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思过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闭门,一个是思过。
没有人会傻到去要求纪小离思过,所以她被罚了就是闭门——除了去王妃处请安,只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她的院子叫做嫏环轩,是个两进两出的幽静院落,离王妃住的南华院不远,每日除了请安时,王妃总还要过来个一两次探望闭门的小丫头。
起先两天小丫头也不高兴来着,每天晨起都要长吁短叹两声,不过也就叹了两天,第三天开始她就忘记了,一门心思的在院子里折腾。
小丫头就喜欢玩,而且玩什么都高高兴兴的:哥哥们休沐时带她去外头,漫山遍野的挖奇奇怪怪的野花野草,蹲在水边一个下午捕一种透明的小虾;没人带她出去,待在王府里玩她也很高兴,寻常女儿家放各种纤细美丽的风筝,她却要扎一个几倍大的,纪西特意给她弄来了军用的龙骨,那风筝结实又飞的极高,几个小厮拖着线轴都差点被扯上天去。
现在被关在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她仍然玩的很欢,王妃过去时,她正带着两个小丫鬟趴在地上生火。
王妃见她玩的高兴,没有扰她。待火升起来了,她兴高采烈的跑过来,王妃接过奶妈手里的湿帕子细细擦拭,无,错,小说 ledu她脸上的灰。擦干净那张莹白细腻的小脸,王妃柔声的问她:“刚才那是在做什么呢?看你蹭的这一脸的灰。”
“纪西哥哥给我做了孔明灯,一会儿我们放灯玩儿!母亲有什么心愿?写在灯上放上天去,神仙会保佑母亲心愿得偿!”女孩子忙活的额头冒了汗,双颊红粉粉的,像朵正要抽花骨朵的芍药。王妃这几日因为公主生气的事情心中一直难安,此时望着小女孩花骨朵般健康红润的小脸,总算愁眉微展。
伸指点了点小丫头的额头,王妃温柔的笑着说:“母亲希望你乖乖的,平平安安、生活如意。”
此时还是暮春时节,这会儿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余晖金灿灿的压着嫏环轩高高的院墙,斜斜的投了一块在正堂的青石砖上,有种安宁如梦的味道。
小离在这安宁如梦里笑的心满意足。王妃纤细干净的手指抚过她汗气微湿的鬓,轻声说:“小离,母亲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不要去公主娘娘院子里惹事。还有,纪西纪北都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似得成天和他们疯在一处。可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纪小离有些委屈的分辨:“我没有去公主娘娘的院子,是小白它自己来找我的……”说着见王妃脸色一变,她不敢再刺激纤弱的养母,扁了扁嘴,不说话了。
王妃将她的小姑娘搂在怀里,轻声叹着气说:“下个月你可就十五了……可怎么办才好?”
夜国的女孩年满十五就要办簪发礼了,到时候会请一位主宾为女孩梳头簪钗,行了簪发礼就意味着这个女孩是大姑娘了,可以嫁人了。
可是她的小离还这样懵懂天真,三天两头惹的公主大发雷霆,外头哪能一点都不知道呢?养在镇南王府这样显赫的门第,却至今一个上门说媒求亲的都没有。
王妃很发愁。
但小离一听这话像是小狗听到了肉骨头落地的声音,“蹭”的就从王妃怀里支起身,两只眼睛亮亮的发着光:“我十五岁了?国师大人给的锦囊是不是可以打开了?”
王妃笑了,点了点她额头:“这个你倒记得牢。”
小丫头搂着王妃脖子高兴的说:“我一直记着呢!那里头一定有修仙的法子!”
“修仙有什么好?母亲只希望你少闯祸,平平安安到老。”王妃搂着她,拍着她的背,“你是女孩子,嫁一个对你好的人才是好归宿。”
“嗯……就像母亲嫁给爹爹?”
拍着她背的手微微一顿,王妃语气里带着小离不熟悉的惆怅之意:“王爷……确实是有情有义之人……”
隔着半座镇南王府,晚晴院里也正说起下个月的簪发礼。
艳阳不满纪霆不痛不痒的处置,纪霆又忙于军务连着几日歇在书房,她更生气。
齐嬷嬷劝她:“好在那丫头眼看就要十五,迟早要嫁人的。南华院那位翻不出什么幺蛾子,王爷不过是看她孤弱,膝下除了纪南就是那个野丫头,这才会维护那野丫头几分,您何必为此置气呢?”
艳阳听了直冷笑:“是呢!她孤弱良善,那野丫头心思单纯,这府里就我一人心思狠辣、机关算尽!”
齐嬷嬷从小奶大她,对她的心思最清楚不过,也不多说,只说:“若真是这样,咱们大夜第一神将真是昏庸无能、识人不清了!”
这话以退为进,说得巧妙。大夜第一美丽的长公主殿下微微一怔,悄然红了双颊。
世人都道纪霆对王妃一往情深,可若真是那样,她的三个儿子是哪里来的呢?若她真是心思狠辣机关算尽之人,那与她生育三子又默许托付中馈的男人,成什么了?
艳阳的心情一下子转阴为晴。
齐嬷嬷看得分明,趁机劝:“别再为这丫头与王爷起争执了,赶紧想法子把她嫁出去,断了少爷们的念想,好叫他们专心习武打仗,您掌着这府中与王爷的心……您顺心如意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艳阳靠在软枕堆里轻叹了口气,“说得容易啊,可也不知道姐姐是个什么意思?上回王爷提过纪南的婚事,我看她当时那神色,并不怎么愿意将小离嫁与纪南。”
“那是自然,谁会要那么个小孤女当儿媳?”齐嬷嬷笑着说。
艳阳摇摇头,“我倒觉得她是真心为那野丫头筹谋,那丫头虽然痴蠢,可女孩家一辈子就指着丈夫过,纪南毕竟……”差点说漏了嘴,艳阳连忙打住,扶了扶头上的步摇,咬着唇不说话了。
齐嬷嬷是知道纪南身上那个惊天大秘密的,自然知道哪怕是对纪小离来说,纪南也非良嫁,想想那王妃多么疼爱自己唯一的骨肉,却竟然没有毫不犹豫的牺牲了养女,心肠真是正直良善的了。
“既然这样,公主不如想个法子把她嫁到外头去?”
“谁会娶她?!”艳阳翻了个白眼。
“镇南王府的养女,想娶的人可多得是,只不过都听闻公主您素来不喜那丫头,谁也不敢与您作对,这才半个求亲的人家都没有呀!”
艳阳被她说的“噗嗤”笑出来,倚在那儿想了想,半眯着眼睛轻叩桌子,“给我递牌子去!明日是母后吃斋的日子,我要进宫!”
“您是要去求太后娘娘赐婚?”
“赐什么婚啊,谁耐烦给她找婆家!本宫去求母后为她簪发,她身份贵重了,自然有人求上门,到时候慢慢挑就是了!”艳阳快活的说。
嫏环轩的天黑下来,纪西纪北也到了,一只偌大的孔明灯放在院中地上,三个少年男女正说说笑笑的往上面提笔写字作画,丝毫不知此刻正有人决断他们的命运。
纪北霸了两面灯,画了一副……写实画,他的枪法好,画工却懒得很,只勉强认得出来两个人骑在马背上,后头跟着大大小小一串黑墨蛋蛋。小离认了半天,指着问他:“是马儿一边跑一边拉屎吗?”
沉浸在对未来生活美好向往里的纪北一下子黑了脸,扔了笔就去拽她头上的嫩黄色丝带。小离捂着脑袋逃,纪西把她护了在身后,瞪了纪北一眼,纪北怏怏的跑了,小离从他身后伸出头来笑嘻嘻的问:“二哥,你写了什么?”
纪西勾着嘴角看了她一眼,把她带到他的那面灯壁前。
白色的棉纸上,风骨傲然的柳体情意宛然:“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小离歪着头盯着那两句看,纪西就目光柔柔的看着她,直到她转头问:“二哥想变成鸟?”
一旁燃着的火堆光亮印在纪西英俊的脸庞上,一腔深情、对牛弹琴。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揉了揉小姑娘懵懂的脸,柔声问她:“小笨蛋……你许了什么愿?”
小离兴冲冲的拉他去看:一共六面灯壁,她涂满了其中的三面。第一面上是她替王妃娘娘画的,小丫头手工好,画画也不赖,寥寥几笔把自己圆圆的脸蛋画的形神俱备,虽是黑墨也看得出来身上穿戴的是凤冠霞帔。
纪西含着笑看了她一眼。
第二面上有一座大房子,骑着马的纪霆手握大刀,后头东西南北四个儿子或站或跳,好一副将门虎子习武图!美艳的艳阳公主与王妃娘娘相扶着手,和平友好的在一旁看着他们。
纪西看得心头温暖,问她:“怎么少了一个人?你自己呢?”
小离笑眯眯的拉着他来到第三面灯壁前,那是她自己向神仙许的愿望:山峦河川之上云雾蒸腾,云之上有女子衣袂飘飘,御风而行。
“真是个傻丫头。”纪西叹了口气。
还是前面两幅好,凤冠霞帔的她,嫁进美满幸福的家。
纪西心想:我虽不是神仙,定竭尽所能如你所愿。
嫏环轩中涂画孔明灯那会儿,紫霞山的峭壁上临风站着一个黑衣男子。
远处的高山终于吞噬最后一丝光明,他一跃而下。
那峭壁下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谷中有一片寒潭,深九丈,潭眼通往幽冥九层,潭水极寒极阴,许多孤魂野鬼聚集在这寒潭四周,吸食阴寒之气为生。
这种地方不要说活人,连山中野物都不敢踏足,所以当一袭黑色冰绸宽袍的年轻男人从峭壁上翩然而下、蜻蜓点水掠过寒潭时,整个谷的孤魂野鬼都呆滞了一张张鬼脸。
短暂的静默之后,妖鬼们齐齐发出尖声喧哗,兴奋的啸叫着向他扑去。
铺天盖地的妖鬼之气腾起,眼看那男子就要被噬咬的骨血无存,突然妖鬼们发出比方才更加尖厉的惨叫,冲在最前面的几只刚靠近了那面如寒冰的男人一丈以内,在众鬼目睽睽之下化作一道极淡的烟气,瞬间消失无影……及时逃跑的虽然捡回一条鬼命,却也被那男子周身的寒冰之气损伤了许多年的道行。
满谷的妖物乱窜,陈遇白冷峻的面容却没有一丝波动,事实上,他自始至终连个正眼都没给这满坑满谷的魑魅魍魉。越过寒潭,他缓缓向潭边蓍草地走去,黑色冰绸长袍缓缓拂过地面,刚成妖几十年的青草精吓得现了原形,来不及躲开那冰冷的黑色,青翠的身体瞬时枯萎。
妖气弥漫的阴森谷底,年轻的国师轻袍缓带徐徐而行,三丈以内,鬼魅绝迹。
他停在了潭边的蓍草地前。
细滑柔嫩的蓍草在微风里怯怯的舒展,像小女孩纤细的腰肢,陈遇白静静站了会儿,散尽周身寒气,连眉目都舒展了几分,才缓缓的弯腰去捧摘。
蓍草是上古天神遗落凡间的物种之一,用于占卜可使得卦辞格外精准,但是蓍草生长不易,又多有灵性,寻常人的浊气触之即死,世间存活的已是极少,此地这片蓍草吸食寒潭的阴寒之气,已修得精魄,更是难得一见的极品。
小心的将蓍草收进丝囊,陈遇白提气纵身,在峭壁上几个起落,眨眼间便翻上了山顶。
此时月牙刚刚爬上来,羞涩朦胧的悬在半空里,陈遇白在月下崖顶站定,比溶溶月光更近的是一盏孔明灯,在夜风里无声无息的向山顶飘近。恐人间烟火污了蓍草的灵气,他挥袖弹指,那盏灯“嗤”的灭了火跌下来,落他脚边。
借着清冷月光,灯壁上寥寥几笔绘就的女子容貌令年轻的国师微微皱了皱眉。
这张呆蠢的团子脸,有点眼熟。
他轻轻一挥袖,那灯无风自动在地上滚了几圈,让他轻易将六面灯壁看了个全。
原来是一个呆蠢女人嫁进一户人家,闹的一家人不得安生,阖家刀剑相向,女子被休弃,心情如从云端跌落地上,哭着骑着马回娘家去了。
回娘家的那面画被他击下时破了一个洞,只见马上一个人背着似乎是行囊,大概行囊破了,身后东西掉了一路。
最后那两句诗真是将这呆蠢女子的凄惨一生解释的淋漓尽致了:自来自去的除了她还有梁上燕,相亲相近的只有水中鸥没有她。
陈遇白扯了扯嘴角,心情没来由的一阵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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