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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过入海口大桥,碧波万顷的大海跃然眼前。车轮碾过减速带,造成车子小幅度颠簸。窝在副驾驶位里睡着的人动了一下,悠悠转醒。
贺静转头看一眼儿子。寇睿拿手掌根按着眼睛,一对手腕细瘦伶仃,手指骨节分明,位于两根小手指正中的眉心皱着,似乎意识到在哪里,立刻收起了那点孩子气。
那点无意间放出又倏然收回的孩子气,让贺静忽觉自己儿子也有可爱的一面。
“笑什么?”男生语调又轻又低,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沙哑的声音粉碎了贺静心里的可爱,她心想,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可爱的她竟然记不起来了。
“快到了,饿不饿?”她问。
“没感觉,你饿了?”寇睿转头看了一眼他妈,见她摇头,他便没再问。
从车兜里掏出湿巾擦脸。凉意带走了困倦,转头看见车窗外陌生的环境,眼里又升起一股排斥,紧接着转变成茫然。彻底清醒过来,才意识到他真的跟着贺静跑到了千里之外。如果爷爷奶奶知道,会怎样?会大闹一场?会威胁寇自珅?同样,他妈回去后也会跟他妈大闹……想到这里,寇睿觉得脑壳被几把凿子同时凿了一下,疼的浑身过电一般。
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前的蓝让他炫目。原来,夏末秋初海与天同色。
车子径直开过服务站,继续在海滨高速上疾驰。车速在限速边缘来回试探。导航里的marry不厌其烦地提醒司机“请减速慢行”。
寇睿一直看着窗外,似乎跟车里的第二个人不熟,话都懒得说。
海滨高速的另一侧是茫茫大海,广阔秀丽,纯粹的海蓝色看得人目眩神迷。他又抬头看天,天更蓝,蔚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
微风吹皱了海平面,海面泛着粼粼波光。近处沙滩上游客穿行,远处港口里驳船毗连。
海与天的交界处停着几艘大轮船,璀璨的阳光下船只仿佛要融化进海里似的在空气里颤抖着,渺小的不堪一击。
寇睿将目光从那几艘快要融化的大船上收回,眼珠转半圈,最后落在远处的连绵起伏的山上。
其实,他很喜欢海和山,或许是因为接触的少。因为它们对他来说存在着各种不可预知的危险——去海边存在溺水的危险,去爬山存在摔断腿的危险,去远行存在被拐卖走丢的危险,只要离开爷爷奶奶的视线,就会存在各种危险。
“还不错吧?我们打算退休后来这里养老。”
贺晴的话打断了寇睿的思绪。
“所以,我提前过来做宜居测评?”寇睿语气平静地说。
贺静疲惫的脸上忽然闪现一丝惆怅,“你现在需要一个相对安静舒适的环境,等事情过去……”
“怎么过去?”寇睿靠在椅背上看天,语气平淡地问。其实,他知道,到最后还不是哪里都一样。安静也只是暂时的。
但暂时的安静眼下的情形来说也是他求之不得的机会。
贺静看了一眼儿子,十七岁的少年,过于消瘦的脸上毫无情绪可言。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高速路牌显示距离秦城收费站还有三公里,导航里的marry也在提醒靠右侧行驶,准备下高速。
寇睿转头,目光触及贺静的黑眼圈和偏黄的脸色,一时间,只觉喉管发疼。昨天下午爷爷奶奶被救护车拉走后,他本来想不告而别,至于去哪里他没想过,只想快点离开那个家,那个仿佛长在他背上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房子,开门看见贺静时他几乎是转身就跑,后来贺静说带他离开。
或许是因为这个女人是目前唯一一个对他的出格行为表示理解的人,他选择跟她离开。
贺静叹了口气突然开口,“眼下这种局面,我和你爸都有监护不当的责任,但不能否认,你也有问题,我们之间欠缺良好的沟通……”她顿了一下把“你该好好反思反思。”换成了“都该好好反思一下”。
肚子里的气瞬间凝结,提到一半又散了,寇睿敛眸,只淡淡“嗯”了一声。沟通这个词让他反感,贺静和寇自珅从未放弃过跟他沟通,小十年下来,每次沟通的结果都是不欢而散和互相指责。
车子下高速开进收费站,短暂的等待缴费过程中,母子俩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见了对方“三观不同不要强行硬聊了”的意思。
下高速后车子开进秦城海滨区,导航里的marry提醒车主,前面有个村庄,村口有只大黄,请减速绕行。
贺静跟着导航把车开进了死胡同,不得不打好友的电话才把车顺利开出有大黄的村庄,又开了十几分钟才驶进海滨区的梧桐里小区。
小区保安登记后指引了地上停车场的位置,停车后两人下车站在停车场里,贺静先给寇睿指了他即将去的学校的位置。
“喏,那是七中,妈妈和闫阿姨都是七中毕业的,以前的七中很破而且也不叫七中是师大附中,不过大学搬走了后来改成了七中。不过放心,附中也好七中也罢一直都是省重点中学。现在建的真不错。”
贺静抬手搭在额头,朝一中方向望去,“闫阿姨下午带你去考试,我就不去了,老头老太太发现你没了得报警,我得赶紧回去。闫凌儿子在七中实验班,如果你能进实验班,你们两个人还能做个伴。买房子的事,下次我过来再带你去看……”
寇睿自觉且自动地屏蔽了贺静的絮叨,站在车边迎着上午的烈阳远眺。
建得好不好没看出来,一眼望过去,大片亮蓝亮白,乍一看还以为是片地中海风格的疗养院、养老院这类机构。
楼体色彩明亮,而且不是一般的明亮……头一回在国内看见地中海风格的教学楼,楼体刷白,窗户房檐楼梯都是扎眼的亮蓝色。
眉心和鼻梁突然皱起,眉峰高高挑起,寇睿很想钻回车里,回原来学校继续接受老师同学的注目礼。
“以前外立面老气横秋的,好像是枣红和深绿色。还是蓝色好看,小清新风格,青春的颜色。”
这,青的哪门子春啊。寇睿绝望地闭了闭眼。
他低头戴上棒球帽不再看那片返老还童的教学楼。
这次,贺静瞒着家里人把他送到秦城,回去肯定会被爷爷奶奶骂,甚至于惟她命是从的寇自珅都会被她这一招气个半死。
寇睿转头看她,想说什么,转过头看见她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嗯?”贺静对上儿子略显茫然的目光,在心里叹口气,突然想抱抱这个突然间就长大了、突然间又叛逆的儿子,可在忙碌和逃避时她错过了十几年的时光,她不知道怎么跟成年的儿子相处,甚至不敢擅自去抱他,甚至靠近他。
贺静收起惆怅,站在原地朝他招手,“走吧,闫阿姨和炎炎等着呢。”
寇睿跟在贺静一旁往小区里走,问:“男的?”
“炎炎,杨煦炎。”贺静无奈叹气,“男孩儿啊,他六岁那年去过咱们家。我和闫凌带你俩在迪士尼乐园玩了两天一夜,之后他们又在家里住了几天。炎炎跟你睡的一张床……说起这个,你记不记得你俩干了什么大事?”
寇睿轻轻摇头,俩六岁小孩儿能干什么大事?
“你俩不知道从哪弄了一盒泡大珠,晚上洗澡也不让我和闫凌跟进浴室,结果一盒泡大珠泡了一浴缸,下水道都给堵了,那东西越泡越大,溢出了浴缸,你俩坐在一堆泡大珠里神神秘秘地说在召唤什么……炎炎走那天你哭的死去活来……那会儿,你爷爷奶奶还没来……”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爷爷奶奶”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话题终结者。
至于泡大珠堵下水道事件,寇睿只隐约记起他小时候似乎是做过这么一件人人得而打屁股的事。具体是什么幼稚无耻的理由让他犯下如此蠢的错,他真不记得了。
想到这里,寇睿眼角抽搐,怀疑曾经的那个智障根本不是他。
至于那个共犯,他隐约记得是个白胖的团子,至于性别、长相一概忘了。
贺静转头看儿子神色。
寇睿低下头,看着干燥的地面——脚下的红砖很新,花色不落俗套——看地砖也能看出是个讲究格调的小区。
又过了半分钟,贺静继续说:“见到人兴许能想起来……梧桐里是滨海区学区房里条件比较好的小区,闫阿姨家原来住市中心,后来炎炎考上七中全家搬过来陪读。你不愿意跟他们一家住,住校也行,周末过来吃顿饭,别总一个人,人是群居动物,孤单久了不合群……”
寇睿听着听着又自动地屏蔽了他妈的长篇大论。心想原来是男的,一个男的叫盐盐,盐来盐去也不怕咸了。
几个穿着蓝白校服的中学生骑着自行车从两人身边经过,寇睿扫了一眼校服的样式,完全不难分辨这是哪个学校的校服——男生是纯白polo衫,女生是纯白衬衫、裤子则都是蓝色运动裤,裤管两侧两道白杠。
不用看校服上的校标,也能猜到这身地中海样式的校服,跟哪个地中海学校是一家的。
寇睿在心里叹了口气,校服真丑,叫什么秦城七中,叫地中海七中更贴切。
11栋1单元门前,贺晴停住脚步的同时也停止了长篇大论,伸手刚要按可视对讲门号,大厅的门突然从里面推开。
“静!”一位披着长卷发、一身玫红连衣裙的窈窕女人兴奋地张开双臂抱住了贺静。
“哎呀!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吓我一跳。”贺静抱住闫凌,喜笑颜开。
寇睿被两个女人久别重逢的激动惊得后退两步。不过这个角度刚好够他看清抱住他妈的女人长什么样。
身材细长,相貌柔美,这人应该就是他妈的大学同学闫凌。
两闺蜜亲密地挽着胳膊,先是回想到底是一年六个月没见还是一年七个月没见,终于确定了时间,又扯到样貌变没变上这个问题上,两个女人站在门口聊得忘乎所以,完全完了门里门外还有俩儿子。
寇睿打量完闫凌,没插上嘴问好,于是视线放远,看了一眼被堵在门里撑着门没迈出来的男生。
果真是个白团子。很白,脸蛋儿肉肉的。、
男生穿着一套地中海色调校服,白色polo衫略大显得有些松垮,蓝色运动裤兜里揣着一卷卷子,还是数学卷子;裤脚卷起两折,脚上踩着一双彪马黑拖鞋,鞋面贴着变形金刚的贴纸;垂在腿一侧的手里拿着switch,手柄一红一蓝,游戏是暂停状态;另一只手则撑着要回弹的防盗门,防止防盗门回弹拍到两个抱在一起叙旧的女人身上。
寇睿打量门里的人,门里的人也光明正大地看着他,并回以友好的微笑。对视两秒寇睿先移开视线,但他能感觉到门里的人还在瞅他。
寇睿面皮发紧,不太自在地低头掏出了手机。
久别重逢的两个女人好像忘了自己是带着娃出来的,足足叽喳了半分钟才想起来介绍各自带来的儿子。
“好久不见贺阿姨,您又漂亮了。”杨煦炎开口问好。闫凌和贺静隔三差五打视频电话,所以他偶尔隔着电话跟闫凌客套两句。
贺晴被小男生夸得心花怒放, “是吗,炎炎可比视频里看着还帅。这小脸胖乎的,跟你妈上高中那会儿一样白胖白胖的,大眼睛跟葡萄似的。”
闫凌笑着推了打趣她的贺静一下。
杨煦炎:…………
白胖?葡萄?
现在的女人说话都这么多形容词,这么多比喻句吗?
贺静的话听得寇睿直抽眼角,客气地跟闫凌打招呼:“闫阿姨好。”
“小睿长得可真高,比炎炎高半头。先进来,外面太热了。”闫凌挽着贺静往里走,回手要拉寇睿的胳膊,但是没拉到,她粗心大意并没在意。
寇睿不着痕迹地把躲开的手揣进裤兜里,抬眼时正好对上那袋“盐”撇来的视线。对面男生脸上的笑意收起,眉毛微不可查地挑了挑,随即转头往电梯那边走。寇睿敛眸,跟在最后。
贺晴骄傲地回头看儿子一眼,笑道:“我家老寇基因强,幸好没随我。”
寇睿身高遗传亲爹,身姿挺拔,四肢修长,在同龄人里算是高个子,家里爆发内战的三个月里又一瘦再瘦,如今说他是竹竿都不是比喻。他也不负竹竿所望地又瘦又倔强地挺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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