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周六,书俏没有去江家。周三下班后去江家的那次她便已经和江淮商量好,本周六的治疗延期到周日。原因是周六那天,她要给自己的闺中密友当伴娘。
周六那天她一早就赶去了好友董朝露的家里。她来的时候,化妆师正在给新娘子化妆。见她进门,新娘便忘形地站起来,掖着宽大的婚纱裙摆,亲昵地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床沿上。
“真漂亮。”她笑着,轻轻地捏了捏董朝露的下巴尖。“一会儿一定惊艳全场。”
“其实,我和云衡领证都大半年了,我原本并不想再劳师动众地办什么仪式,可是云衡不依我,他说婚姻是需要仪式的庄重感,尤其,像我们这样经历了那么许多过去,是有资格也有必要让关爱我们的人分享我们的喜悦的。我想想也是!尤其是你,书俏,我特别特别想把我心中的这份喜悦、这份感激,还有超出这两者之外无法言表的感情分享给你、传递给你!因为,如果没有你的帮助,也许,我和云衡不会有今天的终成眷属!”
书俏笑着搂了搂她的肩膀,把她轻轻按回到化妆镜前坐下。“别动来动去的,让化妆师帮你把妆好好化完。”见朝露吐了吐舌头,示意化妆师为其上妆后,她笑着道,“好吧,不谦虚地说,你和云衡有今天,我的确是有功劳的。不过,头功却不是我的,而是你自己。我固然做了许多辅助的工夫,可如果没有你的积极争取,恐怕云衡会因为白白错失你而痛悔不及!朝露,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如果他最终因为退缩而错失了你,等你嫁给了别人,我铁定要去婚礼现场拍下你的幸福时刻,再给云衡发过去,让他把肠子都悔青了才好!所幸的是,他最终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坚强的云衡,而你也是一个坚韧深情的女孩子,从来没有一对新人让我觉得如此相配,也从来没有一场婚礼会让我如此激动!我好高兴,你能请我做你的伴娘,让我能分享你们的这份幸福,我荣幸之至。”
镜子中的新娘笑靥如花,任凭一旁的化妆师提醒她收敛起表情,她也收不住心底的那份喜悦。书俏看着她,轻声地喃喃自语道:“云衡,朝露,要幸福啊!”
褚云衡是她在德国医院康复科实习时认识的偏瘫患者。与平日里接触的大部分老年偏瘫患者不同,他才二十多岁,又是科里唯一的中国病患。很快,在闲谈中,她知道他在致残前,已经在国内念了一年研究生,可一场车祸让他陷入了数载的昏迷,奇迹般地醒来后,他在国内休养了一年多,终于能勉强自理,而后他没有封闭自己,而是选择了到出国留学,如今,他在一间大学的哲学系攻读硕士学位。他风趣幽默,并不常常自怨自艾,偶尔因为复健进展不佳时流露出些许低落情绪的时候,也总能很快自行化解。他的德语说得很流利,待人彬彬有礼,科里所有的复健师都很喜欢他。渐渐的,书俏和他熟稔起来,有时复健结束,而她也临近下班,褚云衡便会和她一起去医院附近的餐馆吃饭。
他所做的最让她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在一间带有钢琴的餐馆里与她共进晚餐时,闲谈中她告诉他这天是她的生日,他听了以后抱歉地对她说:“书俏,这一年来你帮助了我那么多,我感觉自己慢慢好转起来,可我却没有准备一份像样的生日礼物送给你。如果你不嫌弃,我弹一首生日歌送给你,好吗?”
他撑起拐杖,挪动到餐厅一角那台钢琴前,待乐师将一曲奏完后,俯身与她商量了几句。最后,那个弹钢琴的女孩子将目光投向书俏坐着的方向,含笑点头,将琴凳让给了褚云衡。而他此时似乎有些胆怯和迟疑,可最终,还是将拐杖靠在了墙角,右手抚上琴键,奏响了一串音符。
那只是一首最最简单的生日歌,没有和弦,没有技巧,只有单手的演奏。
可是,那首歌却让书俏又笑又哭的,那一刻,他征服了她。她知道,自己陷进去了。
褚云衡并没有猛烈地追求她,她也不敢全然地向他坦露自己的心事。不仅仅是出于女性的矜持,而是她隐约感觉得到,当时外表坚强的褚云衡,还没有做好投入一场恋爱的心理建设。她稍稍向前越过一点界,他便退后一寸,弄得她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褚云衡的右手和右腿的肌力完全达到了正常人的水平后,她似乎看到了一丝转机。她试探着,约他去她家与他的父母吃个饭,而他也居然同意了。
当他吃力地拄着一根四脚的肘拐,同时还不得不用右手别扭地拿着一束鲜花,出现在她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父母的眼神吃惊之后暗了下去。
他被招呼进门,迎接他的,实际却是冷若寒霜的眼神。
书俏知道褚云衡的状况,特意准备了不用刀叉并用的中餐。可他的父母看到他左手始终垂在桌下,因为无法护住饭碗而小心翼翼地用右手从碗里盛饭时,他们的眼神简直冷到了冰点。虽然嘴上依然客套地劝他多吃点菜,可话音是那样冷,那样的缺乏感情,甚至,在褚云衡还没有吃完时,便已叹息着离席。
她还记得,那天她看着褚云衡垂着双眸,默默地把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随后,撑起肘拐,站起身说:“书俏,很抱歉我的身体不太方便,没法把碗筷收拾进厨房。你替我谢谢他们,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泪盈盈地送他到大门口,还想继续送下去的时候,他劝阻了她。他的眼神掠过他,看向她身后神情不安的她的父母。她转过头,触到的是他们失望的眼神。再看向云衡的时候,他倒像情绪平和得很,嘴角微微一笑,道:“书俏,我想,我目前的恢复情况,不需要再像过去那样频繁地去医院复健了,我自己在家会坚持锻炼的。我很幸运能遇到你这样尽心尽责的复健师,我相信,像你这样的女孩,未来会很好、很好的。你要加油!我也会……很努力的!”
“伯父、伯母,”他欠身道,“谢谢你们的招待,再见。”
褚云衡并没有完全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只是自此以后,他们之间那些微妙的情愫发生了质的改变。他偶尔还会到医院来做复健,甚至,当她主动打电话给他时,他的态度也并不冷淡,而仍像是在与一位老朋友对话那般自然。只是她知道,有些美好的东西还没来得及破土而出,便已经被永远堙没了,再也不会发芽。
许多年以后,她半开玩笑地和他提及那段“德国往事”,他的表情是那样云淡风轻,而他所说的话,也极为坦荡真诚。他说:
“书俏,你知道自己是一个很吸引人的女孩,我从不否认自己对你曾经心动。可是,那时的我,其实还很脆弱,我的自尊心,看似坚固,却是经不起捶打的。我必须承认,当我看到你父母的神情时,我被击中了!并且,没有勇气再被同样的眼神击中第二次。其实,回过头来想,我的这种心态是不正确的,身体残缺是事实,而别人并不了解我,因此怀疑我的能力,出于保护亲人的本能而排斥我的存在,这也都是人之常情。而我却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和这份常情,骨子里,是对我自身的否定。试想,连我自己都在否定我自己的价值,又怎么有资格取得别人的认同呢?”
他的话让她感慨:“云衡,现在的你,是一个内心完全健康的你,真的太了不起了。”
后来,褚云衡遇到了一个叫“朝露”的女孩,他们一路热恋,又历经磨难,才终成眷属。她是一路看过来的,为他们着急、为他们拉拢,在这个过程中,她也成了朝露的知心好友。只是,当她看着一袭白纱,眼底眉间都幸福洋溢的新娘,她的内心深处还是不受控制地有些酸涩。尽管,她和褚云衡那段没有开始便结束的感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而那么些年来,她也一直大方自然地与他坦荡相处,在这一刻,她祝福这对新人——真心地祝福着,却不得不承认,有一种感觉叫做五味杂陈。
门口响起了一阵喧闹,有人砰砰砰地敲起了铁门。
“是新郎来了!”客厅里,几个家里的长辈和表姐妹们也跟着热闹起来。
“我去看看!”书俏起身。
“哎!书俏书俏!”
朝露紧张兮兮地叫住了她:“别让他们太闹,云衡行动不方便,别太为难他了!”
书俏刮了刮她的鼻头,故意露出鄙视的眼神,轻哼了一声:“一辈子就这一天,闹他一闹又如何?别着急心疼新郎官,我可是伴娘,也是有‘责任’按照惯例拦门的!至于行动不便嘛……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看他嘴够不够甜,红包够不够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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