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妇尚未来得及说话,段九娘便自顾自地开了腔,轻飘飘地说道:“因为我姐姐。”
“我当年独自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上北边去,不是没事找事……我有个双生的同胞姐姐,自小长得一模一样,只有爹娘能分得清,五六岁的时候,我家乡遭灾,父母活不下去,便将我们姐妹两个卖了。路上,我趁人牙子不备,挣开了绑在身上的草绳,从那拉牲口的车里跳了下去。想去拉姐姐的时候,她却不让我拉,踩我的手指让我滚,说她一辈子不见我……她还说,爹娘卖了我们,都是因为我不讨人喜欢,连累了她,她恨死我了。”
“我从小脾气刁钻古怪,常被大人训斥不如姐姐伶俐讨喜,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听了这话,便信了她,恨得不行,当场哭着跑了。后来长大了才想明白,她当时是怕人牙子回来,我也跑不了,让我快走。可是茫茫人海,去哪再寻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呢?我一直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死是活。”
“直到有一次与人喝酒,偶然听一个远道的朋友提起,说他在北边见过一个女子,恍惚间以为是我,上前招呼,才知道认错了,据说那人眉目间与我很像,只是神色气象又大不相同了。”
段九娘方才疯得厉害,吴楚楚和周翡已经放弃和她交流了,谁知她这会又好了,提起同胞姐妹的时候,口齿清晰,话也说得有条有理,神色甚至有些严肃。周翡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脉通畅了一些,便知道段九娘方才制住她的穴道也没用多大的力道,一边留心听她说话,一边暗暗运起功来。
“我听了,便知道他可能是遇上了我那二十年音书断绝的姐姐,忙问清了他何时何地见的那人,因为过了很久,他也只能说个大概,我只好一路北上,四处打听,谁知道遇到姓曹的纵犬伤人,他自己心里有鬼,见了谁都疑心是来跟他作对的,我又不知天高地厚,那一路被恶犬追得好生狼狈……”
“没想到却遇上了他。”
段九娘说到这里,方才还十分正常的神色又恍惚起来。
吴楚楚本能地又把碗端了起来,好像扛了个盾牌在面前似的,周翡一只手才刚有知觉,一动不敢动地垂在一边。昏暗的小屋静谧了半晌,老仆妇在烧着一壶热水,两个女孩屏息凝神地盯着那不知什么时候犯病的疯子。
段九娘年轻的时候也该是好看的,年轻的女孩子,只要有精神,看起来都是干净美好的。这会儿她盯着油灯的火光,仿佛一点也不怕灼眼,眼角细细的皱纹都融化在了晕晕的光下,还能看出一点褪了些许的颜色来。
她大概全然忘了世上还有别人,一心一意地沉浸在了旧光景里。
突然,段九娘毫无征兆地大哭了起来。
这“嗷”一嗓子把屋里其他人都吓得跟着抖了抖。
疯子不知节制,一张嘴真可谓是鬼哭狼嚎,而她单是哭还不算,发狠似的抓向梳妆台上的铜镜。那铜镜在她掌中简直像根煮烂的面条,扭成了麻花,“叽叽”地寿终正寝。
段九娘还没发泄完,一掌又拍向了墙壁,整个屋子震了震,房顶的砂石扑簌簌地往下落,再挨上几下,闹不好要散架。
吴楚楚跟周翡目瞪口呆,没想到她竟然招呼都不打,又擅自换了另一种疯法!
眼看她要把房子活活揍进地基里,经验丰富的仆妇忙大叫一声:“夫人,少爷还在屋里呢!”
这句话里头不知有个什么咒,反正一念出来,那双目血红的段九娘立刻跟中了定身法似的,僵立在那,过了一会,她一声咆哮,闪身到了院子里。漆黑的院子里传来一连串闷响,不知是石头还是木头遭了她的毒手。
吴楚楚手里的空碗差点没端稳,好悬才自己接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说道:“对、对不住。”
仆妇收服了大魔头,淡定地收拾起碗筷,摆摆手道:“放心,她听了那句话,不闹腾完不会进来的。”
吴楚楚问道:“您说的少爷是……”
“是段夫人大姐之子,也就是这府上的大少爷。”仆妇说道,“段夫人一路上对李大侠上了心,她的脾气又一向是直来直去,对谁有情谊就憋不住要说,说给李大侠听了,他却只是笑道‘我一个年逾不惑的老菜帮子,闺女都快与你一般年纪了,要不是和你师兄同辈论交,托个大,让你叫声叔都不妨,快别胡闹了’,段夫人一再抛白,说哪怕他七老八十了也不在意,李大侠便又诚心回绝,只道自己忘不了原配,拿她当个晚辈,并没有非分之想。我家那夫人性子烈,哪里受得了这样一再推拒,一怒之下便同他分道扬镳了。”
“段夫人带着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只好继续寻访她大姐的踪迹,按理说那岂不是大海捞针么,哪能找得到?可谁知三个多月以后,真那么巧,跟沿街一个老乞丐问路的时候,那老乞丐指点完了路,突然说了一句‘华容县城有个卖酒的娘子,同姑娘一模一样,我乍一看,还当是她呢’,段夫人听了先是大喜,随后又犯了疑心病,拿了他再三逼问,那老乞丐才说自己是丐帮弟子,受人之托帮着留心的。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巧,是李大侠不放心,暗中又跟了我们很久,知道她要找人,便托了不少消息灵通的朋友帮着留心。”
周翡头一次这样详细地听说老寨主的事,只觉得外祖父跟她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手握极烈之刀的人,性情居然是温和的。
她想着李瑾容教她的破雪刀诀,心道:“温和的人也能无坚不摧吗?”
“就这么着,段夫人找着了她分别了多年的亲姐姐,那失散亲人见面的滋味便不提了,很快,段夫人发现她姐姐竟是在给一个富家公子做外室,段夫人做事全凭自己好恶,颇为离经叛道,知道了就知道了,也没觉得怎样,并不以为耻,反倒见他们两个郎情妾意,又勾起她对李大侠的感怀,一时恼一时惦记。她既然找着了姐姐,多年的心愿了却,便一门心思地琢磨起李大侠的刀法,想要自创一套功夫,专门克他,好把人家强抢回来。”
周翡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荣幸听见大姑娘要强抢自己姥爷的故事,反正她得此奇遇,真是尴尬得坐立不安。
仆妇说道:“她隔上三五个月便要去蜀中挑衅一番,去一次败一次,败一次去一次,看来是打算耗一辈子了。”
周翡:“……”
这讨人嫌的性子看来跟疯不疯没关系。
“后来有一次,段夫人照常去找李大侠,路上无意中与一伙人发生冲突,听那伙人自报家门,说是‘北斗’廉贞手下的人,她一时想起自己在北斗手下吃过的大亏,气不过,冲动之下便寻衅动了手,谁知这个廉贞与其他人又有不同,他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打不过便下毒。段夫人就这么着了他的道儿,眼看要阴沟里翻船,又是李大侠赶来了——原来是她三天两头跑去四十八寨,人家山下暗桩的人早认识了,见她跟人争斗,便立刻传了消息回去。”
“李大侠替她把毒逼了出来,头一次训斥了她,段夫人见他相救,本来满心欢喜,还来不及表露,便被迎面浇了一盆凉水,于是怒气冲冲地跑了。人受了委屈,总是要找亲人的,不料等她回来,她姐姐正好生产,段夫人还没来得及道喜,就见了红。”
吴楚楚“呀”了一声。
“祝家那帮王八羔子——哦,就是与段夫人大姐相好的那个败家子,现如今当了这狗屁县官——早移情别恋到不知什么狂蜂浪蝶身上了,从亲儿子出生,到孩子他娘断气,竟没来看一眼。段夫人气急,要杀那祝家全家,她大姐却不让,临死还逼她发毒誓,第一条要护着孩子长大成人,第二条,要她不能找祝公子的麻烦,更不许伤他,否则自己九泉之下必遭千刀万剐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周翡脱口道:“……她也疯了吗?怎么这疯还是祖传的?”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喉咙上的哑穴已经冲开了,忙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仆妇看了她一眼,说道:“唉,你这女娃娃,哪里懂他们这些男男女女的事?”
吴楚楚问道:“可是发这种誓也太憋屈了,段夫人答应了吗?”
“那怎能不答应?”仆妇道,“过了得有十多天吧,等我们都已经将人下葬了,祝家才来人,说自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要接回去,母凭子贵,看在孩子的份上,愿意使一顶小轿将孩子娘也抬进府里。段夫人怒极,反而心生一计,她们姊妹乍一看依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便隐瞒了姐姐已死的事,替姐姐‘嫁’入了祝家。以她的功夫,大可以横着走,没人占得了她便宜,既然不能伤害那姓祝的小子,她便打定主意要将祝家搅合得鸡犬不宁。”
周翡闻听这样“绝妙”的馊主意,除了“有病”,也真是发不出第二句感慨了。
“你还是不懂。”老仆妇摇头道,“她这馊主意一半是自己古灵精怪,一半却也是为了李大侠。她将姐姐多年前便一直开始缝的嫁衣拿了出来,捎信给李大侠,也不提前因后果,只说自己要嫁人,嫁衣上少了颗珠子,求他帮着找。”
“蜀中那边一直没有什么音讯传来,李大侠是个很知礼的人,断然做不出得知朋友婚讯却置之不理的事,肯定是生气吃醋了。段夫人便十分洋洋得意,打算等着结果了祝家的事,就去蜀中找他澄清,谁知又过了一阵子,就在祝家来人来接的前一宿,家里忽然来了个年轻的姑娘,自称是李大侠之女。”
周翡问道:“那个是我娘?”
“想必是的,”老仆妇道,“那姑娘送了一袋珠子来,说是她爹临终时嘱咐她要送的贺礼。”
周翡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说道:“家里长辈们未曾对我提起过这一段,请婆婆告知详情。”
“据李姑娘说,李大侠先是遭人暗算,中了一种叫什么‘缠丝’的毒,随后又被贪狼、巨门、破军等人率众围攻,他一路勉力应战,往南溜了那些走狗数十里,杀了不知多少人,那些北狗们硬是没能围住他,可是也加剧毒发,他强撑着回到寨中,还是毒发不治。”老仆妇叹了口气,半晌,才又道,“我当时就瞧段夫人神色不对,等李姑娘走了,她便魔障了一样,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害死李大侠的。”
周翡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看不出在想什么,吴楚楚问道:“那为什么?”
仆妇道:“我也是后来才从她颠三倒四的话里想明白,原来她最后一次见李大侠的时候,所中的毒就是‘缠丝’,当时北斗分明带了大批人马,却见她跟廉贞冲突而藏着不出来,便是蓄谋已久,用她诱出李大侠,那缠丝肯定不是普通的毒,能在李大侠替她逼毒的时候传到他身上。李大侠肯定当时就明白了,这才一反常态地骂了她一顿,将她赶走,又生生把敌人往南引去。”
吴楚楚“啊”了一声,眼泪开始打转。
周翡却将“廉贞”这始作俑者的名在心里念了两遍,想起谢允给她说过,“甘棠先生在终南山围困伪帝座下大将,斩北斗‘廉贞’,头挂在城楼上三天”,总觉得周以棠所作所为并非巧合。
吴楚楚悄悄抹了一把眼睛,问道:“那后来段夫人怎么样了?”
“段夫人听说李姑娘要上北都报仇,便将少爷交托给我,跟着去了,李家人都很感激她,因为李大侠从未跟别人提起过他中毒的真相,但伪帝要是那么好杀,早就给人碎尸万段了。他们这一去,终于还是无功而返。我瞧段夫人自北都回来以后就恍恍惚惚的,祝家什么的,一概顾不上了,好在那姓祝的也没想理会过她这‘添头’似的孩子娘,后院里一直住得清清静静,她便发狠练起了功。不料将自己逼得太过,渐渐走火入魔,先开始还只是偶尔魔障,后来一日不如一日,连祝家人都知道这院里有个疯婆子,就成了现在这番光景。”
油灯跳了跳,周翡听完了这么漫长且跌宕起伏的一段故事,心里将几十年的前因后果隐约串了起来,一时五味陈杂,满腔的暴躁和仇恨不知什么时候略略平息下来了,她想起自己前些天还信誓旦旦地说了要将吴楚楚送回去,结果一时怒气冲顶就不管不顾,连吴楚楚是哪根葱都抛在了一边,何止是“食言而肥”“考虑不周”,简直说话不如放屁,非但本事不行,连为人上都丢了先人的脸面。
老仆妇说完,见夜色已深,就嘱咐她们两人早点休息,自己去厢房睡了,那疯子段九娘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将自己倒挂在院里的大树枝上,一动不动,跟蝙蝠一个姿势。
周翡周身大穴悉数冲开,行动自如了。
吴楚楚唯恐她又跑出去跟那女疯子较劲,但是说也不敢说,劝也不敢劝,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
周翡颇为过意不去地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对她说道:“你休息吧,我……那什么……不惹事了。”
吴楚楚表面上点头,心里还不敢信,躺下不敢睡死,装着睡着了,一会一会地偷偷睁眼瞄着她,生怕她半个三更不告而别。
周翡自然听得出她在装睡,心里平静下来了,便越发觉得愧疚,她想起连日来心浮气躁、胡思妄想些自不量力的事,觉得很不应该,干脆也没睡,在旁边打坐起来,专心致志地用鱼老教她的方法磨练其破雪刀来。
这一回,周翡就好像入了定似的,周翡一切庞杂喧嚣都放在了一边,她心无旁骛,破雪九式圆圆满满地在心中收势走完一遍,她才睁眼,天边居然已经泛白了。周翡缓缓吐出一口气,莫名觉得胸口一松,多了几分领悟,正要站起来走动走动,却蓦地发现段九娘悄无声息地站在一边阴影里,跟个鬼影似的窥视着她。
周翡一愣,打招呼道:“前辈……”
段九娘突然蹿到她面前,压低声音,神神叨叨地问道:“你方才在练刀么?”
周翡诧异地想道:“她怎么知道?”
还不等她答话,段九娘又温声问道:“谁教你练功的?”
周翡老老实实地答道:“家母。”
“哎,跟着亲娘练功能有什么出息?她怎么舍得好好锤炼你?”段九娘神神叨叨地一笑道,“你要不要跟着姥姥练?”
周翡努力地忽视了“姥姥”俩字,便要推辞道:“我……”
还不等她说话,段九娘突然出手如电,接连封了她胸口三处大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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