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袅烟外堂睡得云雾缭绕,被脚步声扰醒,一摸,身边韩婆子没了,再揉着眼爬起来,模模糊糊之间,只见门板大开,有人拖着什么朝外大步走,还当是发噩梦,正不知所措,已被欢娘扑上来,拉进了内卧,再一听始末,吓哭起来。
欢娘没被霍怀勋骇住,倒被袅烟吓到了,再一想又怎么能不怕,妇人下乡,由外男夜闯了闺房,被下人撞了好事杀人灭口,自己若是个原生土长胆怯妇人,吓得抹脖子都是有可能,只得好生将袅烟安抚住。
两人合计一夜,也不晓得明日得出什么乱子,不知道霍怀勋到底要将韩婆子怎么样,悬着一颗心,倚床头墙角,好容易才熬到了天发白。
公鸡一鸣,袅烟出门看情形,再等回来,说顺着花圃晃了一圈,跟平时没两样儿,工人们园子里修苗培土,婆子们洗衣择菜给东家备早食,其余再没动静,一说完,又哭起来:“那人也不知是将韩婆子怎么处理了,竟连个风声都没半点!这可怎么好,这屋子里三个人变成两个,迟早得被人发现!”
欢娘拉了袅烟走到前厅,刚巧遇着柳嵩带着郑家老苍头,要去衙门支供递证。
柳嵩见欢娘脸色惨惨淡淡,旁边丫鬟眼角还有残泪,本是赶着要出门,脚下一停,回过头来:“欢姨娘慌慌张张,是有什么事儿?”
袅烟再沉不住气了,张嘴就要说,欢娘暗下将她衣角一拉,稳住声音,先试探:“一上午没见着韩妈妈,出来找找,舅老爷可看到了?”
柳嵩“哦”了一声,脸上没半点儿惊诧:“当什么事神神叨叨。下人没知会你们两个?韩婆子今儿一早天还没亮就来告假,说是她乡籍堂叔病得要死了,赶着回去送终奔丧,事情急,见你还没起身,也没来得及跟你说,先跟我备了个案。”衙役还外头等着,也再没辰光多耗,交代完就同老苍头出了门。
欢娘怔然,云里雾里,等醒悟过来却又将信将疑,但听韩婆子还活着,总算松了一大截子气。
没闹出人命案就好,亏那凶徒总算有些理智,还没丧心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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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圃之行正赶着大冷天两边奔波,再禁这一闹腾,欢娘和袅烟都身心俱疲,亏得衙门那头办事效率还算不低,次日得了通融,柳嵩便带了家中人,离乡回了家里。
抵了城内,已经有老家人城门牌楼处守着,欢娘还不进宅,一路听那老奴与柳嵩说话声传过来,隐约只说似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如今还能有什么大事,欢娘怕是老爷病情又有什么变化,拉了来问,才晓得刚好相反,非但没恶化,人倒还清醒了不少。
究其原因,老家奴说,与郑济安有生意往来一名老友前些日从京城经商回来,带来个麒麟玉佩,病榻上奄奄一息郑济安一看,马上回光返照。
那玉佩是小公子满月时,郑济安还任上,请一名能工巧匠雕琢润色而成,天下再没另一枚一模一样,独生儿子一直佩戴身上,落水后随着尸身也不知沉到哪去了。
郑家这名生意上老友常与郑家往来,自然与世侄相熟,对那玉佩也是大有印象,大半月前,也是无意间自家京中当铺里见着,一回忆,这回回乡,特意拿来给郑济安瞧瞧。
郑济安这一看,死活存了希望,拖着病体,叫一名信得过老奴随老友一齐进京去,再打探打探。
这么一折腾,存了期冀,精神旺得很。
听老奴一讲,众人都啧啧称奇,奇完之后,一个个也不当回事,欢娘也没那么乐观,不说那玉到底是不是郑家少爷所有,就算真是,大有可能也是被人捞上来转手流通买卖,人都没了这么多年,若是真还活着,还不早就沿路找回来了?
只怕郑济安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到时是难抵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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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宅子,欢娘去前厅先拜了柳倩娥,汇报了一路琐事,又小心翼翼地说了韩婆子突然回乡,并没事先通知事,想一来一回少了个大活人,还是她遣来盯自己要人,再怎么也得受些盘问,没料柳倩娥神色不定,似乎有些心事,只说晓得了,并没心思多问。
倒好,若真深问下来,只怕就得露陷儿。
欢娘服侍完,打转回院,还不进门就见袅烟匆匆过来,说是不这几日,家中除小公子玉佩现身一事,还有另一件不好事,只都瞒着郑济安罢了。
前日有个外地人打扮男客递贴,带了几名家丁上门,自称是郑家原先那名赠地异姓兄弟,还拿了乡下花圃地契,估计瞧着如今做主当家是个奶奶,说话倒是客气有礼,字里行间却是不依不挠,叫郑家五日内衙内办理手续,处理归还地皮事宜。
柳倩娥待那人走后,连忙叫账房先生领着,亲去库房搜花圃地契,却死活寻不到,想那陈年老契,也就是为防止虫蠹潮腐,隔个一年半载才拿出来晾晒一下,哪儿又想得到是家中出了内贼。
那块地是郑家同宗一名好友共有,柳倩娥倒是知道,只对方那人早就大半托给了郑家,门户早年也迁到了外地,绝了音讯来往,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现突然冒出来索要地皮,谁知道是鬼是神。
柳倩娥慌了神儿,又不敢跟病入膏肓,受不得刺激郑济安说,只自己筹谋法子,眼看期限要到,今儿一早,那人又派家奴上门催了一次。
欢娘这才明白柳倩娥晃神缘故,听郑家花圃要被人占去,也是扼腕,谁叫地契就是地皮命脉,握谁手,就得听谁叫,人家有另一半地契,郑家却失了,怕就算是打官司,也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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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倩娥虽来来去去将家务管理顺了手,突遇这一变况,还是乱了心神,胞弟一回来,就拉来商议对策。
柳嵩先是支支吾吾地搪塞,说不出个里外,再就是无奈奉劝,叫姐姐干脆放了那地儿得了,衙门两边开,无钱莫进来,打官司伤筋动骨,如今家主病危,柳倩娥一名妇道人家跑去为了一块地抛头露面,拼了家财跟人打官司,不好听,胜算也小,况且郑家祖业也多,少不了那一块地皮。
柳倩娥心里清楚那地是香铺来源,又是郑济安宝贝,哪儿敢,再说了,无端端白白送出个地,怎么着也是不甘心,架不住唯一说得上话就是这弟弟,被说了几次,还是被说动了心思。
柳嵩见姐姐为争地事操劳得略显疲态,嘴上又关切:“姐姐真是个实心人,现如今霍大人县里,这样个大人物,关键时刻不拿来使,怎么对得起认识一回!”
柳倩娥哪能没想到,心里早像是虫子爬,只不敢主动提罢了,听弟弟提议,叫他帮忙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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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怀勋外放办公衙署本瀚川府另座中心重镇,与知府公署府邸连一处,但因观察使职责,肇县也设有一处落脚点,还是刁县宰亲自铺设宅院,本是正街上一间富商留下南方大院,扩充了一下,改成观察使别馆。
柳倩娥叫弟弟递了帖子,不多时得了回音,趁霍怀勋这日拨出空闲,由柳嵩、焦婆子及几名小厮陪同着,租了顶轿子,带了几份厚礼,亲自去了观察使衙署。
郑家一行人被小婢从鹅卵石径进了花厅,待坐下,小婢笑殷殷道:“我家大人手头事处理好了,就过来,劳郑家夫人再稍等片刻。”
柳倩娥见屋内装设是梨花檀木,区区个官员别驿,养却是一群堪比朱门贵户等级文秀丫鬟,奉上来煮茶也是优质香茗,说不惆怅,当年哪晓得这人一年比一年有出息,若辰光反转,嫁了这宅子主人,雅婢俊鬟伺着,出门有高头大马,回家也有专人开道,定是享不官夫人尊宠,何苦像现,守着要死病鬼夫婿,亲自奔波。只怨那会儿年纪小,心高,觉得他是个有亲事,又是个商户,再大也大不过当官儿,再后来见他闹出案子跑路,多年没个信儿,庆幸不已,如今再回头看,后悔不迭。
柳倩娥正心潮紊乱,一抬头,宅子主人已由门外廊口过来,跨进了屋里,见他今日穿着公服,腰缠金束封,别着鱼袋,忙与柳嵩、焦婆子俯身趴下地行官民之礼。
三人还不挺起躯,霍怀勋已将打头郑家夫人一把搀起,和煦道:“这儿也没个外人,何必行大礼。”又瞥门外院井内郑家带来几个箱笼:“本官才到任,这不是叫人看见了说闲话吗。”
柳倩娥晓得是些官面话,跟送贽礼其他人一样,道:“权当民妇孝敬给霍老爷子一点儿养生药材罢了,民妇打从嫁了出来,再没回乡过一次,这回托人带了些特产回去给娘家老父,顺便也带些老爷子。”口里霍老爷子自然就是霍怀勋桐城祖籍颐养天年祖父,已是近八十高寿了。
说到此处,见霍怀勋脸色平和,再无拒意,柳倩娥又趁热打铁:“再则,便是民妇夫家有些棘手事儿,得靠大人费心神,给民妇做个倚仗了。”
霍怀勋坐到上首学士椅内,浮上些浅笑,也就顺她话:“都是乡里乡亲,何必弄得见外,”话音一止,缓和不少,“郑夫人同本官什么关系。”
柳嵩与焦婆子互觑一眼,额头朝天,装聋作哑。
柳倩娥见惯了他素日散漫形状,这会儿见他客气儒雅,换了份姿态,对自己言语暗带撩拨,心里是噗咚跳得响动,无端生了些骄足自信,也就将来意禀了一次,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这一年不见,面前人又英武了不少,想上一次郑家碰面场景,绮思大起。
待柳倩娥讲完,霍怀勋无奈摇头:“郑家事,我到底是个外人,不好插手啊,怕被你家那些宗族街坊说闲话。”
柳嵩抢一步接盘:“全靠老爷大人做主了,草民姐夫病得不起,家中没个顶梁柱,惟独姐姐一人,大人是青天,又是咱们同乡,出手搭救一把,谁能说闲话?那地事儿要是解决不好,又得给我姐夫刺上一刀了。”柳倩娥也是连连点头。
霍怀勋这才勉为其难,像是下了万千决心:“清官难断家务事,可你家这事,如今确实也不拘家中了,闹到衙门打官司,你姐姐这妇道人家,怕吃不消。那你们愿意都听我?”
哪能不听,个个点头如捣蒜。
霍怀勋说差心腹长随去与那索地外地人周旋,真是难得要回,就为郑家多争取些好处,叫那外地人纵拿了地,也得刮层皮下来,怎么说郑家也将那地养了这些年。
柳倩娥听这话,地皮似乎没希望要回来,但听那口气,好歹能索偿些不菲银两,本就是为了个利字而已,想了想,咬咬牙,也就应承下来,交由霍怀勋全权处理。
协商下,郑家花圃事不消多时敲定下来,柳倩娥了了一件心事,带着弟弟和老奶妈亲自弯膝,连磕几个响头。
霍怀勋这回也再不拦阻了,呵呵一笑,由着人拜。
柳嵩一边磕,一边见霍怀勋一脸正经样儿,只想这人倒是阴诡得很,面上几套,分明耍计谋夺了人家地,偏还叫人将他当作再生父母,要不是自己晓得内情,现也得感激涕零。
正经事毕,先前引路那小婢子来了前厅,与自家主子对上一眼,款款笑着侧身福道:“主子聊事,这位小老爷同妈妈,随奴婢去偏厅等会儿罢。”
焦妈妈虽知不妥,经不住那小婢子拉扯,又见舅老爷已带头挪了步子,便也一起过去了。
柳倩娥见霍怀勋单独留了自己,虽是出阁好些年妇人,竟生出些少女思-春情怀,呡了两口热茶,还是心乱。
霍怀勋瞥到座位下妇人脸上红晕,站起身,背手走了两步,环视一圈,挠挠后颈:“屋内没生火,夫人怎么还这样畏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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