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简南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他站在夕阳下,脚下是温暖的木质地板,地板声吱吱呀呀,有老式留声机的歌声,他听不出歌名,也不知道自己在哪。
四周很空旷,一片金色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简南在梦里隐隐的知道这个人影是谁,他的心跳开始加速,老式留声机和他的心跳一起,开始跳针。
那个身影始终模模糊糊的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并不靠近。
穿着灰色的紧身背心,手臂上有一大片葎草。
简南站着,身影在动,明明在远处隐隐绰绰,却有真实的触感。
留声机的声音咿咿呀呀,节奏慢慢变快,梦里面的夕阳金黄的开始刺眼,简南在留声机最后一声有些尖利的尾音中醒来,房间很黑,现实中没有那一片金黄。
他仰面躺着,表情有些困惑。
切市很热,他盖得是薄毯,睡觉的时候只穿了贴身的衣裤,所以发生了什么,他很清楚。
从初中以后他就很少再经历这种事,所以他盯着天花板愣了很久,然后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
他终于明白了傍晚的时候自己心跳加速的原因。
雄性动物本来就会有这种摸不到头脑的冲动,作为思维相对复杂的人类,有时候会因为这样的冲动困扰。
他认命的起身,准备重新梳洗。
为什么呢?
热水浇到身上的时候,简南还是皱着眉。
大概和当时的环境有关系,温度、湿度、亮度还有声音应该都有影响……
或许跟时间也有关系,黄昏是大多数动物归巢的时间……
简南擦干净脸上的水渍。
也可能,只是因为太热了……
他在雾气腾腾的浴室里,终于给自己的困扰找到了科学依据。
***
人与人之间变熟悉的时机很奇妙。
阿蛮和简南楼上楼下住着的这段时间,是阿蛮这么多年来最空闲最居家的时候,她会半夜三更出门买菜,天还没亮就缩回窝里待着,有时候出门会遇到实验室里刚刚回来打着哈欠的简南,有时候买菜回来也会遇到天还没亮就出门上早班的简南。
遇到的次数多了,招呼打多了,阿蛮也会为了空调邀请简南吃顿饭。
大部分都是她自己烧的,也有她懒得烧让简南直接叫外卖的。
每次都非常公平,简南洗碗、善后,菜色太好的时候还会给她几比索补充菜钱。
仍然互不相欠,仍然不太会开口主动问对方的私事,见面的时候仍然会很客气的互相说着你好,谢谢。
只是交换了对方的联系方式,只是吃晚饭的时候,会多一个人,闲聊一些当地不咸不淡的新闻,听听当地的广播,偶尔简南会放一些听起来就很老的歌。
阿蛮觉得很惬意,因为简南的屋子有空调;简南觉得很开心,因为阿蛮,他吃到了很多心心念念的中国菜,虽然阿蛮的厨艺普通,墨西哥买到的调味品也不见得正宗,但是总比那些番茄乱炖适合他。
所以阿蛮忽略了简南房间里堆成山的没拆的快递盒,简南也忽略了阿蛮厨房明明有一堆锅碗瓢盆可她坚持用一次性碗筷的爱好。
萍水相逢,莫问出处。
阿蛮夹走了最后一只油爆虾,满足的眯眼睛。
简南咬着刻着妈妈的筷子,退而求其次的夹了一筷子胡萝卜丝。
客厅里的老式收音机正在播放血湖的新闻,生态破坏、偷猎还有瘟疫,那天晚上阿蛮帮达沃拍的照片和简南带回去的样本,都在这个时间点爆发了,当地媒体甚至国际媒体都开始大肆报道这件事,尤其是切市主流媒体,最近所有的新闻都围绕着血湖,从屠宰场开始一直蔓延到鳄鱼皮买卖。
阿蛮吃饭的动作慢了下来。
这些都是贝托的生意,贝托失踪,切市正在大洗牌,借着血湖的事,原本被称为切市最成功的企业家的贝托瞬间打回到十恶不赦的黑帮大佬,太顺利了,她心里的不安反而越来越强烈。
达沃这个人绝对不是单纯的记者,偷猎新闻是在贝托失踪后的第二天爆出来的,紧随其后的就是国际兽疫局获得血湖勘察通行证的新闻。
贝托经营了几十年的生意王国从血湖这个地方开始,抽丝剥茧的在几周之内就被逐个击破,切市有很多人在狂欢,大家似乎都忘记了,这个脸上纹了半只鳄鱼的贝托,是个报复心极强的疯子。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达沃的记者?”阿蛮放下油爆虾,微蹙着眉。
她和简南在各种巧合下变成了颠覆贝托王朝的开端,这个认知让她心里的不安开始翻涌。
简南正在挑剔胡萝卜丝的粗细,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茫然的摇摇头。
阿蛮仍然蹙着眉,却没有再问下去。
但愿是多心了,做保镖太久,草木皆兵。
“国际兽疫局过来的人里面有负责专门对外的公关专家,不用我去接触记者。”因为阿蛮严肃的表情,简南又多解释了一句。
“你最近还去血湖么?”阿蛮换了个问题。
“伪鸡瘟完整的病毒传播链已经找到了,几个传染的村庄也已经做完了捕杀和消毒,国际兽疫局的人应该不会再去血湖了。”他沉默了一会,“但我应该还会再去。”
他没说他会再去的原因,对别人私事极度缺乏好奇心的阿蛮也没有再问。
她只是皱着眉调大了收音机的音量。
新闻还在继续,这一次的新闻内容是伪鸡瘟,短短两周时间找到了完整传播链,杀灭了所有的病鸡,新闻采访了国际兽疫局的人,应该就是简南说的专门负责对外的公关。
公关听起来就很专业,介绍了国际兽疫局做过的工作、遇到的困难、以及后续的重点防疫方法。
全程都没有提到简南。
简南没什么反应。
阿蛮觉得挺好,这样万一贝托想要找人寻仇,目标也是国际兽疫局。
所以她压下了心里的不安,又抢走了最后一筷子胡萝卜丝。
手速永远没有阿蛮快的简南叹了口气,换上了写着自己名字的筷子,把碗里的白饭扒拉干净,脸上若有所思。
阿蛮对血湖的新闻特别在意。
他知道原因。
他刚来切市就知道贝托这个人,戈麦斯每个月都会给一个叫贝托的人汇一笔钱,莎玛和切拉她们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偶尔也会提到这个人,明面上是切市做的最成功的的商人,黑夜里是这座城市能止婴儿啼哭的恶魔。
靠着中午的八卦时间,他知道贝托是靠着血湖偷猎起家的,他也知道,阿蛮会特别关心血湖的原因。
那天晚上,阿蛮是去拍照的,他跟了全程,所以他知道新闻上面那些现场偷拍的照片,都是阿蛮拍的。
再加上那天晚上他带出来的病原体。
贝托的生意开始被一一清算,就是因为这两件事,而做这两件事的人,一开始应该都不知道事情会发酵成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阿蛮皱着眉。
所以,他虽然知道阿蛮皱着眉的原因,却一直没有开口说。
“我最近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去血湖。”他在最后收拾碗筷的时候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要去也会等切市安全一点再去。”他打开水笼头开始洗碗,都是他的碗筷,阿蛮的一次性餐具早就收拾好丢到了垃圾桶里。
阿蛮没说话。
简南通过瓷砖的倒影看到阿蛮正捧着杯子眯着眼睛。
简南把水笼头开的更大了一点。
他没有开口说,是因为他没有想到解决方法,万一他和阿蛮真的被卷进这件事情里,他对未来会发生什么其实一无所知。
他不了解暗夜里的事情,阿蛮了解,但他从阿蛮的表情里并不能解读到太多的东西。
小心谨慎、静观其变。
食草动物在感知到危险的时候,通常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和阿蛮都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阿蛮,和他那天在血湖灌木丛里的感觉一样,其实也只是个食草动物,只是,更凶狠一点罢了。
***
贝托王朝在持续崩盘,从偷猎开始,一路延展到了走私,切市每天都能听到警车来来回回的声音,整个城市被翻来覆去,有人锒铛入狱,有人换了立场,但是贝托,仍然没有出现。
这个曾经让所有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像是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无论他的产业被瓦解成什么样子,无论他的家人他曾经衷心的那些手下被人侮辱成什么样子,人们始终没有看到贝托的影子。
于是大家开始相信,贝托应该是死了。
阿蛮连续几个深夜出门打探消息,得到的都是这样的结论。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心里的不安反而愈加翻涌。
凌晨四点,她戴着帽兜从空无一人的老街上避开摄像头回家,那个经常半夜三更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的简南正好打着哈欠站在二楼拐角的地方仰着头看她。
阿蛮停下了开门的动作,和往常一样,说了一声早。
“你等我一下。”简南手上有东西,急急忙忙的往上爬。
阿蛮站在原地等他,心里想,这个人腿部的肌肉力量应该非常差,所以走路才会这样踢踢踏踏。
“你家厨房的灯坏了,我白天买了替换的灯泡。”简南只爬了一层楼梯就开始气喘吁吁,但是仍然坚持举起了手里的东西。
阿蛮知道她家厨房的灯坏了,实际上,这盏灯一直是坏的,她也没打算修。
不过……
拒绝他的好意他通常就会开始啰嗦带恐吓。
一个灯泡而已。
她转身继续开门。
“我来修。”身后的简南还在喘。
“你会修灯泡?”阿蛮有点意外。
“我……”简南卡住了,“我经常修灯泡。”
实验室里的,手术台上的,还有家里的,他好歹也是一个人生活了很久的人。
“厉害。”阿蛮敷衍他,打开了门。
简南嘟囔着跟着进门,却发现刚才耷拉着肩膀很放松的阿蛮突然全身紧绷站在玄关处,一动不动。
“阿蛮?”简南奇怪,跟着进了屋。
屋里面还是老样子,五颜六色的,看起来有些乱有些满。
阿蛮微微动了一下,站在了简南面前,举起了双手。
阴影中,一个半张脸都纹着鳄鱼的男人举着枪站着。
贝托。
“阿蛮小姐。”贝托走出阴影,嘴角带着笑,藏在鳄鱼纹身里那只废掉的眼睛周围疤痕密布,像一只穷途末路的巨鳄。
黑黝黝的霰|弹|枪|口,枪口有长期使用后残留下来的焦|色|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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