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恨之心魔
司行风正一把抓住许文虎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然后狠狠地将他摔在地上。
身上的旧伤尚未痊愈,这一摔,许文虎疼得整张脸揪成了一团,他努力地撑着虚弱的身体,盯着眼前衣着华贵相貌俊朗的司行风,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但这身衣服和这年轻人的声音,他记得。上次收大宅时,正是这人命令手下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当时这人穿着同款式同色的衣服,只不过头上戴着黑纱斗篷。
他颤巍巍向后缩去,惊恐地看着司行风,道:“收房子的时候,你叫你的手下将我打得遍体鳞伤,昨日又将我抓来这里,房子你们收了,为何还不放过我?不过是欠债还钱,许家金行没了,我许家大宅也被你们收了,我现下什么都没有了,还落得这副模样,你们还想将我怎样?为何还要与我过不去?”
“为何还不放过你?为何与你过不去?我恨不能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喝你的血。你这个畜生!”司行风狠狠地一脚踢在许文虎的腿腹上。
许文虎惨叫一声,捂着腿,拼命地往后缩,他不知他何时得罪了这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他叫道:“你到底是何人?我许文虎与你有何过节?你要这样对我?”
无—错小说ledu 司行风看着许文虎,狰狞的笑容化为愤恨的火焰,“我是谁?与你有何过节?因为你缺德的事做得太多了,所以想不起来。好,我就帮你回忆!去,把人带过来。”
关群领命,拍了拍手,阿达抱着许碧柔过来,将昏睡中的她放在一旁的床上。
司行风走过去,一把揭开她身上的披风,顿时艳黄的薄纱夺了许文虎的视线。许文虎睁大着眼不解地看向司行风,司行风随手拨开许碧柔凌乱的头发,并将她的脸转向许文虎,让许文虎能看个清楚。
“碧柔!碧柔,碧柔……”许文虎一见是自己的女儿,叫着从地上爬起来,但在下一刻便被关群拦住,于是他惊慌地大叫着,“你到底对我女儿做了什么?她怎么会穿这种衣服?”
司行风一阵冷笑,“你问我?这件事你不是该好好问问你自己吗?你要不是欠下一大笔债,她又怎么会被人送去万花楼抵债?她的第一次可是叫到了两千两。”
“万花楼……”许文虎的脸色瞬间一变,昏黄的眼睛充满了不可置信,“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两个多月前,他以为他财运旺到钱财要来,挡都挡不住。
一个高壮的男人声称来自白虎国,久闻许家金行的大名,说是恰逢年底,王宫内,娘娘们需要一些新式样的首饰,且宫内还有一些陈设也打算更新,此番前来,就是为了做一批急需的首饰与陈设。
起初,他有些疑虑,白虎国内的名匠金行也不少,何以要千里迢迢地跑到金碧城来订货?客人许是看出他的疑虑,便声称原本是打算在白虎国内做,但后来听说许家金行的黄金成色好,做工够精致,款式新颖,于是才不远千里而来订货。其实这么做,也是为了巴结宫中的贵人。
他将信将疑,那位客人拍了拍手,屋外便有人抬了一个箱子进来,箱子一打开,竟是白花花的一箱银子。客人声称,若是他愿接这笔单子,这箱银子便是定金。他看着那箱白花花的银子,仔细算了一下,若是这单生意接下来,他至少能赚一万两白银,但是现有矿场内的黄金不够,要么他买新矿场重新开矿,要么高价从别人手中买更多的黄金。可是那位客人,只给一个月的时间,若是重新开矿,时间来不及,因此他便决定收购黄金。生意成交,客人又宽限了半个月,然后留下那一箱白银。看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他乐得嘴都开花了。
一个半月,客人定的首饰陈设全部赶了出来。交货的时候,客户带着几箱白银上门取货,箱子一打开,全是白银。他每箱都拿起几个银锭咬了咬,是真的,剩下的全部交给账房验银。所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辈子没做过这么爽快的生意。
然而,等到了支付收购黄金的货款的时候,却被同行指着鼻子骂许文虎给的是假银。他说绝不可能。谁知,他拿起一个银锭咬给同行看,却将自己的牙齿生生磕掉了下来,流了满嘴的血。他不相信,于是找了个锤子,用力地砸向那个银锭,哗啦一下,银锭碎开了花,竟然是石头。一下子,他的两条腿便软了。他不死心,用锤子砸向那些银锭,除了最上面一层是真的白银之外,其余全部是石头做的假银。
他准备找账房问清楚的时候,却被告知账房失踪了。有人说,今晨账房背着包袱坐着马车出城了。于是,他当场昏倒在地。
债主们纷纷上门讨债,之间,许家金行便倒了。
为了还债,他不得不将许家大宅抵出,当夜,他最喜爱的两房小妾逃跑了。如今还害自己的女儿被人卖进万花楼。他真的想不通为何会落入这样的田地。
他哭丧着脸,问司行风,“是你把我女儿卖进万花楼的?我许文虎究竟是何时得罪过你,你要这样对我和我的女儿?”
“是我又怎么样不是我又怎么样?”司行风不以为意地冷哼一声,然后回首对阿达说,“去把许碧柔弄醒。”
许文虎尖叫一声,“你想要做什么?不要碰我女儿!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不要碰我女儿!”
“不要碰你女儿?!当初你有没有想过你是怎么对待别人的!”司行风再一次抓住许文虎的衣襟,然后重重地将他扔在地上。
许文虎趴在地上,刚想要挣扎着起来,司行风便一脚踩住他的后背,说:“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对许碧柔怎么样,把她弄醒,就是要让她好好看看,她这个不如的爹曾经都干过哪些好事,有多下流!给我用绳子将他的手脚全部捆起来。”
关群迅速地将许文虎的手脚分别捆在一前一后的凳子上,司行风蹲下身,拔出剑,毫不费力便将许文虎早已破烂不堪的衣服划成片片碎布,许文虎肥胖的身体整个在外。
“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许文虎惊恐地看着他。
关群取了一截新买的蜡烛,并用火折子点燃,交给司行风。
司行风接过蜡烛,将蜡烛举到许文虎的面前,冷笑一声,“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许文虎看着燃烧的蜡烛,身体本能地瑟缩。
司行风冷笑着将蜡烛倾斜,滚热的蜡烛油瞬间滴落在许文虎的大腿内侧。
“啊——”许文虎惨叫一声,歪着头看向司行风,那张俊美的脸庞与久远的记忆相重叠,突然他瞳人缩小,不愿相信地道,“你……你是……撷香阁里的那个小倌?”
司行风的表情阴沉了几分,将蜡烛油继续滴下去。许文虎又是一阵惨叫。
听到这痛苦的嘶喊,司行风并没有觉得一丝快感,反倒是这叫声更让他发狂发怒,他一把将蜡烛砸在许文虎的脸上,烛火烧着了他的头发,烫着了他的脸,他拼命地惨叫着,甩着头,烛火很快熄灭了。
司行风一把扯住许文虎的头发,厉道:“许文虎!你在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时今日会遭报应?”
许文虎的身体动不了,只能惶恐地看着司行风,颤着声道:“是你……是你……”
“爹——”许碧柔不知在何时醒来,刚好瞧见这一幕,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却在见到司行风的脸的时候怔住了,她难以置信地颤着唇唤了一声,“苏穆……怎么会是你?”
司行风抽出身上的软鞭,向许碧柔挥去,鞭梢滑过她的眼前,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被截断,“是我,但我不叫苏穆!”
许碧柔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方才那一鞭让她万分恐惧,若是快了一步,她的脸一定花了。她一脸哀伤地看着司行风,道:“苏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爹他何时得罪了你?”
许文虎一听许碧柔唤司行风为苏穆,顿时明白了一切。
一个多月前,许碧柔从海德绸庄回来,神情便有些痴痴傻傻,接着便三天两头往外跑,害他每日担忧,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她认识了海德绸庄老板的侄子苏穆。
海德绸庄,遍布金碧皇朝的大江南北,比他们许家金行有名气多了,若是能攀上这门亲事,也许是许碧柔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这事过了没多久,许家金行就出了事,唯一的希望就是寄托在许碧柔的身上,若是海德绸庄愿出手相救,许家也许就能安然渡过危机。谁知那日许碧柔带着辛苦做好的糕点去找苏穆,不想却哭着回来,说苏穆是个骗子,还问他与苏穆究竟有何过节。他当时一直纳闷,他与海德绸庄的人素无往来,曾经想结识海德绸庄的人也苦于无门。他想破了头也想不通自己何时得罪了海德绸庄的人。
如今,所有事情全部串起来,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所有事情后面的主谋是当年撷香阁里的小倌。这个小倌苦心设计陷害,搞得他家破人亡,目的就是为了报仇。
“是你,对不对?!几年前那晚,我们三个人,周王二人先我死于非命,是你害死了他们,接着你又害死了王,所以撷香阁的火是你放的。现下来找我报仇了,是你找人假扮白虎国的人,设计诱引我上当,你买通我家账房,用假银子调包了真银,让我付不出货款,借机吞了我许家金行。还有,你化名苏穆勾我女儿,叫她伤心欲绝,肝肠寸断,这一切都是为了向我复仇。对不对?!”许文虎突然大叫起来。
司行风愤怒地看向许文虎,道:“王他们死是他们罪有应得。你会弄成今时今日这步田地,也是因为你罪有应得。你坏事做尽,有悖人伦,活该遭天谴!”
“我坏事做尽,我该遭天谴,我知道,有什么事你冲着我来,但是我的女儿碧柔是无辜的,为何你不放过她……”
“你闭嘴!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这些!”司行风厉声断了许文虎的话,将许碧柔按在他的面前,大声说,“许碧柔,你好好看看你这个不如的爹,曾经都做过些什么丑事?今时今日报应在他身上的,都是他曾经的所作所为。”
“求你千万不要说!”面对女儿,许文虎异常羞愧。
“不要说?!你感到羞耻了?”司行风将许碧柔的脸压得更低,“许文虎,你知道心疼你的女儿?你知道羞愧于她。你当初有没有想过?你对我都做了些什么?我是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你知不知道羞耻几个字怎么写?!你在踏进撷香阁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里面关着的人跟你的女儿一样大小?!跟你女儿一样是被迫?!”
许碧柔闭着眼睛,拼命地摇着头,眼泪顺着眼和脸颊拼命地向外流淌,她不敢相信父亲当初对苏穆都做了些什么。她终于明白,苏穆为何从来对她都不假以颜色,每次看她的眼神即便是假装的温柔中都带着难以掩却的愤恨,原来父亲曾经是这样深深伤害过他。这样让人耻辱的事,叫她怎么能面对……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许碧柔拼命地摇着头,苦苦哀求。
司行风却不让她好过,一把拉开她的手,逼她看着的许文虎,道:“许碧柔,冤有头,债有主!我若真的有心想叫你万劫不复,我绝不会心慈手软。我答应过人,放过你便是放过你,但这个畜生平日里造孽太多,其他债主放不放过你,怨不得别人,要怪就怪你这个畜生爹孽造得太多!”
他又看向许文虎,“许文虎,我不知你做那些事的时候,怎么可以那么开心那么兴奋?究竟什么地方让你开心让你兴奋?!畜生,你看着你的女儿,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女儿也会被人卖进勾栏被逼着接客被人作弄?然后遇到像你这样畜生一样的客人,对她百般折磨。我问你,你这样会兴奋会开心吗?你有没有想过如今全报应在你女儿身上。这些你都有没有想过?!畜生,那日我不杀你,是因为还没有想到用什么方法对付你才能泄我心头之恨。看着你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吃食的丑态,太便宜你了。今日,我便替天行道,取你狗命!”司行风大声吼着,越说越是难以控制,他紧握着鞭子的手不停地在颤抖,痛苦的记忆就像是潮水一样,汹涌澎湃,将他整个人淹埋,他无法呼吸,每一寸皮肤就像是被冰冷的海水刷过一般疼痛,到最后他几近歇斯底里冲着许文虎吼着。
他要杀了这个畜生,他一定要杀了这个畜生。
许碧柔一直捂着脸痛哭流涕,听到司行风要杀她爹,便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求道:“苏穆,我知道我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但请你饶他一命。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每日靠行乞度日,就当你日行一善,放过他吧。你要报仇,冲我来好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好,我会非常听你的话。我马上回万花楼,我马上回万花楼,我马上回万花楼……”许碧柔顾不得抹去脸上的眼泪,起身就要往门外去,腿脚下的裙摆却将她生生绊了个跟头,她跌倒在地,却不敢怠慢,双手趴在地上,拼命地爬向门口。
关群见状,拦住许碧柔的去路,并伸手想要去扶她。
许碧柔看着那双手,眼泪拼命向外流,哭着求道:“求你们别杀我爹,别杀他,要杀杀我吧,杀我吧,求你们杀了我吧……”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开来,无论关群怎么拉她她也不起来。突然,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向一旁的桌角撞去,鲜血顿时流了下来,就这样昏了过去。
“柔儿!”许文虎见着女儿这样,突然像是疯了一样,拼命地挣扎着,瞪着司行风疯狂地叫着,“姓苏的,你害死了我女儿,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我做乞丐。我活该,我倒霉,就算我死了下地狱,你也不会比我好过!你也会遭报应的!”
司行风双目似要喷出火来,鞭子甩了开来,重重地抽在了许文虎的身上,“畜生!你这个畜生!枉为世人!死到临头还嘴硬,我就是杀你一千次一万次也难以消我心头之恨!你这个畜生!”
许文虎惨叫一声,然后咬着牙看着司行风大笑了起来,“哈哈,你有种就打死我。你以为你这样报复我,就舒坦了吗?我许文虎活到今时今日什么场面没见过,第一次见到娼妓从里出来从良后杀客人的。哈哈哈,小倌啊小倌,你以为你成了海德绸庄的人又怎么样?你杀了王和周王二人又怎么样?你毁了我许家又怎么样?你以为你洗干净了,身穿鲜艳华丽的贵族衣饰,就能是清清白白地做人?这些都改不了你曾经是撷香阁里小倌的事实,改不了你被客人凌虐羞辱的事实——”
司行风双目赤红,面目狰狞,一副要将许文虎生吞活剥的样子,再也忍受不了,挥起鞭子,便向许文虎狠狠地抽去,“畜生!我杀了你!”
“啊……啊……”许文虎不停地惨叫着,但口中仍不忘辱骂,“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怎样害我们,都改变不了我许文虎从你身上爬过的事实。啊……娼妓就是娼妓,只要你一日为娼,终生是娼,那一身污泥是永远都洗不干净的。你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过去。抽吧,你尽管地抽吧。你有种的就给我一刀啊,哈哈哈……”
司行风就像是疯了一样,挥舞着鞭子,一鞭又一鞭抽向许文虎。未久,许文虎终于支持不住,不再开口辱骂,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躲在窗外偷听的夏品妤,一直屏着呼吸,不敢出气,屋内的情形,让她胸口闷得异常难受,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她不该好奇,不该跟着过来,她正在做一件很蠢很蠢的事。
半年前,无论身边发生任何事,只要不关乎到她的生死存亡,她绝不会多事。别人的生死,别人的好坏,与她何干?可是,她却忍不住地跟到这里,听到这样一个让她难以接受的事实。
她真的难以相信,司行风因为仇恨又将一个无辜的女孩卖进了勾栏。是啊,又卖进了一个。她不是早就知道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将女人送进勾栏,不是吗?洛姑娘在百花堂的那一晚有多受折磨,暗房里有多惨烈,她都是亲眼所见,还有在那里,他对她所作所为……
当初做的事,与现在有何不同?当初,她可以不见不闻不想心自定,如今不过是重复着当初的情形,她却何以接受不了许碧柔被他卖进万花楼?若是这样也就罢了,他却要将许碧柔拉来这里,让许碧柔见到父亲最恶心的一面。一个爱戴自己父亲的少女,在经历了家落衰败,被人卖入勾栏后,如何承受得了父亲丑陋一面给她的重重一击。若是不死,还有何脸面存于世上?
他明明心有愧疚,明明想要放过无辜的人,可是他还是做了,为了报仇不顾一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这一切与她都无关,她于他,什么都不是,根本没有资格过问他的事。她不该来,不该来,不该过问的事不去过问……
她又死命地咬着唇,唇色一片苍白。只是,她的胸真的好闷,在与他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后,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动了情,就开始在乎他的言行,他的举止,他的一切。那种丑陋的一面,她再也无法面对与接受,她不愿他因复仇而变得疯狂可怕,不愿他是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不愿看着他掉进仇恨的深渊里而无法自拔。
矛盾着,挣扎着,痛苦着……
她要离开这里,当自己没有来过这里。
她转身向来时的路步去,或许是因为太急,或许是没有留意,又或许是她的精神根本没有办法集中,她没看到脚下好大的一块木桩。被这木桩一绊,她整个人硬生生地向地上栽去,屋后堆着的木柴哗啦倒了一地。
浑身的力气就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她没有力气再爬起来,看着破了皮渗出血的掌心,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因为这点皮肉之痛根本抵不上内心的难过。
司行风听到屋外有响声,停住手,一双浓眉挑得老高,冲着窗外大喝一声,“是谁?!”
关群立即道:“我出去看看。”
当关群走出屋子,意外地看见夏品妤跌倒在地上,吃惊不小,“品姑娘?!”
屋内,司行风听见这一声叫唤,便快步走出屋子,但见夏品妤,愕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品妤错开视线,不看他,淡淡地道了一声,“迷路了,我马上就离开。”
声音有些哽咽,她起身,便要向来时路走去。司行风却上前一把拉住她,厉道:“夏品妤,你竟然跟踪我?!”
她本想说没有,但事实,她是跟踪了他。她唯有死命地咬住嘴唇,不说话。
司行风气愤地将她拉至别处,那里除了他和她,便是两道将两人夹挡住的墙壁。
他厉声道:“为什么要跟踪我?!”
夏品妤抬眸凝望着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同床共枕数日的男人好陌生。他的眼里再不是满满的盈盈笑意,更没有那些两个人独处时候的暖暖的温柔,而是充满了无限的仇恨。这强大而可怕的仇恨已经将他整个人充斥了,再没有别的。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道:“对不起,我这就回去。我什么都没见着,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司行风从她的脸上看到这种意图逃避的情绪,恨得紧抓着她的手狠狠地用了力,道:“别跟我顾左右而言他。我真不敢相信,跟踪会是你夏品妤做的事。夏品妤!你真的太放肆了!”
他讨厌她脸上呈现出哀伤又受伤的表情,这份伤痛是在惋惜许家父女,还是在惋惜他?若是惋惜许家父女,他们配吗?若是惋惜他,他有什么可惋惜的?
“品妤知道错了。若是侯爷要责罚,品妤甘愿受罚。”夏品妤毫无反抗之意,扑通一声便跪在了他的面前。
司行风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她,气急败坏地说:“你竟然学许碧柔?夏品妤,你最好给我起来,别逼我动手打你!”他伸手将夏品妤拉起,然后捏着她的下颌,迫她抬起脸对着自己,“你这是什么表情?是在指责我做错了事吗?我哪一点儿做错了?你跟我说清楚!”
夏品妤不说话,索性闭起眼睛不看他。
司行风继续吼道:“你知不知道你惋惜的是什么人?他根本不配做人,他是个畜生!”
夏品妤睁开眼,凝望着他因愤怒而发红的眼眸,道:“我没有惋惜他。我只是为你感到心痛。”
“心痛?为我心痛?我不明白你在为我心痛什么?”司行风就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她,“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为我心痛?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得起我的良心。”
夏品妤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在杀人,你知道吗?”
“难道你第一天知道我会杀人吗?你第一次见我杀人吗?!”司行风冷道。
是,她不是第一次见他杀人。
“但不一样。内心的仇恨,已经在你的内心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心魔。这个心魔已经让你从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变成了一个满手沾着鲜血的刽子手。我看着你这样,我好心痛……”
“这不是心魔,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活着的力量支撑。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么?在撷香阁的半年里,我是怎么挨过来的吗?你方才也听到那个畜生的话了,他从来就没有悔过当初所犯下的罪恶,都死到临头了,一点儿悔改之意都没有。难道这样的人不该杀吗?夏之洛给我那份名单,用意何在?不就是让我记住这些人名,他日可报仇雪恨。如今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若不能手刃这些畜生,不能报仇雪恨,我才该是天诛地灭!”司行风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膛,大声地说道。
“你错了。洛姑娘当初给你那份名单,不是要你报仇,不是要你去杀人!她真正的用意是要你活下去。”夏品妤的声音沙哑,她绝不信洛姑娘给他那份名单是要他去杀人。在那个时候,一个前途无量的男人在受尽那样的屈辱之后,就算获得重生,也未必拥有活下去的勇气。那份名单,能燃起他内心的怒火,也许也能燃起他的生存意志,真正的目的是让他活下去,是希望有一天他终能抛开一切,获得真正的重生。
司行风脸部的表情变了又变,他厉声反驳她的想法,“你懂什么?就凭一份名单可以活下去,简直是可笑!不杀了这些畜生,我忍辱偷生,苦心等待的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为了钱与权,我失去了多少东西?你以为我在白虎国今时今日的地位是怎么得来的?除了摒弃了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还有是拿命换回来的。你根本就没办法理解我内的煎熬与痛苦。”
夏品妤唇边泛着一丝苦涩的笑意,摇了摇头,说:“也许我没有经历那些,没法感受你那份屈辱,但是我也煎熬过,我也等待过。爹娘死了之后,我过的也是暗无天日的日子,饥一顿饱一顿,还少不了皮肉之苦。深宫十年,步步惊心,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送命。那日在玉华殿,我和含烟侍奉完毕,便被抓去万,我病了三日,含烟病了足足月余,直到我出宫她还躺在病床上。有多少人能活着从那个宫里走出来?我这样算不算忍辱偷生?”
司行风两眼瞪着她,沉默。
她继续又说:“我知道,许文虎死不足惜,就算你把他千刀万剐了也难以消你的心头之恨。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许碧柔是无辜的。你对许碧柔做的那些事,与曾经那样对你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那一晚,我以为你是对着我内疚,后来我才明白,其实你是对她愧疚。为了达到目的,你不惜利用她对你的迷恋去深深伤害她……你明知道她是无辜的,她没有错,错在她投错了胎,错在她的爹是许文虎,你明明对她深怀内疚,可为何到了最后却连她也不放过?”
司行风冷嗤一声,“内疚?我何来内疚?该内疚的是他们父女二人。还有,许碧柔会被卖到万花楼,不是我做的,其他债主拿她去抵债与我何干?!”就算他曾经想过不牵连无辜,他的确也做了,他决定不再与许碧柔有感情上的纠缠,便是放过许碧柔一马,只是这个女人纠缠不清,偏偏要来喜欢他,是他的错吗?与他何干。
“是,你会说她被卖去万花楼不是你做的,但若不是你,她不会被拿去抵债。那种日子,你曾经历过,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爱着你的女子落入同样的火坑中呢?你这样的行为与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有什么区别呢?我不想用卑鄙无耻阴险这些字眼来形容你……”
夏品妤的话像是揭开了司行风胸前溃烂不堪的伤口,成功地激怒了他,逼他正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地捏着,恨恨凝视着她,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告诉我,我不这么做,我该怎么做?还是像你一样学做一个圣人,放过他们,放过所有人,放弃报仇吗?!要这样做吗?你做得到,我做不到!他们毁了我的人生,就要知道为此应该付出的代价,拿命来偿还,太便宜他们。”
不知不觉中,豆大的眼泪顺着夏品妤的脸颊一滴一滴地向下滑落,“为何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呢?我说这么多是不想看着你在痛苦的深渊里继续下去。你以为你杀了许文虎,你心中的怨气就能消了吗?许家完了,许文虎也如你所愿成了一个趴在地上求嗟来之食的乞丐,到死都是个乞丐,这种惩罚,比你要了他的命还令他痛苦。有时候人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善恶终有报。我相信老天爷不会瞎了眼什么都看不到,恶人总有一天会得到他应有的报应。但是,我不知道你要到何时才能清醒,大仇虽报,可是,你的仇恨在你的心中深种,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你知不知道?就算你按着那份名单,把所有人都杀掉,你也不会快乐,那样只会让你陷入更深的痛苦深渊,永远都上不了岸。你可以把造成这一切的后果都归咎于那半年,但真正的罪恶如今是来自你的内心,报仇雪恨其实已不过成为一个借口。如果人人都要报仇,那我是不是该找你报仇?若不是你,我不会被花贵妃罚跪在寒风中,若不是你,我不会失去女人最宝贵的贞操,若不是你,我不会在清风别苑里连最后的尊严都舍弃了,若不是你,我现在已经自由了……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你?是不是……”
“你……”他向后踉跄了几步,仿佛受了沉重的打击,恼羞地抬高手,就在这一记耳光要落在她的脸颊上时,他还是收了手。他捏紧了拳头,咬着牙,对她说:“夏品妤,我以为你能够分辨是非,原来我错了,你真的让我很失望。你以为这么多日来,仗着我宠你,你便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今日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但若再有下一次,别怪我对你不客气。现在立刻给我回去!”他抬起手,指着来时路的方向,命令她离开。
夏品妤捂着脸,在他的面前痛哭失声。
“司行风,无论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如今仇恨是支撑你活下去的全部,一旦所有仇恨都没了,你要拿什么去支撑你的生命?你为何不能让那些陈年往事都随风而去?只有将心中所有的恨与怨全部放下了,你才可以快乐。我不想你的后半生,还要活在这些仇恨的回忆里。你明不明白?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母亲在天之灵看着你这样为了复仇而,她会很心痛的。她不会想要你一辈子活在这种仇恨与痛苦之中。你有没有想过平远侯府里的人,你若支撑不下去,他们的命运要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她以后要怎么办?她怎么能忍心看着他在痛苦的边缘挣扎,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将最后这句话,深深地埋在心中,喊不出口,只是化作最后的悲鸣,“那个四处救人受人爱戴的平远侯爷,哪里去了?你为何会变得这么可怕?你到底还要杀多少人才能罢手?”
司行风的表情就像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他紧握着拳头,狠狠地打在她身后的墙上。他咬紧牙根,对她冷冷地道:“夏品妤,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若下地狱,也是必然的结果!我根本不会在乎下什么地狱,因为我本就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人!你给我滚!我以后都不想看到你!你给我滚——”
眼泪顺着夏品妤眼角不停地向下滚落,她咬着唇,吸了吸鼻子,哽咽着道:“奴婢告退。奴婢保准从今以后不会再在侯爷面前出现。”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眼泪越流越凶,模糊了她整个视线。
再一次穿过来时路,没了来时的恐惧感觉。
当走到大街上时,她也忍不住拼命地向苏园跑去。
一切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司行风一个人阴沉着脸面对着墙壁站了很久,血顺着他的拳头一滴一滴向下落。
关群隔了好一会儿才敢走向那两堵墙之间,看到司行风的手在流血,急道:“爷,你的手……”
“流这点血,我不会死!”司行风怒吼一声。
关群皱了皱眉,又道:“那许氏父女要如何处置?许文虎还有一口气……”
“不知道!丢去喂狗!”司行风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就算是方才,对着许文虎的那团怒火,也许他可以用鞭抽的方式泄愤,但现下,胸腔内积聚的怒气,就像是另一团火一样,越烧越旺,到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地步。
为什么这个女人的一言一行总是牵动着他,他试图改变了许多,她为何什么都没有发现?这样深的仇恨,要他怎么放下?怎么放下?
他一把抽出关群的佩剑,对着面前的墙壁拼了命又砍又叫:“要杀不能杀!要死不能死!到底要我怎样?!什么心魔,什么深渊,我等到今时今日都等到了什么?!都等到了什么?!我错了吗?我哪里错了?啊——啊——”
关群默默地看着主人发泄。他的命是主人救回的,主人的痛就是他的痛,主人的无奈也是他的无奈。他没有喜欢过什么女人,所以不懂男女之间的爱情,但是他能看得出主人这样痛苦,是深陷在了爱情的旋涡里而找不着方向。他觉得品姑娘说的话是对的,但是主人做的一切也都是对的。他不禁皱着眉头,两个人都对,难怪主人会这样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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