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半夜,筵席终散,驸马与公主二人同车离去。
车顶上嵌着一颗夜明珠,莹润的清光随马车颠簸在两人面容衣发上流转。柳斜桥一手撑在车窗上,身子微微靠后,眼帘微合,清俊的容色微露疲倦。徐敛眉坐在他的对面,沉默地盯着他看。
“公主真是精力过人。”他淡淡道,“往日在下总为您挡酒,现在想来,真是不自量力。”
可悲的是一个戏子入了戏,即使明知一切是假的,却总忍不住悲欢的变换。
她看着他,很久之后,才微微笑了一下,“先生确实比我更易醉些。”
他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地回到了府上。下车的时候他趔趄了一下,被一个温柔的臂膀扶住了。他没有挣开她,虽然他实在并没有醉到那个地步,但他的确也很乏了。
她扶着他走到房中坐下,鸿宾在外头通报热水已烧好。徐敛眉点上了灯烛,便来给他更衣,动作似理所当然。他怔了一瞬,下意识后退两步。
烛火都被他的衣风带得偏斜了一下。
他的衣衫稍乱,发冠下的脸一半蒙着阴影,教她看不清虚实。她于是放柔了声音道:“先将衣裳宽了。”
他摇头,声音很是清醒,“我自己来。”
她的微笑里带着隐隐的威压:“你自己来是可以,但本宫要看着。”
他愣愣看向她。
“我们是夫妻,先生。前一阵本宫忙于战事无暇内顾,但本宫心里是有你的。”
她说这话出口,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有一双眼睛沉得发冷。
柳斜桥觉得这样的她有些陌生,她好像在看着一个敌人。
他感到肩后的伤又泛起细密的痛楚,仿佛是直连到心脏上去的。他摇了摇头,“多谢殿下。殿下……不必如此。”
说着,他抬起手,自将束发的木簪解了,长发披了下来。他将木簪搁在桌上,便自往浴房走去。
“——先生!”她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愿意这样。”
她的神容似在隐忍着什么,眼底若幻动着深渊里的冷光;然而说出口的,却偏偏是这样一句奇怪的话。柳斜桥侧首望她,竟望不清她的底细,一时间,犹疑着止住了步子。
徐敛眉抓紧了他的手,闭着眼,用尽所有力气一般,一分分往上,在长袖底下抚摸过去,他的手臂虽瘦但结实,筋脉都在她的手下发颤——
他的面色终于变了,盯着她的眼神里仿佛波动着千万种感情:“您会后悔的。”
“不会。”她冷冷地反驳。
他看了她许久,却觉此刻的她是如此遥远,明明肌肤相贴,她却像是把所有的藩篱都竖了起来,所有的刺都张了开来,这个样子的她就如一条神秘的河流,他不知底下涌动着什么,也不知最终她将去往何方。
可是却令他心痒难耐。
徐敛眉上前一步,低着头,两只手生硬地抽开了他的衣带。
她发现他仍将那一块金凤玉佩佩在腰间,衣带一松,那玉便悬了下来,像一轮孤零零的月亮,哐啷落了地。
好像终于不能忍受了一般,他突然揽住她往自己身上一带,她皱眉“嗯”了一声,手臂抵在了他的胸膛。
他一只手搂紧她的腰,另一只手沿着她的脊椎骨抚摸上去,指尖微微发颤,好像能穿破她的肌肤直刺入她的心脏。她正低着头,后颈露出一个微妙而诱人的弧度,她的手慢慢地探进了他微敞开的衣襟。
一片平滑的肌理上,她的指尖所触碰之处都会微妙地收缩一下。
两个人,什么话也没有说,目光也没有对视,只好像达成了一种各怀鬼胎的默契,在这烛光明灭的秋夜里,在一条不能望返的河流上,无声无息地溯回。
“在他的左胸下三寸,有一块月亮样的胎记……”那宫人抽抽搭搭的声音盘旋在空气中。
她的手掌覆在了他的胸膛,轻轻碾过尖端。他微微嘶了口气,她终于抬起头来凝视着他。
她从认识他起,便从来不敢想象这个男人脱光衣服的样子。
他正低着头看她,目光回复了平淡的从容,甚至有了些笑影。他好像——他好像因为她的触碰而快乐着。
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纵容自己,更没有想到在这一刻他会是这样近乎温柔的表情,他认真地凝注着她,就好像凝注着他在这世上仅剩的最后的珍宝。她的心头突然慌乱,像是手心底那沉稳的心跳传到她的身体里就变了速,她的脸烧起来的前一刻,她蓦然抽出了手后退一步。
他衣襟大敞着,锁骨下一小半光洁的胸膛在烛火映照下显得微红,他颇有些无辜地看着她如此不负责任地抽身而退,鼻间的喘息清晰可闻。
一瞬间,她不敢面对他如此复杂的神色,就好像自己辜负了他什么一样,内心里莫名升上一种不安之感。她仓促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喉咙干哑:“去……去洗洗吧。”
他缄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夏末秋初的寒意从脚底袭了上来。他安静地拢好衣襟,礼貌地欠了欠身,掀帘而去。
***
待柳斜桥从浴房出来,卧室里已只留了一盏小小豆灯。他走到床边,徐敛眉已睡下,侧身向内而卧,给他留出了一个枕头和一大半的余裕。
他坐下来,伸出手去碰了碰她的头发。她似乎连头发尖都在颤抖。他不再说什么,吹熄最后一点灯光,也就这样躺了下来。
黑暗之中,她感觉到他的背脊贴着自己的。这大约并非因为床小,而只是出于汲取温暖的本能。她的牙齿已将嘴唇咬得发白。她闭上了眼睛。
(二)
“你在玩什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走到了她的面前,低下脑袋好奇地看着她的地盘。
她连忙伸双臂护住了,大声喊道:“你走开,走开!不要踩坏我的沙盘!”
小男孩虽然一身华贵的衣装,却是很有礼貌的。他连忙道着歉往后退了几步,再抬头看,那砂砾上原来画了一幅巨大的——
“这是地图吗?”他又忍不住发问。
“这是沙盘!”她纠正,“是打仗用的沙盘!”
“喔。”他装作听懂地点点头,又去看那地图。看了半晌,他发觉不对:“南吴国在哪里?”
她懵懵懂懂抬起头,“什么?”
“南吴国!”他有些生气了,“你怎么能漏了南吴国!”
“什么南吴国?”她却没听说过,但她很感兴趣,“在哪里?你告诉我,我把它添上!”
“在这里。”小孩子的怒气转眼即消,他凑了过来,和她挤着坐在沙盘的边缘,伸手在沙盘上划拉着,“在江水之东,楚国东南,东到海滨,南抵千岛……临椤郡与徐国接壤……国都在这里,叫旸城……”
她歪着脑袋看那个不认识的字。
“日出旸谷,浴于咸池。”男孩子笑起来,眼睛里落着璀璨的光,“南吴国在列国之东,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
两个小孩言笑晏晏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回忆的云雾之中。徐敛眉睁开眼,发现天已亮了。
枕边没有人。
她抬起手,挡住帘底漏进的秋日晨光,思绪在有无之间飘荡。那个男孩是跟随他的父王应邀来拜访徐国的,那时的徐国国主还是她的祖父。两位国君在大殿上交谈的时候,孩子们就在后苑里玩耍。
后来他走了,她记得,是被他父王生拉硬拽走的。她还记得他父王冷嘲着对她祖父说,不可能,徐国如此一个蕞尔小国,竟还妄想攀上南吴的姻亲?!
徐敛眉的眸色渐渐地幽深了下去,仿佛一直沉入了不见天日的海底。
卧房的门被推开,柳斜桥一边低头系着衣带一边走进来。他似乎刚洗了脸,额头上还沾着水珠。他对她道:“殿下醒了?早膳已备好了。”
她慢慢挪开手,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他的身子背对着窗,黎明梨花白的光晕笼在他身上,阴影交错间,他仍是那么温和清淡的样子。
可谁知道这温和清淡的背后是什么?他还有多少后招,他出门三个月做了什么,南吴王室还有多少残党?
她必须留住他,才能看清他;她必须锁他在自己身边,才能保证徐国的安全。
不管怎样,南吴国早已消失十年了,而他昨晚与她同床共枕,却没有杀她。
他们都在等待对方下一步动作,就像同一牢笼中两只相距半尺的野兽,耐心地等待,冷酷地计算。
她坐起身,道:“让鸿宾进来。”
他的表情略微僵硬了一下,便恭顺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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