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修道院了。月光如同冰霜镀上湿滑的泥路。
高大的云杉在夜色中构成漆黑的林墙,枝叶风中摇曳,周围静悄悄的,甚至听不到一声鸟鸣。伊凡发现路边的木围栏不知什么时候倒了一截,还有一些杂乱的脚印留在泥地里。
如果是以前,缇雅姐姐总会给他和其他人讲一些吓人的鬼故事:
她说,林中的溪流畔曾经有一座只会在午夜出现的村庄,那里的人祭拜洞穴里的妖灵,每天晚上都会躲藏在冰冷的溪水和沼泽里,从水中伸出干瘦的手,抓捕迷路的路人和不听话的小孩子的脚踝,把他们拖入水中,等第二天黎明前,将尸体扔进洞穴里献祭妖灵。
那个时候,伊凡还会害怕,对夜晚的森林敬而远之。
可慢慢地,他发现这不过是大人哄小孩的故事,只有村庄的废墟是真的,他和维克多还一起去探险过,确实发现了一些古怪的小石人,也在长满杂草和青苔的石屋里发现过枯骨,但什么妖灵或是水鬼一样的村民当然是无中生有,去多了,胆子也就大了,连在屋子的中间点燃五根蜡烛安抚死者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
伊凡一个劲地往修道院赶路,这时候,他似乎听到了一阵钟响,这在极度寂静的修道院周围显得尤为刺耳。
难道说已经这么晚了吗?现在就到了午夜十二点吗?时间过得好快啊。
想到这里,伊凡也不禁有些愧疚,他总是不听缇雅姐姐的话,估计姐姐一定很生气也很着急吧,练了一天的剑,自己的脾气也消了不少,现在冷静下来思考,其实姐姐也确实是为他好啊。
大概,缇雅姐姐还在修道院门口或者在到处找他吧。昨天是这样,好多好多次都是这样。
记得那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小镇附近的河流发了大水,而他却躲到附近的山洞里,到深夜也没有回去,缇雅姐姐一个人提着煤油灯到外面找了他好久好久,一般的修女哪会有什么雨伞呢?
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而她还是要强装严厉,边咳嗽边教训他。那个时候还小,伊凡总是不理解她,为此还赌气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直到后来才知道……姐姐为了他,一连病了好几天,但是她却从来也没有真正责怪过伊凡。
说起来,还真的欠缇雅姐姐一声道歉吧。
不知道怎么的,修道院的钟声是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空气里逐渐弥漫起一股熏人的烟味,满林子沉睡的鸟类都被熏得惊醒,怪叫不停。
真讨厌,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又在这附近烧秸秆了,也可能是“小虎牙”的表叔在烧炭吧,那些烧炭工总是爱弄得周围乌烟瘴气。
想到这,远处树林里跑出来一个人影,伊凡定神一看,立刻就握紧了双拳,竟然是维克多那混蛋!他居然这么晚溜出来,一定没啥好事情。正好,伊凡早就跃跃欲试,要夺回属于自己的“荣誉”了。
“站住!维克多,快还我的剑来!”伊凡冲他大吼,伸手拦在他的身前,然而维克多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奇怪,他好像很害怕,似乎在逃避着什么,一见到伊凡,维克多就立刻喊道:“伊粪,你在干什么啊,快跑啊!”
“跑?”事情有些不对,伊凡当即拦住他追问道,“发生什么了?”
“为什么你总是跟白痴似的……什么都不知道?”维克多猛地推了伊凡一下,他往昔目光中的那股自大劲似乎消失了,更多的是惶恐,还有更多的悲伤,“好多血,他们手里有刀……他们在纵火……燃烧……”
伊凡手指一跳,“你给我讲清楚!”
“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他们突然在夜里成群结队闯入修道院,老院长问他们来干什么,谁知道那些人的头子就一刀……一刀刺进了老院长的胸膛!‘小虎牙’他只是好奇去看看……然后,然后……他们就这样狞笑着,像玩弄一个玩偶一样,一刀又一刀……‘麻子’他们还在睡觉,那些人砸开门一阵乱砍乱杀,约翰、‘石头’、阿伦他们都……”说着说着,维克多的声音竟然变成了哭腔,他强壮的身躯在瑟瑟发抖,如同受伤的老虎,他不愿回想起之前的事情,他像见到了魔鬼一样死死捂着脑袋,恐惧如同瘟疫蔓延向周围,“伊凡,快走啊,听我的!”
“你说……什么?你在胡说些……什么?”伊凡就像一尊雕塑,脑海中空空如也,他感觉到后脊在发凉,一种熟悉的感觉似乎穿越了好几年时空,重新冲回他的身体里,恐惧,无法抑制的恐惧,冥冥之中,似乎有恶魔从背后趴在了他的肩膀上,冷冷地笑着。
他圆睁双眼,失声喊道:“缇雅姐姐呢?缇雅姐姐在哪里?我要去找她!”
“你疯了啊,你不能回去!”维克多一把拉住他,“你会死的,那些人有剑,而且好多好多人!”
“你不要阻止我!”伊凡无法挣脱维克多铁钳一样的手掌,情急之下,他突然将“铁马金戈”拔剑出鞘,“你给我滚开!维克多!”
银光闪烁,黑暗彻底将他笼罩。他在愤怒,也在悲伤。
“伊凡……”
“你才是什么也不知道的那个,维克多!”伊凡拿着剑,指向维克多的胸口,月光照亮伊凡苍白的脸颊,他好像在那一刻失去了灵魂一般,他的脸上多出了一道浅浅的泪痕,“我恨你,维克多,一直以来我都好恨你,你从来也不理解我的感受,我只不过,只不过是希望……”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他握着剑的手在微微颤抖,“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哪怕是你们。维克多,你还有‘小虎牙’他们,我虽然恨你们,恨你们天天欺负我,但你们真的真的是我唯一的朋友。还有缇雅姐姐,她总是教训我,逼我背这背那,但她是身边唯一对我好的人了……你什么也不知道,维克多,你永远也不明白保护不了自己爱的人是什么感受。”
他似乎想起了和母亲离别前的夜晚。他在等爸爸回来,爸爸说好了要送给他一件生日礼物,然而到最后,连妈妈也离开了。
伊凡擦擦红红的眼睛,直到现在他仍然幻想着有一天从梦中醒来,爸爸就站在旁边等着他,桌上摆着最新版的“圣灵棋”,妈妈还笑着说有一天要一家子去参加一回“狂欢节”晚会,穿最华丽最好看的衣服。然而,这终究不过是个十二岁小孩的幻想罢了。
他慢慢把剑从维克多的胸前移开,收回剑鞘,“你走吧,维克多,要逃走你就逃走吧。”
树影婆娑,长草在轻轻摇曳,伊凡义无反顾朝着修道院的方向快步走去。他看到那里升腾起幽灵一般的浓烟,心中愈发地焦急,不能再耽搁了,一分一秒都不能再耽搁了。
“等等!”维克多很快小跑着追到伊凡的面前,“你以为我会让你这家伙一个人冒险吗?”
“你到底想怎样!”伊凡歇斯底里道。
维克多当即狠狠给了伊凡一拳,打得他头昏眼花,“你这混蛋,我说过我要罩你!你是我‘火剑骑士团’的一员,我身为大团长能看着自己唯一的部下去对付一群坏人吗!你这个家伙永远都是欠揍,要去一起去,你明白吗?‘小虎牙’他们……都是跟我自小长大的伙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难过吗?”维克多揪着伊凡的衣领,拳头举在半空,“你这个家伙,又瘦又小,还总是妄想要当英雄,你这个样子……真的很欠打,你知道吗?”
拳头始终没有打下去。伊凡呆呆地看着他。
沙沙沙。似乎刮风了呢。
吹得周围的树林招摇震颤。就如同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只不过,今年的风格外灼热,就像燃烧的烈火。
伊凡脸上的戾气慢慢消散。他恢复了那么些许的理智。
“松手。”伊凡说道,“想清楚,如果等下你逃走,我绝不会原谅你。”
“哼,我倒是担心你这种废物会向别人求饶呢!”维克多松开伊凡的衣领,“正门人多,我们不能直接过去,而要从后面翻墙进去。”
伊凡默不作声,维克多带头沿着小路接近修道院。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眼前的景象也愈发狼藉起来。
修道院外面的教会田产被肆意地破坏,一直堆在小屋旁的酒桶被撬开,里面的葡萄酒不是被喝掉就是撒了一地,酒窖的门锁被砸开,大门上还钉着院长养的黑猫。
他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血腥味,伊凡心中再度泛起惶恐,他捂着口鼻,地上是被屠杀的老马和山羊,尸体上留下狰狞的裂痕,腥物抛洒一地,那些来路不明的人似乎只是为了开心而杀戮,究竟是怎样的畜牲才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们到底是谁?伊凡不由得想起了中午那个来拜访缇雅姐姐的男爵,那个人总是和蔼地微笑,但愈是如此,便越发令人不寒而栗。伊凡握紧拳头,难道这一切悲剧还是因为自己而发生的吗?
这时候,他们看见了麦田中的“稻草人”,恶臭不可阻挡地涌进鼻尖,伊凡和维克多忍不住作呕,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稻草人”,他被捆绑在木架上,脑袋被麻袋套起来,伊凡认出那是老农道奇先生那件穿到全身补丁的褐色衣服——衣领被撕扯开,胸膛插满了飞刀,食死的乌鸦正在“稻草人”的头顶盘旋。伊凡和维克多不敢再多看,赶紧朝着修道院的方向跑去。
嘈杂的人声渐渐多了起来,到处都是污言秽语,伊凡躲在外墙下,刚想探头看看里面的情况,钟楼上一个老神父被人推了下来,刚好就摔死在伊凡的面前。塔顶上面有人探出头来,伊凡赶紧躲了回去。
“你打算怎么进去?”维克多问道。
“从墓园过去,那里的墓碑和神祠可以成为我们的掩护。”
伊凡默念着游侠大叔告诉他的话:
“你是暗影中的毒蝎。”他顺着墙头的阴影摸到墓园附近。
“你是死亡的骑士。”他看到一个背对着他的男人,丑陋的部落图腾爬在他的左臂上,手中正握着一把岑木弓。
伊凡悄悄拔出腰间的宝剑,“你在黑暗中猎杀。”翻过矮墙,靠近男人的身后,气息在那一刻完全隐蔽,“悄然无声,迅捷致命,你是恶人的惩戒者。”
利剑穿心,一招毙命。
尽管伊凡并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终究有一些不真实的虚无感。
“无需对恶人怜悯。”游侠大叔的话回响在耳边,“纳夏的孩子十岁追随父辈狩猎群狼,十二岁持弓上马,狩猎敌人。黑暗的世界,只有学会如何去战斗,才能生存下去。”
那个身上带血的男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痛苦,倒在了伊凡的面前。
“这就是‘蝎刺流’的真义。”
“伊粪,你……”维克多目瞪口呆,翻进来的时候险些摔一跤。这臭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难道那什么教“牛粪”剑术的神秘大叔是真的?
“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伊凡淡淡地说道。
“你吓唬谁呢?”维克多不满地说,“你不过是偷袭而已。圣堂里可还有很多人。”
伊凡仔细端详地上躺着的尸体,这个人不像是士兵,胡子又多又乱,眼眶画着深深的黑色眼妆,倒像是山里的土匪,或者,人们常说的“野蛮人”。可这些家伙是怎么出现在修道院的?
伊凡将剑倒扣,小心翼翼地靠近圣堂的彩绘玻璃,像以往偷溜回去一样,路过一个无名的墓碑,打开窗户上一块红色的玻璃,昔日灰白的石柱在熊熊燃烧,炽烈的风回旋在神圣的大厅里,白神矗立在火中,他的眼眶流下血的泪。
缇雅姐姐?缇雅姐姐在哪里?
充满恐怖的圣堂里,伊凡立刻就听到了侵略者们的声音:“小小鸟,如果你愿意,我们便放过其他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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