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楷不是个经不起事的人,不然,大剧院总经理的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坐。音乐会前发生意外对于大剧院来讲不是个罕事。去年九月,一位瑞士单簧管演奏家来大剧院演出,不知在外吃了什么闹起了肚子,整个人都虚脱了,房楷连夜把人送往医院。新年之际,晚上下了场小雨,再一冻,路上都是冰,一位俄罗斯钢琴家出门散步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折了胳膊。处理类似的情况,要么取消演出,要么找人替补。江闽雨这样的意外,一般是找人替补,只是这事不是房楷能定的,得和乐团开会好好商议。也不是随便哪个钢琴家都可以当维乐的替补,首先要梅耶看得上,另一方面,还得看人家演奏家有没有档期,愿不愿意来。
所以房楷只能陪盛骅在手术室外待两小时,之后就必须回大剧院了。他站起身,回头看了下手术室,门上方的红灯亮着,门口安安静静,就像从没有过乱作一团的景象出现。和别的病人比,江闽雨送来时可能算冷清了,盛骅跟着上了救护车,房楷和维乐的音乐总监一块儿开车过来的。三个大男人,没人哭,没人慌,看上去都很冷静。
房楷心里非常难受,就像气管被什么塞住,上下气的通道被堵住了。这种难受不单单是因为倒下的是自己好友的恩师。他清晰地记得两周前,江闽雨在大剧院里激动地弹奏了一曲《春》。那天他只弹了一半,说还有一半留着下次再弹,那时候他的神情是有些失落的。第一次和维乐彩排,结束后,房楷对盛骅说:“江老师今天的状态太好了,我觉得正式演出也不一定能够超越。”结合突然发生的意外,这一切像不像……回光返照?房楷不敢说出这四个字,可是这种感觉就是挥之不去。
大剧院的乐池是可以升降的,演出歌剧和舞剧时,乐池降下去,由乐团入场。演出音乐会,如果票卖得非常非常好,就会把乐池升上来,增设几排座位。维乐的音乐会门票当然不愁卖,但他们有原则,也许是为了剧院的整体圣严感,原先多少座就多少座,不允许加座搞得像流行歌星开演唱会似的。因此,乐池也就没有升上去,谁也没想到会在乐池上出事。这次是江闽雨和维乐的第三次彩排,在这之前,他休息了近一个小时,即使先前消耗了很多体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从候场区走上台,就在面对观众席鞠躬时,突然栽下了乐池。房楷把这个画面用慢镜头在脑海里播放了一遍又一遍,他确定没人与江闽雨接触过,舞台上也没有绊脚的障碍物,就像是……命中注定是这样的结果:不管江闽雨能不能醒来,他都将与这场音乐会失之交臂。
房楷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回头看向盛骅,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我那边……我也会告诉你的。”房楷拍了下盛骅的肩,不忍说出“定下谁”这几个字,急忙走了。
盛骅默默点头。虽然年纪不算大,但他也可以以过来人的口吻说一句:我也曾历经沧桑。这沧桑历多了,再大的意外,有过五分钟的震愕,他就会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不然能如何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必然会阻止一切意外的发生,正因为做不到,怨天尤人就只是短暂的发泄,于事无补。那就只能以最冷静的态度面对,理智地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他现在没有别的奢望,老师活着就好。
他记得自己在汉诺威时,有一年,好像是复活节假期,江闽雨带他去柏林看音乐会。在公园门口,有一个流浪汉在弹钢琴,很多人围着看。他和江闽雨站在最外围,流浪汉弹奏的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江闽雨低低喟叹,说道:“当你想用一首乐曲来表达你哭不出来说不出来的心情时,你首先想到的就是肖邦,只有肖邦才能表达出深刻的痛苦、绝望和孤独。”老师语气中压抑的情感,就好像弹琴的那个人是老师自己。他担心地看着江闽雨,江闽雨却只是短促地一笑:“没什么,我很好。这个人原来也是汉诺威的老师,我认识。他的妻子去年出了车祸离去了,他心如死灰,再没有精力教书育人,他选择了流浪。他说‘最爱的她已不在,我的灵魂无处安放,只能飘着’。”
老师失去了曾经温馨的家,痛苦且孤独,可是老师没有绝望,因为还有钢琴。所有人都看到老师弹奏钢琴时有多么的愉悦,不仅仅是外表,就连老师的灵魂都像在闪闪发光。天堂里没有钢琴,没有音乐会,那么老师一定会挺过来,留在这个连空气里都飘着动人音符的世界。
盛骅双手合十抵着下巴,凝视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行李箱的滚轮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焦躁,由远及近。盛骅睁开眼睛,看到柳向栋一副热带打扮,大t恤,花哨的沙滩短裤,脚上一双人字拖鞋。是盛骅通知他的,很巧,他刚下飞机。
“手术室现在什么情况?”柳向栋扔开贴着航空标签的行李箱,气息不稳地问盛骅。
“医生还没出来。”柳向栋那身与时节很违和的装束让盛骅很不适应,他转开视线。
柳向栋瞪大眼睛:“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木呢,不出来就干等着?你文伯伯不是也在这家医院吗?快,给他打电话,让他问问。”
“还是不要打扰医生吧,里面正在急救,有什么消息他们会第一时间通知的。”盛骅看了眼手术室。
柳向栋气得两眼发黑:“你还真是淡定,是,闽雨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的老师也不止他一个,你做到这份上好像是不错了。可是你知道闽雨有多疼你吗?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你去了汉诺威,他早就回国了。那个时候,他那样的演奏家在国内就像是凤凰下的蛋,金贵无比,回来后必定被重用,说不定华音的校长现在就是他,而不是那个什么指挥。他等于是为了你放弃了事业、放弃了青春、放弃了全部。盛骅,做人要有良知,是不是?”
“柳叔,按你的意思,我现在痛哭流涕、跪地求神,就是有良知?”盛骅平静地问道。
柳向栋被问得一愣,抱着头一屁股坐下,闷声闷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太着急了,有些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觉得我们需要为闽雨做点什么。”
如果能做什么他早就去做了,很遗憾,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柳向栋不死心,还是去把文伯伯找来了。文伯伯爱莫能助地摇摇头:“不是特别重大的事情,最好不要给手术室打电话。”
打听消息和特别重大怎么也挨不着边,柳向栋没办法,只能在手术室前一圈圈地转着。医院手术室门前,柳向栋这样的,是一般病人家属的正常表现,反而是盛骅这种显得有些异常。
文伯伯心疼地看着盛骅,他若还小,自己还能摸摸他的头,拥在怀里拍拍,现在他只能陪他坐着,说几句话。这个孩子真是命运波折啊!
“文伯伯不要担心,我比谁都能调节心绪。”说着,盛骅想笑笑,但没笑得出来,“对了,我学生的事,让文伯伯费心了。”
文伯伯回道:“谈不上费心,只是件小事。”
“您估计她什么时候可以拉琴?”
“她恢复得很快,现在手上的水泡已经全消了,死皮也剪掉了,虽然皮肤还不能恢复成原样,但是拉琴不受影响的。”
盛骅定定地看着文伯伯,沉默了两秒钟后问道:“她最后一次复诊是哪天?”
文伯伯想了想:“过去三四天了吧!”
“那时她的手指就能自如地伸屈?”
“她伤的是皮肤,又不是筋骨,当然能自如地伸屈。”文伯伯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
盛骅目光涣散,像一时无法消化这句话似的。手术室的门开了,戴着口罩的主治医生走出来,环视一眼:“哪位是江闽雨的家属?”
柳向栋急忙举手:“在这儿,在这儿。”
盛骅和文伯伯也疾步走过去。医生和文伯伯很熟,点了下头,对柳向栋说道:“江闽雨以前的病案在哪里?”
柳向栋被问住了,扭头看向盛骅。盛骅回道:“在德国,我现在立刻打电话过去,让人发邮件过来。”
“要快。”医生转身走向手术室。
柳向栋一把拽住医生的胳膊:“人现在怎么样?”
医生迟疑了下:“我们尽力了,但是情况很不乐观。不仅大脑受伤严重,其他地方……我要看到病案再确定。”
盛骅的心倏地一沉,又剧烈地跳动起来,耳后的动脉也突突地跳动着。
柳向栋哀求道:“医生,你要是确定不了就找专家们来会诊。再不行,咱们找国外的,花多少钱都可以。”
医生叹息:“这不是钱的事,人的能力有限,总有些事是超出人的能力范围的。我很喜欢江先生,年轻人或许对江先生不熟悉,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如果喜欢古典音乐,就没有不知道江先生的。我也预订了他音乐会的票。”
柳向栋的手指一点点地松开,圆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老师人呢?”盛骅把沉到谷底的心一点点地硬提上来。
医生回道:“病人现在先转到icu去了。”说完,手术室的大门又“啪”地关上了。柳向栋拉着文伯伯一同去了icu,看能不能探视病人。
盛骅慢慢地走向先前坐着的长椅,坐下,搓了搓冰凉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准备和江闽雨在汉诺威的助教联系。房楷的电话先打过来了,询问了江闽雨的最新情况后,他说道:“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有工作,不能一直待在医院,我找了两名工作人员去医院专门负责看护江老师。有什么事,他们会和你联系。”
盛骅没有逞强:“好的,谢谢!”
“谢什么呀,人是在大剧院出的意外,本来就该大剧院负责。我们也就只能做做这些了。”房楷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替补江老师的人定了。”
“谁?”盛骅抬起眼睛,看着另一边哭得快断气的中年女子,半小时前,她做建筑工人的老公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刚送进手术室。
“许维哲!”
用沙楠的话说,这是一个很燃的周末。
可能是因为华音来的学生太多,生生把弦乐三重奏演出的气氛搞得像一场摇滚音乐会。曲目还是原先定下来的,先是《g弦上的咏叹调》,接着是季颖中的独奏。稍作休息后,红杉林演出《哥德堡变奏曲》,余音还没散去,不知谁喊了声“大提琴帅哥再来一首”,然后很多人跟着附和。季颖中红着脸先看了眼琥珀,琥珀点点头,他又看了下沙楠,沙楠朝他挤挤眼睛。季颖中会意地一笑,拉起了《卧虎藏龙》里的一首配乐。
苍茫天地间,一袭青衫的侠客手执宝剑纵马驰骋。大提琴的低沉忧郁在天地间回荡,它是风,无处不在的风,不狂虐,也不轻盈,深沉而不凝滞,似乎在低低地诉说,悠长地叹息。天尽头,小提琴忧伤的应和慢慢地飘了过来,它应该是欢快而又悠扬的,此刻,却让人觉得欢乐不过是浮光掠影,只有忧伤无处不在。两把琴,演绎着风和雨的交融、天与地的迷失,怅然像漫天的雨纷纷扬扬。旋律一遍一遍地叠加,不断地回环往复。
酒吧里一片寂静,酒保调酒的动作放慢了,服务生的脚步也放轻了。
这首曲子只是沙楠和季颖中平时戏耍时拉着玩的,没当一回事,没想到效果这样好,两个人越发自信起来,演奏更是精彩。
秦笠不是一个特别有表现欲的人,大概被沙楠和季颖中焕发的激情影响了,当两人的演奏一结束,他便拉起了《船歌》。他的技巧是三人中最稳定成熟的。中提琴的音色温暖又清晰,又是这样一首经典名曲。他记住了琥珀的提醒,运弓时要像鸟儿自如地飞翔。他从没有这般享受过,什么烦恼、困扰都被屏蔽在外,他的世界里只有一枚枚动人的音符。
美妙的音乐怎么能少得了酒呢?啤酒一瓶瓶地打开,白色的泡沫喷洒在空气中。季颖中的学姐送上了一个特大号的蛋糕,把气氛直接推向了燃点。
先不提红杉林今晚多了多少迷弟、迷妹,单说酒吧老板,就已笑得嘴都咧到耳朵根了,他碰了碰正襟危坐的裘经纪人,说道:“你有没有和婚庆公司接洽下?现在很多人结婚都喜欢请乐队,他们去拉一次,赚得可比在我这儿拉一晚多多了。”
裘经纪人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一脸严肃道:“我们红杉林可不是普通乐队,我们将是国内第一支职业的室内乐重奏乐队。我们在你这儿演出不是为了赚多赚少,只是为了增加点演出经验。”婚礼助兴什么的,找别人去吧!
酒吧老板连忙朝他拱手赔礼:“抱歉,抱歉,是我眼皮子浅了。”这酒吧的装修是他亲力亲为的,每一块砖、每一条缝隙他都熟悉,这会看过去,好像很不一样了,像是光鲜了很多。想必是因为这支不普通的乐队,让他的酒吧也跟着金光闪闪了。
夜风在头顶掠过,无声胜似有声,树影在眼前摇曳,看似移动实则静止。像很多春日的夜晚,一切安谧而美好,可惜不和谐的歌声却一次次破坏了这种美好。
“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红杉林的三人勾肩搭背,占了半条马路,还嫌不够,把反抗无效的裘经纪人也拽上。
琥珀走在四人的身后,这都唱的是什么呀?歌不像歌,调不成调。她圈起双手,叫道:“我讨厌猫,不要叫了。”
“哈哈,那我们一起学狗叫,一起汪汪汪汪汪!”
“我们一起学鸭叫,一起嘎嘎嘎嘎嘎!”
“去,你才学鸭呢!”
“哈哈,那我们一起学狼嚎,嗷嗷嗷!”
裘经纪人实在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嫌弃道:“再叫下去,就成动物园搞全民联欢了。”不就今晚的演出凑合能听嘛,有必要兴奋成这样?
沙楠理直气壮道:“把一百万放在一个富翁面前,他会无动于衷。可是把一百万放在一个穷人面前,你让他怎么淡定?”
“那就装淡定,别在别人面前丢脸。”裘经纪人甩开沙楠的胳膊。
“这不没别人吗,所以……来,我们一起学猫叫,哦,哦,不学猫,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沙楠唱着唱着,调又一转,开始舞起双臂,仿佛面前有千根万根的荧光棒在挥动,“再一次我淹没在掌声中,眼前的你竟如此激动,黑暗中世界仿佛已停止转动,你我的心不用双手也能相拥。如果有一天我迷失风雨中,我知道你会为我疗伤止痛。也许我们的世界,终究有一点不同,可是我知道你将会陪我在风雨中……”沙楠转过身来,想给琥珀一个深情款款的眼神,歌声忽然一停。
他埋怨道:“教授,你以前是不是没玩过手机啊?这一晚上你都没专心看我们演奏,光顾看手机了。”
“我在看时间。你刚刚唱的是什么?”琥珀把手机放进口袋,紧跑几步,跟了上来。
“《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
“有很多人吗?”
“以后会很多的。”
秦笠和季颖中都“扑哧”笑了,一人一边圈住沙楠:“收敛点吧,哥们,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沙楠竖起食指:“错,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人要及时行乐。”
裘逸气得“呸”了他一声,对琥珀说道:“咱们才刚开始,明天会越来越灿烂,他却说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真是丧气。”
秦笠笑着安慰暴躁的裘经纪人:“童言无忌。”
裘逸白了嬉皮笑脸的沙楠一眼,说道:“我看他连儿童都算不上,就是一无齿奶娃娃。是吧,琥珀小姐?”
“啊?嗯,嗯!”琥珀心不在焉道。演出前,盛骅都特地跑过来看了一眼,这演出结束都好久了,就算他有事人过不来,电话或者短信也得有一个吧!真是的,也不知在忙什么!
琥珀让裘逸打过去主动汇报下,裘逸说盛骅生活向来有规律,现在太晚了,就不打扰他了。
“下周我再找他。周末,盛骅也是需要陪陪朋友的。”
“他有女朋友了?”琥珀吓得呼吸都停了。
裘逸一脸笃定:“他琴弹得那么好,长相又英俊,怎么会没女朋友?”
琥珀本来还觉得裘逸有点靠谱,看来比沙楠也好不到哪儿去。
琥珀很快又觉得,也许盛骅真的有朋友。他不仅周六没在华音出现,就连周日早晨每月一次对外开放的导聆课也取消了。
琥珀从钢琴系的201教室出来,打电话给沙楠。沙楠说他在音乐厅。
音乐厅里,华音的青乐团正在台上排练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间奏曲,观众席里只有一个观众——沙楠。琥珀在他身边坐下,看到“沙华音”的妈妈也在台上:“哦,你是来看她的啊!”
沙楠潇洒地一挑眉:“前天晚上你注意到没有,她的目光就没从我脸上挪开过。这都过了一天一夜了,我怕她忘了,于是过来让她再看看我,巩固巩固。”
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沙楠伏在前排的椅背上,一脸温柔地看着舞台:“以前,我是没有勇气和她对视的。我们一起来青乐团面试,她选上了,我被刷了。那一阵子我走路都避着她。现在,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我也成了一匹千里马。我有资格可以和她站在一起了。”
“看不出来,你也有自卑的时候。”琥珀不由得感叹。
沙楠咧嘴一笑:“爱情让人不得不卑微啊,何况她家还是音乐世家。她爷爷、奶奶原先都是唱戏剧的,爸爸、妈妈虽然没有从事和音乐有关的工作,但也是吹拉弹唱无一不会。到了她这一辈,她和她姐也都学了音乐。她姐学的是钢琴,在咱们华音读的本科,毕业后去巴黎攻读硕士,就在你执教的巴黎音乐学院。她姐姐很厉害,边读书,边在剧院找了个钢伴的工作,生活费几乎不用家里负担。可惜天妒英才,毕业前的新年前夕,她突发心梗,没能抢救过来。你有听说这事吗?”
琥珀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像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她有种强烈的感觉,如同前方有一扇门,宿命牵引着她,让她一步一步地朝门里走去。
原来所有的偶然都是命运的必然。
“她姐姐……叫什么名字?”
“她姐姐叫阿峦,她叫阿亦。她爸爸说,次女不像长女责任重,把山去掉,就叫阿亦。教授……”沙楠将手放在琥珀的肩上,他看到琥珀的嘴唇像鱼一样开开合合,却是发不出声音,“你认识她?”
“听说过,她喝了不少酒,到第二天傍晚,和她同租一个公寓的同学去敲她的房门,没人回应,于是找房东拿钥匙开了门……她已经冰冷了……都没送去医院急救。”几句话,琥珀说了很久,中间停顿了好几次。
她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正准备上台演出。那个新年,感觉整个巴黎都是灰暗的。
沙楠哀叹道:“是这样啊!唉!阿亦和她爸妈一块儿去的巴黎,人在当地火化,只带回了骨灰。还好有阿亦,她也很出色,不然她爸妈真不知怎么撑下去。不过,阿亦在家从不敢提她姐的,怕她爸妈伤心。”
“时间会修复所有的伤痕。”琥珀转过身,黑色的瞳孔闪烁着坚强的光芒,她看向舞台。
《乡村骑士》间奏曲时长只有短短三分钟,一般是作为一首曲子的附加演出,表达某种情怀或向某个人致敬。它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感染力,任何时候,任何场景,只要听到,都会引起内心的涌动,从不例外。
这是最后一首曲子,排练结束后指挥便让大家散了。阿亦想装作没看到沙楠都不能,在同伴的打趣下,她羞怯地走向沙楠。沙楠的眼里已经完全没有别人了,直勾勾地看着阿亦。琥珀不忍直视他的蠢样,抢先出了音乐厅。
早上还晴空万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天了。太阳躲在了云层里,一阵风吹过,雨飘了起来,像薄纱的帘子突然放下,把所有的人都挡在了屋檐下面。琥珀吸了口湿漉漉的空气,突然想起自己找沙楠是有事,正准备返回音乐厅,季颖中从雨里跑了过来,着急地喊住她。
“琥珀,大剧院刚刚发布了消息,晚上的钢琴演奏是许维哲……”季颖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闭上嘴唇。什么都不需要说了,就在正前方,许维哲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另一只手捧着个纸袋。街角炒栗子的包装袋被他这一捧,突然高级了很多。许维哲的目光穿过雨帘,扫过人群,然后笑了一下。那笑有如春风袭来,千树万树的梨花竞相开放。
屋檐下响起了一声比一声更高的尖叫,把人的耳朵都要震聋了:“啊,是许维哲,真的是许维哲!”甚至有人情难自已地哽咽起来。
琥珀一时搞不清状况,眼睛眨得飞快。
“嗨,琥珀!”许维哲将她罩在伞下,俊秀的双眸里扬起久别重逢的喜悦。
“你怎么回国了?”琥珀瞪大眼睛,真是许维哲。
许维哲微笑着朝众人挥了下手,再次把目光落在琥珀身上:“临时决定的。”
“凯尔知道吗?”
许维哲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朵:“不知,我是偷偷上飞机的。”
“……”
许维哲眉眼弯弯:“你还真信啊,真笨,凯尔和我一起回来的。”下飞机时他走了专用通道,先来了华音。凯尔带着行李,与接机的大剧院工作人员会合,顺便应对媒体和粉丝。
大剧院是在确定了许维哲的飞机抵达后,才对外发布了江闽雨因突发意外由许维哲代替演奏的消息,也不知粉丝和媒体的嗅觉怎么就那么灵敏。许维哲上车的时候,远远地看了下出口处,粉丝秩序井然地排成了两列长队,有手拿鲜花和礼物的,有举着荧光棒的,还有挥着气球的,一片热闹。媒体长枪短炮,严阵以待。这可是早晨,从市区到机场的车程不堵也要几个小时,他们怕是天没亮就出发了。
许维哲的生活助理笑道:“中国到底是你的主场,很是亲切啊!”
许维哲也挺诧异:“以前我也回过国,可没这样的场面。”
“之前你是探亲,现在你是回国演出,而且你的名气今非昔比。我看了些帖子,中国很多琴童的父母都视你为优质偶像!”
许维哲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叹息。上一个受到这种偶像待遇的古典音乐家是钢琴家霍洛维茨,每次演出,年轻一代的崇拜者都会在音乐会场外对他的出现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可是霍洛维茨是擅于以扭曲和夸张的演奏让人疯狂,许维哲自是不会认为自己的演奏水平可以和他并肩,能享受到这种待遇,看来要好好地感谢一下自己的父母了。
尖叫声还在继续。
“上天,真的好像偶像剧。”许维哲和琥珀温柔说话的画面让围观的女生们羡慕不已。
男生们频频点头:“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与你躲雨的屋檐。”
被这么多道视线聚焦着,即使习惯成为焦点的琥珀也会不自在。
“我们去外面喝杯咖啡吧!”琥珀忽地一抬头,对上一道冷冽的目光,然后就像被那道目光锁住了。
许维哲察觉到她的视线,也跟着看了过去。
“那是盛骅教授吧!”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许维哲把装着栗子的纸袋递给琥珀,小声叮嘱,“怀特先生说了,你对坚果类差不多都过敏。这栗子你闻闻香味就好,可不能真吃。我去和盛教授打个招呼。”
琥珀机械地应着,心怦然一动,盛骅终于出现了。不知他是恰巧经过这里还是特地拐到这里,他站在一棵树下,没有打伞,就那么淋着雨。可是,他的站姿,他的神态,还是一贯的盛气凌人,逼得人不得不仰视。
许维哲把伞留给了琥珀,自己淋着雨大步走向盛骅。
随着两人距离的接近,在场的人陡然发现:很多人都曾因盛骅的声名,他在导聆课上展现出的渊博和演奏时澎湃的气势,而忽视了他的年龄和长相。印象中他就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屹立在那里,只能站在远处仰望,从没人想过去接近。原来,他的高大、他的轩昂、他的炫目都超乎他的年龄,其实他的年纪也不大,而且他的颜值竟然与许维哲不分伯仲。
可是大家还是更喜欢许维哲。许维哲温暖亲和、清俊雅致,似乎只要你上前搭个讪,他就会出于礼貌笑着回应你。这样的人,你想和他生气都舍不得。相比之下,盛骅教授就太吓人了。别说是搭讪,他看你一眼你都会吓得陷入反省——今天功课有没好好完成?琴有没好好练?这样的男子,怕是没点法力的女子是降伏不住的。即使降伏了,那也是他自愿被你降伏,而不是你的法力真的在他之上。因为主动权永远在他手中,你做什么都没用。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样的人,慎而敬之,敬而远之。
气氛过于安静。
站在一边的沙楠伸手接了几滴雨,自言自语道:“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盛教授你好,我是许维哲。”许维哲率先伸出手,声音如同夏天吸满雨水的树叶,清脆悦耳。
盛骅淡淡地握了下他的手,颔首道:“幸会。”
许维哲扭头看了下琥珀,和煦地笑道:“我和琥珀是好朋友,听她说,你是她的导师。这些日子,让盛教授费心了。”
“还好。”盛骅缓慢地眨去眼睫上挂着的雨珠,语气很是清冷。
许维哲微笑道:“盛教授说还好,我却不敢当真。以我对琥珀的了解,没有怀特先生和米娅在她身边,不制造点状况出来就不是琥珀了。”
他是在宣告自己和琥珀的关系很不一般吗?抱歉,没空关心这些。
“是吗?那她现在进步很大,看来是我教导有方。”
许维哲脸上的笑一滞,随即真诚道:“这是琥珀的幸运,盛教授是演奏家、作曲家、肖邦作品专家,现在又是音乐教育家,是中国古典音乐的第一人,当之无愧的首席!”
“过奖了。”盛骅颔首,目光轻轻巧巧地越过许维哲,“我还有事,失陪!沙楠?”
沙楠忙应声跑了过来:“盛教授,你找我吗?”这时候再给他一个胆,也不敢直呼盛骅的名字。
“有点事。”盛骅离开的背影如同雨中挺拔的劲松。
沙楠颠儿颠儿地跟在盛骅的身后,听到盛骅低低地愤愤道:“愚蠢、欺骗,眼神还有问题,即使拿放大镜找,都找不到一个优点。”
沙楠义正词严地申辩:“阿亦是个好女孩,她有很多优点,我看人很准……”
“闭嘴,没说你。”
沙楠追上去:“那你说的是谁啊?”
盛骅站住,眉头紧蹙:“你跟着我干吗?”
“……”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她一眼,就好像她是空气一般。
琥珀因为见到盛骅而迅速洋溢的好心情,又迅速低沉下去。不过,她才不承认呢!她像个称职的东道主,热情地向许维哲介绍着华音的一切。
许维哲圈着她的肩,微笑倾听着。出了华音大门,两人走了十多分钟都没找到一间可以坐下来聊天的咖啡馆。许维哲问她:“不要告诉我,你来华音之后,没出去喝过一次咖啡、吃过一次西餐?”
“喝咖啡、吃西餐,回巴黎什么时候都可以,在华城,当然要吃当地的特色小吃,我有吃过烤串。”琥珀就像一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忍不住向同伴炫耀,“你很早就出国了,一定没吃过。我觉得那种烤串吃的不是串,而是氛围,放松又愉快。如果是情侣,还会很浪漫。”
许维哲没有错过她眼中绽放的神采:“盛骅教授带你去的?”
琥珀一撇嘴:“你看他那个样子像是吃烤串的人吗?他只带我吃过一次面,那种面,带着深深的恶意,吃过一次,就像在你的味蕾上烙了个红字,此生再不敢触碰。哎呀,不要提他了,很扫兴。我听同学说火锅也很好吃,就是只能和恋人一起去,因为大家的口水都在锅里……你叹什么气?”
“我们的琥珀小姐还真是入乡随俗!”许维哲觉得自己要庆幸琥珀选择的是华音而不是非洲某地,不然这会儿站在这儿的琥珀,大概是光着脚,穿着草裙,头上扎根羽毛在和他说话了。他以前真是误会她了,以为除了音乐,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从前的她就是这样的,要么在演出,要么在练琴,要么就是参加一些和音乐有关的活动。就连闲聊的内容也都离不开音乐。原来啊,并不是音乐是她的全世界,而是她不知音乐之外还有一个新世界。当她发现了这个新世界,就整个人都变了。许维哲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她很快乐倒是真的。
琥珀欣然地接受了他的夸奖,不由自主地抬起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拂了拂刘海。
“你的手怎么了?”许维哲目光一顿。
先前一直藏得很好,怎么这么快就得意忘形了呢?琥珀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用不以为意的语气道:“削苹果时割破了块皮。”
“破一块皮需要这么大的纱布?”许维哲着急地就想拆开纱布查看。
琥珀连忙抽回手:“我的手如同我的艺术生命,如果严重,我能这样没事人似的站在这儿吗?”
许维哲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不看一下绝不罢休。琥珀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很不情愿地一层层拆开纱布,对着他,正正反反地转动了好几下。
“现在相信了吧?”
许维哲捏着她的手,看上去是恢复得很好,就连刀口都完全看不出来。琥珀又把纱布一层层地包上,对上许维哲疑惑的眼神,她说道:“外皮是恢复了,但里面还没好彻底,医生叮嘱,再等一阵才能拆纱布。”
“琥珀,你已经把琴拉得这么好,其他方面就不必这样高标准严要求了,不然,米娅该何去何从呢?”许维哲的眼里没有调侃,也没有揶揄。
“所以,这事不能让米娅知道,这是我们两个的小秘密。”琥珀对着他笑,目光一移,“我看到咖啡馆了,快走!”
许维哲抬腕看了下表,无奈道:“这杯咖啡留到明天再喝吧,我得走了。”他答应凯尔,过来看一眼琥珀就去大剧院。
“有急事?”琥珀有点遗憾,她很想和许维哲说说话。虽然她和沙楠他们相处得很好,但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讲的关系。
“我接到梅耶大师的电话后,立刻订了最近的航班,紧赶慢赶,也只剩几个小时了,怎么也得在正式演出之前和维乐排练一次吧!”许维哲垂下眼帘,浅浅地一笑,“大剧院的公告应该发布了吧,由于江闽雨先生遇到了意外,今晚的钢琴演奏由我来替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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