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量田亩?我县上下耕田不皆在录籍中么?田册并无遗失焚毁,何以要重新丈量?”河南府洛阳县县衙,县丞仿佛是被踩到了尾巴的耗子一样跳起来。
“何以要丈量田亩?”新上任的知县把眼皮子一番,为什么重新丈量,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但面上他却不会这般生硬的怼回去,因为他已经有一个很恰当的借口了。
“因为田册记载有失精准。那彰德府的韩氏,尔等就半点没有听说么?”
“况且,翟经略相公有言,翟家共水旱田百一十六顷,其中水田三十顷,外加果园、林地三十五顷,而田册记载却仅旱田六十五顷,水田十顷,果园、林地十五顷。如此岂不荒谬?”
知县老爷指着田册问道说,脸上全是如此太荒谬的表情。而他身前的县丞、主薄、押司、都头们则也一个个神态这般,这真的是太荒谬了。
还有人自己找罪受?翟兴、翟进都是二傻子不是?
这事儿一旦给证实,老翟家不但要缴纳十倍的重税,那些隐匿的土地可也全会被朝廷没收的。
“翟经略相公大公无私,已经上书向大王请罪,并缴纳罚金。尔等还有何疑议?”
知县脸色一板,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俯首听命。韩家的际遇他们都已经听说了,上头也没有一竿子把所有人都打死,只要自己乖乖的在一旬时间里把田亩数报上来,那还可从轻发落的。
但是要硬顶呢,谁觉得自己能比韩家还牛?或是说这河洛一亩三分地上,他们还能比翟家更厉害?
但即便如此自我安慰,那也是在割他们的肉放他们的血啊。
这些官署的官吏们一个个都脸色惨淡的走出了小花厅。
然后作何抉择,要怎么着面临这场狂风暴雨,那一切就都看他们自己了。
虽然赵宋一朝的税赋从来没有像朱明那般叫人无语,但混迹在眼下这个黑暗的时代里,在全天下无官不贪的大环境下,那偷税漏税隐匿田亩不要太简单太轻松了。
没人愿意交税的,尤其是别人都能少交税的时候,自己当然也要少交俩子,还可以顺便跟官府的官吏们加深友谊,这是合则两利的事儿。
真那么老老实实的有多少报多少的主儿,实在是万中无一。
或者说很多地主土豪的家业就是这般的环境下快速积蓄下来的,赚得越多,便会买越多的田地,再于衙门上下打点妥当,少交钱多攒钱赚钱,然后再置产买地,如此往复循环,这土地兼并就在这般的手段中不知不觉的进行了。
中国历朝历代多禁止土地兼并的,但人大宋朝不禁止,所以无立锥之地的赤贫百姓才会那么多。
巨室大族势力越来越大,底层百姓生活却越发困难。
这一幕是中国古代史上三百年一轮回的最重要因素,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到了皇朝的后期,土地兼并问题不仅使广大平民百姓生活艰难,更是国家财政的巨大损失。明末国家收不上税,就是这一恶果的集大成之作。
先前王安石变法,那一遭下令全国清丈田亩,搞方田均税法,名声立马就变得臭不可闻了,原因就是这个隐匿土地的普遍性。
赵构在汴梁还未下的时候,就突然开始清丈田亩,这无疑会在地方上生出许多的事端来。不管是之前的河北河东,还是现在新得的疆土。只是他不怕。
病患早些爆出来也好,省的埋下祸根,日后再闹出幺蛾子来。
赵构就是要把自己的敌人一次性的全逼出来。他可不止叫人重新清丈田亩,更在中央设立了五军都督府,以五大营都统制任之,全摄军权。每处设立正都督一人,各设左、右都督各一,左右录事参军各一。那不止统辖本部精锐,更辖制所属诸路守备军。
当然,五军都督府没有调兵之权,调遣之权由燕王直接掌管,他们有的只是统兵权,因为一个个都是宿将么。
对于对应的是,兵部在军队中虽有募兵、任免、升调之权,但不统兵。每逢战事,由燕王临时委派专人担任主帅,统率部队出征,战事结束,主帅归还将印,军队归还各都督府和诸路。
这等于在实际上废除了枢密院。
枢密院没有了,这可咋办?今后的宰臣也好,文官集团也罢,都很难再掌控住兵权了。
而你兵权都握不住,还凭什么以文驭武呢?
加之赵构还建起了奏折制度,下令其亲信官员及部分封疆大员密奏见闻,以便互相监视和探听民情。
这对于中书门下,也就是政事堂,宋人口中的东西两府里的东府,又是一个重击。
赵宋一百多年里才渐渐形成的规章制度,被赵构一盘子掀翻了。
有宋一朝,前期,宰相主管民政,枢密使主管军政,三司使主管财政。神宗官制改革后,宰相实际兼管财政,大权在握。要制衡之,皇帝最有利的武器是专管监察的御史台。
但现在呢?
奏折制度一开,地方上的州府堂官都能向皇帝递密折专奏,然后再发出公文例行公事一样递给上级,教上面的人看了后再进呈皇帝裁夺。
这叫上头的人还如何压本子捂盖子?
稍微不注意就能落得一个堵塞圣听的罪名,这谁受得了?而权力更是大把大把的流逝。
赵构公布的政策仿佛响雷一样震动朝野四方,就跟汴梁城头上响起了爆炸声一样,连续多日的拼杀,城内守军显然耗费不起。但北军仍旧没有半点夺取汴梁的打算。
反而见赵构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向士林士大夫们扔炸弹。
这就是要把更多的反对党给逼出来。当然会有一些胆小怯懦的人,还有一些很识时务的现实主义者会跪的如意,但总会有些‘纯正质直,明敏果锐’的士大夫来毁家纾难拨乱反正的么。
眼睁睁的看着赵宋百多年文官政治达成的成就被赵构肆无忌惮的摧毁,他们当中岂能无有不怒的?
“肆意妄为,肆意妄为。燕王大违祖宗之愿甚也,就不怕官逼民反乎?”
扬州城内,担任两淮制置使的李纲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他不是为那些隐匿田亩的蛀虫们喊冤,而是在愤怒赵构的所作所为。配合着北军近来宣布实施的那些政策,赵构的形象在李纲这些人眼中已经再鲜亮不过了。
那可不是老赵家的那一套,甚至先前的世宗柴荣的那一套——用刑峻急,诛杀过当——比之都是小菜一碟的!
当年的周世宗柴荣也是一等一的英毅雄杰,以衰乱之世,区区五六年间,威武之声,震慑夷夏,可谓一时贤主。但考其行事,失于好杀,用法太严,群臣职事,小有不举,往往置之极刑,虽素有才干声名,无所开有。所以,他在的时候,整个后周无人敢违逆半分,但他一去,柴家的天下就很轻易的被赵老大给拿到了。
而现在的燕王呢?他已经不是杀人不杀人的事儿了,而是真正的要把文官政治给掀翻了。
在他的手下,文官士大夫们就是那盘着的龙卧着的虎,岂还有与天子共天下的能耐?
然如此做的反噬有多么的巨大,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燕王怎么就半点也不吸取教训呢?
站在李纲的立场上,他可不觉得文官政治有什么错。他们可是读书人,一个个深明大义,知书达理,治理天下当然需要他们这样的人了。
文华大宋就是天子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皇帝一言独断岂能行?那是要犯错的。因为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乾纲独断于天下那是有大害的,所以士大夫们来分担一些皇帝的压力这很好啊,也算是一种制衡。
可赵构呢?
他的那些政策,不止是从物质上打击士大夫,更是从政治上施行大大的抬高皇权啊。
李纲对赵构很不满意,可同时他对赵桓也一样不满,两边的主儿在他眼中都有缺陷,很大的缺陷,却偏偏很难再改正,这真的是不如意者十八九啊。
这话要是叫赵构知道了他是笑的,抬高皇权有什么不对么?他可是一个穿越者,没有拿出军机处而用了五军都督府,那已经很够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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