有一方领地,成为爸妈的骄傲。
还有……他本该……然而人生似乎就在此终结了。为什么要和父母分开呢?为什么命运要夺走属于自己的生活?
也许,维克多说的没错,就真的因为自己是个垃圾。
“不……我不是。”伊凡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很想流泪,但是不能示弱啊,他要成为真正的勇者,传说里的圣王敢于站在全世界人类的前面去对抗邪恶的神灵,他又何曾害怕过?
伊凡不停说着“不是”,他咬紧牙关,拼尽全力,朝着维克多竖起瘦弱的拳头,一拳打在了肩膀上。
“维克多,我还没输。”
拳头软绵绵的。几乎没有任何感觉。一拳,又一拳。力气越来越小。
“我没有输,我没有输。”
不知道为什么,维克多很想再继续给他一下,要把这小子给彻底打倒,但是却始终没有下手。“这个家伙。”他没有想过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家伙会这么拼命。那种打倒对手的快感一瞬间烟消云散,更多的郁闷。为什么都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却还要逞强?开口闭口“圣王”、“骑士”,可这家伙有哪里像那些古代的英雄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也有点像是被打败了一样沮丧。
这时候,之前那个长着小虎牙的孩子慌慌张张地从修道院的方向那里跑了回来,大叫着:“团长团长!不好啦,缇雅姐姐和院长回来了,咱们赶紧回去啦!”
维克多一听,额头立刻冒出了冷汗,扭头就对身下奄奄一息的伊凡说道:“哎呀算啦,今天放过你了。骑士不欺负弱者。反正说什么都是你输了,你早点认错,今后我罩你,我说到做到好不?”
也没等伊凡答应,维克多从口袋拿出一枚海螺,吹响撤退的号角,一群孩子就赶紧把木棍藏在塔楼残骸的碎石下,咋咋呼呼地全部溜得老远,空留下伊凡一人在原地。
刺眼的阳光照耀,穿透树林的缝隙,就如同冬日的亡灵,消弭融化。
冷。无论什么时候都寒冷。
他慢慢扶着墙壁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修道院的方向回去。
就在下一步,仿佛步入黑暗,四周的树林开始枯萎凋零,枯黄自内向外蔓延,天空化作血色,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怒目的、眯眼的、斜视的、冷淡的……他们张开无数双嘴巴,恶毒地说道:“你必须找出元凶,伊凡。”
许多腐朽的躯体从开裂的大地中爬出,抓住他的双脚。
“你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世界充满罪恶,他们夺走了你的父母。”
伊凡感觉眼睛在流血,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看到从地下伸出的招摇的手臂,它们疯狂缠绕,要将他永远拖入地狱!
是谁?到底是谁?
“伊凡,将他们斩尽杀绝!”
再往前一步,黑暗世界支离破碎,眼前的树林再度恢复了色彩。只有一个声音依然在不停回荡:“找出元凶,将他们,斩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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