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儿像是在骏都的别墅里,她惹怒了老太太,冯姨妈她们教唆着要打她,展谦死死将她搂在怀里;一会儿又坐在了火车上,他亲她的唇温润柔和,窗外是火车轰隆隆的响;再恍惚又是在梦都的舞台上,她手持玫瑰曼舞浅唱,四周鲜花和灯光环绕,底下男人掌声如雷,她在灯红酒绿中醉生梦死,却不知为什么,总是看得到远远在人群后面望她的一个影子,他总是喝着一杯又一杯的伏特加,脸上总不自禁显出痴迷,又不自禁显出自嘲,他以为她看不到,其实每一次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当她真正意识清醒时,却是在一个有几分眼熟的房间,干净素雅的中式布置,淡淡阳光走过窗棂,不知哪里来的桂花香沁人心脾,这不正是长宁晴天别院的老房子吗?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有一双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雪落,醒了吗?”
她这才发现有人一直坐在床头,转着眼睛去看,居然真的是霍展谦。
她更是吃惊,难道那些不是错觉吗,真的是他冒着危险回来救她,他说他绝不会先走,绝不会再抛下她,他这一次真的说到做到了吗?
她在他的搀扶下坐起来,手却摸到额头上裹住的一层纱布,他柔声解释:
“那天你伤得很重,额头上的伤口流了很多血,医生说要静养一段时间。”
她嘶哑着声音问:
“我睡了几天了?”
“四天。”
四天,都四天了,那习妈和丫丫都已经走了好远好远了,她有些分神,接过他递来的水默默喝着,耳边只听他继续在说:
“骏都那房子临着马路,总不是清净地方,以前你老念叨着喜欢晴天别院,我想还是回这里来你要高兴些,这一次再不会有外人无端端闯进来了,你只安心住着,要快点把身体养好。”
他们靠得极近,他的手还扶住她的肩膀,唇中的气息就拂在她的面庞上,她略微觉得不自在,清醒之后总无法如朦胧中那样毫无顾忌肆无忌惮,不由得稍稍往里侧了一侧身子,却突然觉得他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反而带着她靠在了他怀里。
他连着茶杯一并将她的手捧住,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低声吐出几个字:
“雪落,对不起,我来得那样晚……”
她低垂着头,碧绿的茶水中映出了她失血过多的苍白容颜,眉间病恹,眼神空洞,却在他懊恼说出那句话时死水微澜,有了微微的闪动,他轻轻将她垂下的发丝掖在耳后,坚定在她耳边说道:
“害你的人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不管怎样我一定还你清白!”
害她的人——她眼中一动,手心握紧茶杯,半晌才淡淡一笑:
“无所谓了,我早就没有什么清白名声了。”
“雪落,那些时候已经过去了,往后,往后什么都会不一样的!”
往后,难道他们真的还有什么“往后”吗,隔了这么多人和事,隔了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珍珠已经蒙尘,谁又追得回最初那些纯粹美好呢?
她沉默不语,却从他怀中坐直了身子,他眼光黯淡了些,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她身旁。那一杯茶已经凉了,带着她的手指也微微泛冷,他抽出茶杯来放开,却见窗户外面光影一动,似乎有个小小的脑袋踮着脚尖想要望进来,阳光将那影子映在窗户上,那小小脑袋上顶着两个小髻,仿佛长了犄角似的,她也看见了,眼中露出疑惑来,他笑出声来,眉目立时舒展,语调愈加宠溺柔和:
“是丫丫,这小丫头时不时都想来看一看你啊!”
她猛吃一惊,他说什么,丫丫,丫丫怎么会在这里?
她还没有问出声来他已经说明:
“她和习妈没有走,是我把她们接过来的。”
她愤怒望着他,他知不知道为了安全送走那婆孙俩她花了多少心血和功夫,他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要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再置于这些混乱凶险中吗,如果再发生上次被围堵那样的事,如果丫丫再陷入危险之中——
“不会的,雪落,孩子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她有一点危险,”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解释,“我知道你想把孩子送走的苦心,可是雪落,孩子这么小,习妈年纪也大了,让她们两个人远涉重洋,异了他乡举目无亲,就她们一老一小,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不担心?怎么会不担心,只是她那时走投无路,更担心他和霍展鲲的争斗殃及池鱼。
他继续说道:
“我也专门打听了丫丫要做的那种手术,医生说孩子太小,只有等到她身体差不多长成的时候才敢做,难道我们就要让丫丫漂泊在外,无父无母过这么多年吗?”
他说的话句句恳切在理,竟让她的满腔责问一句也问不出来了。
“雪落,我已经在丫丫的生命中缺失了五年,我想要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我想要把这五年的空白弥补起来,我不能再让我的女儿吃什么苦!我们把孩子带在身边,等丫丫长大些了,我亲自带她去美了做手术,你说好吗?”
他眼中的期盼光芒教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一眨不眨望着那个还在努力踮脚的可爱影子,脑中却突然电光火石般想到另一些事——不是幻觉,她看到了霍展谦,看到了丫丫,这些都不是幻觉,那么霍展鲲呢,他弯腰在床头痛楚地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呢?
她不过一个激灵却马上醒悟过来,关于霍展鲲的那些记忆自然是恍惚中自己的臆想了,既然是霍展谦救了她,他们兄弟誓如水火,她自然不可能同时见到两人,只是自己多么可笑,明明心灰意冷看透了的,居然也会幻想他来和自己解释,幻想他是有什么苦衷,她心中自嘲,而霍展谦已经站起来开了房门,将小丫丫牵了进来,她一见到她的宝贝立刻也将其他的人抛在脑后了。
丫丫一见到她坐在床上便扑了过来抱住她,口中一连声唤着妈妈,眼看又要掉下泪来,霍展谦伸手去刮她的小脸蛋笑:
“丫丫不哭,妈妈已经好多了,丫丫要笑着妈妈才好得快!”
丫丫乖巧极了,立刻努力要笑出来,可是那大眼睛中明明还含着两汪泪,只看得人心疼极了,她苍白的脸上也有了颜色,一把搂住她的宝贝狠狠亲着,这一刻甚至有些庆幸丫丫没有走,没有走到她再也看不到抱不到的地方去。
他替孩子除了鞋袜抱上床去,小丫丫便也缩进被窝里,蜷在妈妈怀中撒娇,小孩子的声音铃铛一般清脆好听,那声音中偶尔也夹了大人插进去的几句话,那是母亲的温柔,父亲的宠溺,阳光一寸一寸走过窗棂,拉出静物修长而恬淡的影子,清风翻过荼蘼架,满院花落如雨,桂树浓香弥漫,醺醉了老墙青瓦的晴天别院。
情归何处(一)
晴天别院日子从来都是宁静雅致,阳光懒懒徜进来,绿荫婆娑,苔藓斑驳,院秋香花浓,时间似乎都在这里凝定下来。
霍展谦总是微微笑着,身淡雅长袍,牵着丫丫手教辨识种种花树,也常常教背些短诗词。
丫丫极聪明,教过东西全部说得头头是道,于是满院花树里总听得到稚气声音本正经在念: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花飞花落花满天,情来情去情随缘,雁去雁归雁不散,潮起潮落潮无眠。”
那声音仿佛是荷叶上乱跳晶莹雨珠似,总让听到人不自禁驻足莞尔,就连秦阿伯这样耳朵背听不见,习妈这听见了也不甚明了,看见漂亮可爱小人儿站在父亲面前顶着几根小辫子念得起劲,眼睛都会直笑到鬓角去。
那牵着小丫头男子眉目柔和得如同拂过花丛微风,偶尔拍拍孩子小脑瓜儿,捋捋额前细细软软刘海儿,每个眼神都蕴藉着止不住笑意,仿佛这样牵着孩子小手,在花树浓荫里教背诗便是这生最大满足和快乐。
他也常常会牵着丫丫采下大把大把开得正好茶花,指指倚着窗户那个影子,丫丫便撒欢地跑过去,喊着“妈妈妈妈”,将那捧清香四溢花束隔着窗户递到怀中。
微笑接过,俯下身去亲额头,抬眼望见那袭白衫翩翩立在花树之间,也正含笑看,俊秀眼睛里盛满了初秋最温暖那抹阳光。
不会将眼光在他身上多停驻刻,总是默默侧开头去,抱着那灿若云霞大把花似乎有些出神,眼睫静静地眨着。
他眼中神采立刻便会黯淡许多,等丫丫跑过来时候,也会更紧地将小手攥在手心里。
长宁也爱下雨,淅淅沥沥牛毛针落就是两天,灰扑扑屋檐下水银珠子滴答滴答落下来,溅在青石板上,长年累月打出了石窝子,初秋冷雨,黄昏暮色,雨声寂寥,雾霭茫茫,原本清冷切却因为小孩子嬉闹声截然改变,老屋里燃起暖黄灯光,方小桌,两张木凳,他教丫丫下西洋跳棋,小丫头老是撒赖,将那几颗玻璃珠子拨来拨去,输了也不依,还非要拖着妈妈来帮忙,于是小人儿跳到妈妈怀里坐着,那大小两个人低头看棋盘,都齐皱着眉毛咬着嘴唇冥思苦想样子,对面人哪里还有心思在棋局上,那泛着笑意眼睛眨不眨地都落在了们母女身上。
小人儿到底要鬼机灵些,指手画脚地给妈妈出主意,母女俩起联手果然颇有威力,那常胜将军也招架不住了,丢盔弃甲地输了好几回,不免唉声叹气,丫丫高兴得不得了,咯咯咯地直笑,孩子笑得开心,脸上终于也很有了些欢喜神色,他做着败军之将愁眉苦脸样子,那眼中却随时都要溢出笑来,屋外冷雨打落叶,秋寒深重,屋里却是笑声朗朗,派浓浓温情。
他愈加宠惯丫丫,有时候小丫头都有些无法无天起来,原本直懒懒不大理会他那些事,可是终于也忍不住和他商量丫丫管教问题,他倒很是虚心受教,只要是指出来都点头应承着,常常也会趁机说他些打算——什么时候让孩子去学堂念书,去哪个学堂,学些什么东西,大小远近都会说,关系到丫丫事向来格外认真,听他说着话也不像平常那样沉默,偶尔也要加几句自己想法,明明都是在正经说事情,可是总会看到他嘴角有笑,心思灵透,便也将他心思猜到了几分。
夜空晴朗时候,他还喜欢带着丫丫在院子里看星星。
秋夜天空总是格外高远辽阔,蓝色冰晶似万里悬着,透着涔涔冷意,星星多而亮,铺成了条冷光灼灼银锦缎子,他就挑些有典故星子和丫丫说着话儿,小丫头总是听得意兴盎然,寒气深起来时候,便会拿出衣服来给丫丫披着,那时总到见孩子已经在他怀中要睡不睡地打着盹儿,他手有规律地在孩子背上轻轻拍着,讲故事声音缓慢而低沉,等将孩子哄着睡过去以后他才小心站起来将抱进屋里去,两个人往往还会立在床边静静看会儿才起轻手轻脚退出去。
起走过树枝阴影时,他终于开口问,带着几分小心试探:
“雪落,还记不记得以前就说过,等们有了孩子要搬到晴天别院来住,就们家人开开心心地住着,教孩子们写字,教他们唱歌,晚上时候家人就在院子里看星星,还说长宁冷,晚上要叫孩子们多穿点衣服,就像……就像现在这样,还记得吗?”
慢了脚步,却沉默。
那些话总是忘不了,就在别院后面小竹林里,憧憬未来,欢喜甜蜜,可是真正到了这天,隔了千难万难到了这天,切却已经沧海桑田。
他轻轻握住手,已经在耳畔低语:
“雪落,从今往后,们家人就在晴天别院这样直住着好不好?”
看到他眼中再不掩饰请求期盼,知道他委屈不甘——丫丫从来只叫他霍叔叔,没有喊过声爸爸,便是再高兴时刻,他听到那句霍叔叔,也总会不自禁流露出失落;也知道他隐隐急迫和害怕——受伤以后性子愈加淡漠,除了丫丫其余任何事似乎都提不起来精神,他便总会说些丫丫事来引说话,也同时想着试探态度。
此刻久不说话,他眼神中明亮敛住了,却也不再多问,俯下头去轻轻吻。
那是他魂牵梦萦抹温暖柔软,轻轻触也教他难以自拔了,舌尖辗转流连着便要深入,却在最后刻让如梦初醒般别开了头。
他在耳畔微微急促地呼吸:
“雪落,还是因为以前那些事吗,……还恨着吗?”
缓缓摇头,不恨了,早就不恨了,在他不惜冒着危险来看丫丫时候;在他拿出那张婚书时候;在知道切都是重重误会时候,可是便是不恨了他们还能前嫌不计切如初么?
尤怕面对这个问题,便支吾声避了过去,将话题引到隐忍了许久没问那件事上头:
“不是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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