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盲》第5章 光盲

  何唯觉得有人在偷看自己。
  她早晨离开家上学时,就感觉有目光落在后背上,下午回来,走到楼下时,一抬头。二楼某间房窗口大开,那里果然站着一个人。
  然后,她就发现她错了,周熠怎么可能偷看她呢。
  他分明就是大大方方地看。
  他微微侧着脸,一手握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夹着烟,送到嘴边,吸一下,然后吐出一口烟雾。动作纯熟,隔着烟雾袅袅,视线毫无偏差、又漫不经心地落在她脸上。被她撞见后他也不躲闪,居然还跟她挥了下手。
  何唯瞪他一眼,低声骂了句:“不要脸。”
  明明都已经有一个那么漂亮的女朋友了,还看别人。
  不过这似乎也并不奇怪,男人的劣根性。她刚进大学时,就“惨遭”一个大三学长的猛烈追求。她听说他有个女友在国外做交换生,据说还是系花级别,有次被他缠得烦了就一语点破,并表达了对这种“一脚踏两船”行为的不耻,可这位大侠居然振振有词说,再美又怎样,远水不解近渴啊。
  妈的。她就想知道,他渴什么?
  现在的她,已经知道了他们都渴什么。所以就更加厌恶,还有愤怒。被生理需求驱使着的低等物种,集体鄙视之。
  当然,也有两个例外。
  一直以来,她对这两个男人都信心满满,坚信不疑。
  直到两天后在医院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时,她的坚信不疑遭到挑战。
  当时和同学去看望一位车祸受伤的老师,她帮老师取检查结果,在窗口排队时,排在最前头的人一转身,居然还是张熟悉的脸孔。
  那人左手拎着装ct片的大袋子,右手臂挂着吊带。
  是林曦。陈嘉扬的大学同学。
  等她取完老师的片子再找人时,林曦已经站在电梯门口,背影娉婷。何唯有些迟疑,可是看了一眼电梯指示灯,时不我待,她立即开口打招呼。
  林曦当然也认得她,陈嘉扬的青梅,他们家中意的儿媳人选。
  当何唯“关切”地询问她的伤势和原因时,她耐心解释:“前几天应酬客户时发生点意外。”还带了些自嘲语气:“为了签下一单也是拼了,差点搭上小命,幸好嘉扬帮忙,不然啊,别说工作保不住,还可能摊上官司呢。”
  她说这话时语调软软的,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如果面前站的是个男人,大概很受用。可是站的是何唯,句句都变成一根刺。
  嘉扬嘉扬,他没有姓吗?
  回想这一幕时,天已经黑下来,何唯坐在自家花园的紫藤花架下。
  真是到时候了,裹着厚厚的毛衣外套,还是觉得冷,可她却不想回房间。
  身后三层楼,十几个房间,灯火通明,却大都是空着的。妈妈跟朋友聚会,爸爸应酬未归。而人到了一定年龄,有些事,甚至连无话不说的闺蜜也不能分享,只能一个人默默咀嚼,消化。
  身后传来脚步声。何唯没动,也懒得回头看。
  家里连只耗子都没有,喘气儿的就那么几个。
  脚步声似乎远去,没多久,一道声音在身边响起:“是叫布丁吧?”
  何唯吓了一跳,一扭头看见身侧立着一道黑乎乎的影子,很高大,让匿在阴影处的她彻底溶于黑暗中。
  花架下一排石板,相当于石凳,周熠在她旁边坐下。抬手朝前方指了指。
  很模糊的动作。何唯却立即明白。
  布丁。是小狗的名字。她六岁那年养的一只京巴儿。
  她很喜欢它,用自己最喜欢吃的零食做它的名字。布丁也喜欢她,每天像影子一样跟在她身边,直到七岁时的一天,她带它出门,没栓绳,过马路时,她先跑过去,回头冲狗狗喊:“布丁,快过来。”
  她还记得那天自己大喊时的兴奋,还记得布丁迈着小短腿儿,跑动时雪白的长毛飘起来的样子,然后,一辆疾驰的车经过……
  这是何唯记忆里的一块禁区。后来再也没养过狗,没养过任何小动物。这么小心翼翼回避的一处记忆,今天被周熠轻易戳破。
  何唯吸了下鼻子,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
  好在有黑夜作掩护,不用觉得丢脸。
  那天很不巧,家里大人都不在,是的,他们一直很忙。但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她的无忧无虑、锦衣玉食都是来自于他们的辛苦忙碌。最触目惊心的情形,她居然记不清了,可能是大脑开启了自我保护的机能吧。她只记得,是身边这个人把她从马路上拉回家,又找来工具,把布丁带回来。
  带到花园,就是他们坐着的位置的前方,他一言不发地用铁锹挖着土,而她,坐在旁边的地上,抽噎个不停。
  很快,他挖坑的地方多出一座小土包,土包颜色比周围地面要新。
  他还用树枝做了个十字架,插在土包前。
  她傻傻地走过去,依然无法相信朝夕相处的小伙伴已从这世界上消失的事实。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摘了一束花,黄黄白白的一束,放在土包上。
  整个过程,他什么都没跟她说,但是最后,他摸了她脑袋一下。此时回忆起来,似乎有那么一下,已胜过语言无数。
  而她甚至希望这个人再做一下这个动作,因为她现在也亟需安慰。可是他没有。他就那么坐在一边,任她无声流泪,甚至还摸出烟盒,问也不问她就点上。
  烟味呛人,何唯忽然醒悟,时隔多年,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沉默疏离却心存善良的少年了。她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的人。
  迟来的物是人非感让人有点难受,何唯索性哭个痛快。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把今天被欺骗的难过委屈都发泄了出来。因为哭得太投入,鼻涕也跟着眼泪一起往出涌。她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问:“有纸巾吗?”
  周熠伸手掏一掏裤袋,“没有。”
  “手帕呢。”
  “……没有。”
  何唯哼一声,左摸摸右翻翻,最后从外套口袋里勉强翻出一小团被揉皱的纸巾,节省地摊开,用力擤鼻涕。在寂静的夜里,声音有点响。惹得身边的人特意看了她一眼。
  对何唯来说,刚才这一番回忆无疑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对他的抵触心理也减少了几分,所以也没顾及形象。当然最主要原因是——他又不是陈嘉扬。
  然后就听他声音低沉地问:“你想要什么?”
  “啊?”
  “答应给你的生日礼物。”
  何唯一怔,随即闷闷地答:“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说完意识到这话可能会引起误会,他果然没再搭腔,可她却不想解释。只是随着沉默蔓延,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那天的鸡汤。”何唯主动交代,“我放了胡椒面。”
  “……”
  “你以为是什么?砒.霜吗?”何唯瓮声瓮气道。
  他语气平平地说:“那东西也会害死人的,如果呛了咳嗽起来会撕裂伤口。”
  何唯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呆了呆,又有些不甘地反驳:“那你还抽烟?抽烟对肺的危害最大了。”
  “习惯了,不抽难受。”
  他说完这句就没再开口,何唯也没什么想说的。归根到底还是不熟。过了片刻,她站起身:“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坐姿懒散,两条腿直直地伸出去,黑灯瞎火,险些把何唯绊倒,她顺势用鞋尖踢他小腿一下,示意他让一让。却不想被他一伸手捉住手腕,力道很大,她惊呼出声,他“嘘”一声,压低声音:“有人过来。”
  手腕一用力,何唯就着这力道又跌坐回去,差点坐他大腿上。
  周熠一手按着何唯,另一只手将燃着的烟头按在身侧石板上,掐灭。紧接着就听到高跟鞋落地声,是田云岚,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在讲电话。
  何唯很快又反应过来,她在自己家里,干嘛要躲躲藏藏的。手还被这人攥着,想要挣脱,被他狠狠一捏,带着点警告意味。紧接着有一个数字传进耳朵,她立即安静下来。
  田云岚一改往日的和气,语速飞快:“……我早就说过,这个项目不靠谱,你非要去冒险,现在好了,全都赔进去,你还让我怎么帮你?”
  “要我说,你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
  这电话内容……何唯本.能地去看另一人的反应,这一看,才发现两人离得这样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很亮,呼吸间带出烟草味,而她的腿紧挨着他的,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她心神一晃,随即往后躲了躲,却忘了把手抽回去。
  正在讲电话的田云岚也闻到到空气中尚未散去的烟味,脚步声往这边走来。
  何唯立即低下头,而那烟味儿就更近了,还夹杂着男人独有的体味。自己这动作好像是往他怀里钻一样,她耳朵忽然发烫,心跳加快,一时想这下是真的不能让妈妈看到了。一时又想,这个味道和陈嘉扬的不一样。
  好在田云岚没再继续往前,而是有些疲惫地冲电话里说:“好了,这么大的事,我要跟你姐夫商量一下,就这样吧,等我电话。”
  脚步声一走远,何唯立即抽出手,站起身,“我回去了。”
  周熠不紧不慢地提醒:“你妈现在肯定在门口守着,刚才白躲了半天。”
  “都怪你。害得我也跟做贼一样躲躲藏藏的。”
  周熠抬眼看她,低声接一句:“没错,我就是贼。”
  何唯一愣,异样感一瞬即过,脱口问了句:“那你偷什么?”
  周熠不说话,手里烟盒举到面前,用嘴巴娴熟地咬出一根,另一只手握着打火机,刚要打火,何唯手比脑子快,一把抢过来,“还抽,抽死你。”
  她说完也意识到自己这动作太唐突,这一晚上不知怎么了,有种自己不是自己的感觉。再看那个人,坐在那里,整个人几乎被阴影覆盖,只能看出高挺的鼻梁,还有那该死的黑亮的眼睛。就像是寥寥几笔画出的肖像,越是单调,越意味深长。
  何唯无意识地跺下脚,也不管许多,转身就跑。
  脚步声咚咚跑远,周熠嘴里还叼着那根烟,不能抽,这样咬着似乎也不赖。他闭了眼,两手撑在石板上,头往后仰去。
  夜风微凉,拂面而过,藤蔓上稀疏挂着的叶子沙沙作响。
  这样的感觉,像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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