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徐徐爬上窗沿,为褐sè的木窗镀了一层绯红的光。
喻辰吃完碗里的面条,放下筷子时想了想,发现自己理应早点察觉。
无论是瞒着家里出来打工,还是故意装作成绩不好,倪千夏所做的一切,都不像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普通并不代表平庸,可以理解成一种更为稳定的状态。
就像田萧和大齐他们那样,为可有可无的小事一惊一乍,有快乐也有烦恼。
但倪千夏不是,她给喻辰的感觉倾向于一种清心寡欲的淡漠,哪怕她会有许多令他意想不到的行为,他也依然不知道她会为什么事感到开心或悲伤。
看不透的迷雾或许不是雾,只是有太多的阻碍让她无法坦率。
喻辰拿起矿泉水瓶,打开了又没喝。
他自己这边也是乱七八糟的情况,不适合担当开导同学的角sè。
“你如果心里有事,”喻辰用水润过喉咙才继续说,“可以找冯老师聊聊。”
倪千夏抬眼:“我像有心事的样子?”
“……我就随便一说,没有当然更好。”
“那你说吧。”
喻辰:“她对学生很负责,而且不是那种死板的人。你应该也能看出来,不然上回你妈来电话,她不会帮忙。”
“可她也是成年人啊。”
倪千夏声音很轻,本能地表现出抗拒,她用筷子挑起一块煎蛋,小声问:“你相信成年人吗?”
言下之意,她是不信的。
仿佛在她的世界里,成年人是面目可憎的妖魔鬼怪,不值得信任,更不可靠近。
喻辰静了几秒,发现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上来。
事到如今他仍然记得,魏东跳楼跟老杨分不开关系。
虽然原话没有被公布出来,但根据老杨后来被tiáo去做行政工作来看,那时他必定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喻辰大抵能猜到是什么。
“你要学会体谅别人,不要每次有点小摩擦就说是被欺负了。”
“学校这么多人,为什么只欺负你?”
“在班上这么不合群,有没有反省过是自己的原因?”
那是压垮魏东的最后一根稻草,也使喻辰总算认识到,原来被欺负的学生也不一定能得到成年人的帮助。
“分人吧。”最终,他淡淡回道。
倪千夏点了点头,每个人的成长经历不同,没必要非要说服彼此观念相通。
她承认冯咏娟也许是一位善良且开明的长辈,但过去种种经历让她不打算再去试探。
她好歹也是个人,失望多了,难免容易绝望。
·
吃过晚饭,倪千夏吸取教训,主动提出帮忙把碗洗了。
喻辰笑了笑:“放着我回来洗,先送你去打工。”
从长乐巷出去不好骑车,两人干脆步行过去,反正离得也不远。
到了梦马门前,姜姗姗刚好送客人出来,看见他俩一起过来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嗨,要不要进来吃冰淇淋呀?”她开玩笑道。
喻辰脚步一顿,开口时望向倪千夏:“有什么推荐?”
倪千夏还没进入打工状态,被他问到先愣了一下才说:“草莓冰淇淋球吧。”
喻辰挑了下眉,怀疑她就是脑子里想到哪个就先说哪个
进了店里,男生选了一个座位坐下,倪千才反应过来:“啊?你真买呀?”
“……我不能买冰淇淋吗?”喻辰看她一眼,舌尖顶了下腮帮,“有你这样的店员么?”
倪千夏一想也是,哪有客人都坐下了还不让人家消费的道理。
她转身进员工间换制服,出来后看见喻辰面前还空无一物,转头又见姜姗姗一副主动退让的模样,就感到十分无语。
这位打工的前辈,可能真的是个恋爱少女。
倪千夏取出一个玻璃碗,弯下腰从冰柜里装冰淇淋球。
喻辰侧脸看着,冰柜的照明灯映在她身周,像给她加了一圈朦胧的滤镜。
几缕发丝松松地垂在耳边,俯身的姿势显得柔韧而轻盈,伸展开的小臂纤细,在灯光下白得发光,和他自己的是完全不同的模样。
说来也怪,从前在游泳队训练的时候,他连穿泳衣的女生都见过不少,可是却完全没有因此产生任何异样的感觉。
唯独这一幕,让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就是女孩子啊。
倪千夏过来的时候,喻辰发现里面装着两颗冰淇淋球。
“另外那颗是我送你的,”她浅浅地笑了一下,“谢谢你请我去你家玩。”
喻辰嗯了一声,用勺子装冰淇淋送进嘴里,舌尖尝到了一丝甜。
直到这时他才隐约明白过来。
傍晚时分他发出的那个邀请,好像让倪千夏有点开心。
·
临到快下班时,倪千夏收到了一条消息。
姜姗姗也同时拿出了手机,是气象台发布的台风预警,今年夏天第一场台风将于两天后从宁城过境。
宁城的郊区靠海,往年台风对市区造成的影响不大,两人都没太在意。
“最多就下下雨,能凉快点也好,最近我快被热死了。”姜姗姗边说边把用过的餐具放到水池里清洗。
倪千夏不走心地附和了一句,忽然发现还有一条短信。
看时间是放学后发来的了,她之前一直没看手机,因而没有及时看到。
这条来自宁城四中一位老师,提醒她有个转学相关的手续需要家长签字,但之前家长留下的联系电话没人接。
倪千夏把电话回拨过去,问清楚后让老师把文件发到她邮箱。
倪琛还在国外没回来,但严梓榆每周四下午有一个固定会议,通常会进行到晚上才结束。
算好时间,倪千夏跟姜姗姗商量周四晚上帮她代班,对方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
周四放学,倪千夏回家把文件打印好,便打车去往东区的cbd。
父母名下有好几家公司,但严梓榆常年坐阵的就是位于这里的博瑞地产。
出租车开过跨江大桥,视野骤然开阔,还能看见远处厚重的云层。
云朵被无形的剪刀修饰成卷曲的形状,乍看之下宛如漫天飞舞着散落的羽毛。
司机开口:“台风要来了啊。”
只是一句自言自语,倪千夏没有接话,她打开背包,再次确认打印的文件没有被遗忘在家。
严梓榆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最讨厌别人办事不利索。
受此影响,倪千夏每次找她都会提前把东西都准备好,以免稍有差池她妈妈接下来就抽不出时间处理。
进入cbd区域后不久,出租车在博瑞地产楼下靠边停好。
倪千夏推开车门时不由得一怔,明显感觉到外面有不小的阻力。她稍微用力把门打开,一下车就听见风声在高楼间呼啸的动静。
起风了。
她快步走进大楼,跟前台说明来意。
前台并不认识她,先打电话跟人确认后,才微笑道:“不好意思倪小姐,严总出去吃饭了,应该快回来了,你是去她办公室等还是……?”
倪千夏摇了摇头,心想她今天运气不好,严梓榆的固定会议竟然没有召开。
她轻声问:“我妈妈是在春晓吃饭吗?”
春晓是公司对面的一家轻食店,严梓榆极为注重身材管理,倪千夏依稀记得她提过,说如果加班,晚餐必定只选春晓。
前台抱歉地笑着:“我也不太清楚。”
“谢谢。”
倪千夏推门出来,打算先去春晓看一眼,如果严梓榆没在那再打电话问。
穿过马路的时候,倪千夏的脚步轻快了起来。
到底还是小姑娘,想到或许能跟好多天没见的家人一起吃饭,心中仍然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期待。
然而这份期待,在倪千夏搭乘电梯上楼之后彻底破碎了。
严梓榆确实在春晓,和她共进晚餐的人是她的秘书卓远,一个样貌堪称英俊的年轻男人。
两人大概刚吃完饭,出店时卓远主动把门拉开,严梓榆从他身前经过。
倪千夏看见卓远低下头,嘴chun在严梓榆耳边擦过。
然后严梓榆回头,嗔怪般拍了下他的xiong膛,女人侧身时腰肢一扭,别有一番艳丽的风情。
那不是倪千夏熟悉的母亲。
那也不是老板和秘书之间该有的亲昵。
倪千夏咬紧牙关,在他们发现自己的下一秒,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她为什么又要满怀希望地来体会一次失望?
·
半小时内,手机震动了两次。
喻辰拿过来看了一眼,又是气象局通知台风提前登陆的提醒。
窗外树叶被撕扯出凄厉的惨叫,宛如孤魂野鬼游荡于人间。
狂风不断撞击着木门,薄薄的门板不堪重负地响了几次,喻辰站起身走到门边,硬是从它身上看出了摇摇欲坠的趋势。
刚打算把书桌拉过来抵住,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这种声音在这样的夜晚听起来实在太过诡异,要不是它仍在缓慢地持续,喻辰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胆子向来很大,右手捡起门边一根棍子,左手就拧开了锁。
风与雨同时翻涌进来。
倪千夏站在门外,浑身被雨淋透,模样凄惨却不狼狈。
像古代故事里夜半敲门的狐妖,落魄之下也依旧清丽动人。
她抬头望向喻辰:“我能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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