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只如当年那般,无论她怎样讥讽刁难都只是默默在她身侧,吃饭的时候将她最爱的菜满满堆在她碗中,起风的时候为她披一件衣裳,晚上起来几次为她掖被,她不喜欢他在面前时便静静走开——不急躁不激进,却柔和地坚持着,等她如当初那样丢盔弃甲缴械投降,只是,只是她早已心硬如铁,又岂是曾经那样天真易骗?
这样静静过了几天,春日暖阳出来的时候别院居然来了一位她怎么也料想不到的客人。
钟宝心和丈夫是牵着三岁大的孩子来的,她比六年前白胖了许多,眼角眉梢的骄傲飞扬也都柔和下来,浑身上下散发着为人妻母的温柔光芒,虽说姐妹俩曾经有些芥蒂,但是命运沉浮中那些也早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黛绮丝从没料到千难万劫后唯一的亲人还能再见,饶是一颗心已经层层驻防起来,这一刻还是情难自禁泪湿眼眶,姐妹俩关起门来说贴己话,她这才知道当年的老家顺德乱到了什么地步——钟世昌和霍展鲲交手,霍展谦又联手穆军出兵夺权,在霍展鲲兵败之前钟世昌就已经亡命战场,那样的混乱之下钟家的人自然也如旁人一般命如蝼蚁,钟宝心以为自己也要和其他人一样殒命在战乱之中,却不想危机关头霍展谦居然会出手相救,后面又一直照应扶持着,便是她的婚事也拿出家长的身份来操办,对她的丈夫更是多次提携,她心中一直存着感激,这时便握了姐姐的手感慨道:
“以前我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姐夫也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总希望他像看姐姐那样看一看我,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才明白,他心里由始至终只有姐姐一个人,他会救我帮我,其实只因我是你的妹妹,只因着你的面子!姐,我不知道你们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却知道姐夫的心痛和懊悔,这六年他从来都没停止过找你,他那样位高权重的人物,无妻无室却又一直拖着不肯再娶,旁的人都觉得奇怪,我却知道其实是他一直在等你……”
黛绮丝端了茶杯去喝,却不知怎么的给呛到了,咳嗽中咳出了泪花来,她取了手绢轻轻擦尽才淡漠笑起来:
“宝心,现在这些事对我都不重要了,我和他……早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怎么会没有关系,姐,只要你愿意……”
她轻笑一声,没有再答话,只摇一摇头便俯身去抱宝心的儿子,小娃儿长得虎头虎脑可爱得很,她把小家伙抱在怀里便又想起了她的丫丫,她还乖吗,身体还好吗,有没有想妈妈,她这几天都快想死那小人儿了,这样一想简直恨不得立刻飞回去见她,却突然冷不丁听到宝心在问:
“姐,我听说当年你离开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她立刻就明白了,霍展谦知她不会回答他,到底还是借着宝心问出了口,她全身都戒备起来,淡淡回答:
“早就没有了。”
宝心神色也黯淡下来,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只紧紧抓住她的手,她抬首一笑,再不和她说什么,只专心去逗她的小侄儿去了!
晚上再碰到霍展谦时他正对着窗外发呆,扭头见到她便僵在那里,眉皱如峰,眼沉如夜,她知道他心情低落的原因,却并不想提,只招呼一声便要走,他立刻叫住她,还是说出了口:
“雪落,当年那个孩子……”
他的瞳仁漆黑冰凉,承载的都是无法言说的痛和伤,她心中跟着一凉,却在刹那间想起怀着孩子颠沛流离的日子,想起丫丫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想起无钱就医的恐惧绝望,陡然便冷冷笑了出来:
“你说那个孩子啊,早就没有了!”
他眉心一缩,她的笑容却更是故作的轻松:
“现在想想其实这样也好,反正也是没人认没人要的孩子,反正督军都默认了那是野种,就算生下来也是个麻烦——”
“那是我的孩子!”他突然打断她的话,脸色瓷白,浓眉狠狠拧了起来,“我没有不认她不要她,只是——”
“只是她比不过你更想要的东西罢了!”她也打断他,脸上笑意退散,终于被他那句话激出了怒意,“恭喜督军大人终于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那么你凭什么认为你选剩下的老天爷还会好好给你留着!”
他被问得说不出话来,而她一提起丫丫便再也无法伪装下去,想起病痛缠身的女儿,她的泪已经浮上眼眶:
“是你害了她,是你让她遭尽了罪!吃尽了苦!作尽了孽!那你就一口咬死那是野种好了,现在又来说什么是你的孩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她泪眼模糊,再不想让他看到这失态的样子,转身快步便往房间走,他本就痛心,见她提到孩子的激动愤怒更是心神大恸,立刻追在后面,她进房间便闩上门,任凭他敲喊都再不应声,他在门外只听到模糊压抑的哭声破碎传来,仿佛细细的金丝一般勒在他身上,一声一声一根一根,都密密麻麻绞进了骨血里!
那一晚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山洪般爆发出来,她似乎将这几年的眼泪都留到了这一刻,那枕头的湿一夜都没有干过,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冻醒了,她全身冰冷僵硬,挣扎着爬起来去洗脸,门一开便是一股冷气冲进来,又冻得她一个哆嗦,天已经显出一点蒙蒙白来,晕着一层雾气,四周都是鸟叫,已经是清晨了,她往外踏出一步,却陡然看到了旁边立着的一个人,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
她吓了一跳,看清楚后立刻又镇定下来,冷淡说道: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嘴唇动了一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只那眼睫微颤,眼眸闪烁,仿佛寒夜中明亮而孤寂的星,她突然更是心烦意乱,又转身进去,再把门死死关上了!
浮生若梦(八)
她躺在床上逼着自己睡过去,迷迷糊糊也不知道霍展谦什么时候离开的,天明后她起来收拾,一层一层的粉扑到脸上才勉强将那浮肿的眼袋盖住了,出去却再没见到他,她不想多问,只陪着宝心一家人四处去逛,倒是宝心始终放心不下,已经问了她好几次:
“今天怎么一直没看到姐夫,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她只淡笑:
“我怎么知道他的事。”
宝心又去问那几个沿途跟着保护的随从,他们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样一直逛到晚上,回去也不见霍展谦,宝心四下里终于打听到了,连忙过来拉她:
“姐姐,听说姐夫生病了,都发了一天的烧了,你快去看一看。”
她不由自主跟着走了两步这才稳住脚,抽出自己的手来转身去整理东西,平静说道:
“他生病了自然会有医生去看,我瞧几眼能起什么作用?”
她推说累了,无论如何也不愿出这房门,宝心软磨硬泡也不起作用,只有悻悻离开了,过了一会儿秦阿伯又来叫,他耳朵背,和人说话不由自主便放大了声音,边说边跺脚,着急描述着大少爷的病如何严重,她只笑着宽慰着老人,好说了一阵才将他打发出去,还听得到门外老人那叹气不解的声音:
“好好的两个人怎么突然成这样了,以前两个人那么好啊……”
以前?以前都是假象骗局罢了!她只咬着牙将门窗全部关上,再也不想理会眼前这一团乱麻,熄了灯倒头就睡,可是那一夜都在翻过来翻过去,脑中全是些光怪陆离的景象,第二日起来头还昏昏沉沉的,她却不敢再躺,宝心一家人早早定了这一天的火车票离开,她还有一个三月大的孩子,怕路上颠簸照顾不周全便留在了家里,她念叨着孩子,见了姐姐一面自然匆匆就要回去,这样的心情做了母亲的人都能体会,黛绮丝也没有挽留,一大早便强打起了精神去送他们。
一行人刚走出晴天别院的大门竟然意外见到了霍展谦,他脸色有些灰白,靠着身上那一件清爽的月白色长衫勉强撑出了几分精神,此刻正站在汽车旁边等着,居然也要一同去火车站送人,宝心连忙劝着让他躺回床上去好好养病,他却坚持,黛绮丝看也不看他,冷着脸往宝心他们那一辆车上走,宝心拗不过他便连忙去拉姐姐:
“姐,姐夫还病着呢,你和他坐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啊。”
“宝心你放心,督军大人样样都谋划得清楚的,没有万全把握不会随便拿自己开玩笑,不需要你我操什么心!”她微笑着慢慢理一理身上的披肩,轻而缓的笑声中有着清霜般的凛冽,“还有,你以后也不要姐夫姐夫的叫了,你的姐姐高攀不起人家。”
宝心尴尬望向霍展谦,见他脸色更白,原本的那一点笑简直僵硬到了极点,她连忙狠狠一扯姐姐的袖子,而那女子只对她微微一笑,然后自顾自坐进了车里,再也不说什么了。
车子发动了,宝心一家人和黛绮丝同一辆车子,后面跟着的是霍展谦的车子,宝心心里也为他们着急,一路上劝解的话说了一箩筐,上火车前还拉着姐姐不断叮咛,黛绮丝随她唠叨着并不反驳,终于也让宝心略微放下一点心来,只是那火车刚刚鸣笛离开她脸上的笑意便消散了,看也不看身旁的人,埋头默不作声便往外走,霍展谦从后面追上去抓住她:
“雪落,我们四处走一走好吗?”
隔着衣服也觉出他的手奇异地烫人,是明显不正常的温度,她下意识地缩了一缩,却又马上定住了身体,浮起冷漠的一点笑:
“难道我还能说不吗?”
他没有答话,只示意司机不要跟上来,然后陪着她在长宁的街道上慢慢走,曾经他们在这里游玩多日,都还认得这些的路,那时的她一刻都安静不了的,总要叽叽喳喳手舞足蹈给他讲听来的名胜典故,而现在她几乎再也不会开口,只漠然前行,完全当身旁的人空白,那样沉默着走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再拉了拉她,她抬头,看到一座尖顶白墙的熟悉教堂。
他也不问她的意见,执起她的手便走了进去,曾经他们一起来的时候还是雪白崭新的墙面,现在也颇为陈旧了,穹顶扑着一层灰,高窗上的彩绘玻璃不复鲜艳明亮,那些闪耀的白烛也没有再燃起来,他牵着她从两行长椅中走过,在最前面一排坐下,也不说话,对着墙上的十字架握着手闭眼默默祷告起来。
他默默祷告的一幕也是熟悉的画面,那时她还傻兮兮地以为他少见多怪才这样好奇洋人的玩意儿,以为他对着洋菩萨郑重祈祷的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一生一世,可是那不过是人家早在国外熟悉的宗教信仰,对着十字架祷告的也肯定是他的江山大业,哪里会和她这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有半点关系。
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一般,他忽然睁开眼睛,开口打断她的思绪:
“雪落,六年前坐在这里那一次,其实,我很害怕。”他只望着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基督,面色如当年一般肃穆,缓缓的语调描述着曾经那一刻心中的翻涌, “那个时候我祈祷了很久,可是翻来覆去只有一件事——一切顺利,万事平安,我只祈祷我和霍展鲲之间的一切都不会殃及到你。”
他转头望着她,眼中渐渐盛满了霏霏雨雾似的朦胧希冀:
“那个时候我知道霍展鲲要利用我们做出兵勐军的借口,甚至他有心借机除掉你,如果我说那时候我将消息露给钟世昌,借他的手从霍展鲲手下救你;如果我说那天霍展鲲没有及时回来的话我也一样会杀了那两个混蛋;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赶你和孩子走,我曾经派人去接过你们;如果我说这六年我日日夜夜都在自责后悔,日日夜夜都想找到你和孩子……如果我说这样的话,在耶稣面前,雪落,你会信吗?”
她的手指都绞进了披风里去,只觉得耳中似乎微微在鸣叫,周围有一刹那的寂静,只有他的声音,他那所有的如果,仿佛遥远回声一样荡过来荡过去,她呆呆坐在那里,呆呆望着他悲悯了神色,轻轻将她一只手握在掌心,低头,久久吻在她手背上,他的手滚烫,唇却冰冷,绵长而痛苦的鼻息扑在她的肌肤上——她突然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缩手,猛地站起来,尖声而笑:
“我信不信?霍展谦,隔了六年你才来问我信不信?我不信!骗子说的话我怎么还会信!你少来哄我,我再不是当初的钟雪落,再不会被你耍得团团转!”
“雪落,我知道太晚,可是你听我把话说完——”
“不要再对我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了,霍展谦,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如果想让黛绮丝伺候你不用这样拐弯抹角。可是我想你不会,我这样的风尘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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