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阳光正好,融融照着檐下两人,扶微对长主笑了笑,“姑母看,他们多相配。”
相配才怪了。长主不得已,敷衍一欠身表示赞同。照虽然好,但他对于琅琅来说年纪还是太大了点儿,若能和少帝相配倒很合适,两个人相差三岁,一起长大,也算青梅竹马。将来感情日深,皇后算什么,还不是想废变废!至于皇子,那更是天之骄子,凭借外家的势力,克成大统不费吹灰之力。
分明水到渠成的事,却因为那个假子泡汤了。长主懊恼不已,只怪少帝欲选后的事,他们得知得太晚,棋差一招便满盘落索,实在可恨。少帝为顾全大局,将琅琅指给了上官照,从长远上来说,入不了宫便是与江山无缘,她们此行是无用功;但从私情上来说,其实并不那么坏……也许远离政治,找到个不错的归宿,对琅琅才是最好的。
长主掖着两手看,也罢,现在不相配,不等于再过两年也不相配。照比琅琅大了八岁,八岁又如何呢,只要经得起等待,一样是如花美眷。
琅琅是娇养大的,加上年纪又还小,所以说话很直接。她踮起足尖,和上官照比了比,然后扬起笑脸,日光映在她的双眸,孩子的眼睛,纯净得不染尘埃。
“阿兄嫌我年幼么?如果嫁给陛下,我觉得年纪还算相仿,但嫁给阿兄,阿兄一定觉得我太小了,是吗?”
这话说得大家都有点尴尬,上官照哄孩子却很有一套,“琅琅不该担心自己年幼,反倒是我该担心自己太老了,不堪做配翁主。”
琅琅很大度,安慰他不要这么想,“我最喜欢好看的人,原先听到陛下为我指婚,我心里不高兴,怕郎子长得太难看,害我夜里做恶梦。可是现在看到阿兄,阿兄的眼睛那么美,我觉得阿兄一定是个温柔的郎子,琅琅很喜欢。”
啊,喜欢便好,不单扶微,连长主都欣然笑起来。这世上没有一位母亲不盼着儿女能幸福,只要她心悦,入不入禁中都不重要了。
可是所有人都感到满意的时候,上官照却笑不出来。他回身望了少帝一眼,年轻的帝王意气风发,大概很为自己的计划得意吧。他垂首,连叹息都不能够,为了达成他的计划,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扶微自然看见他眼里的黯淡了,自己起先还有意忽略,但就是刚才那一瞥,实在令她无地自容。她开始琢磨,他说过有喜欢的人,究竟有多难开口,要他这样隐忍?如果可行,或者把那个姑娘给他找来吧,王侯三妻四妾的不少,让他得偿所愿,也算是对他的一点弥补。
“陛下。”她在走神的当口,琅琅晃了晃她的袖子,“陛下什么时候迎娶皇后?”
扶微哦了声,“还有五日。”
琅琅笑得无比灿烂,“陛下的新娘子长得好看吗?”
扶微点了点头,“皇后很漂亮,也温柔可爱。”
“陛下的婚礼一定极盛大。”琅琅很羡慕的模样,“将来妾大婚,陛下可以屈尊主持么?”
扶微垂手抚了抚她的顶发,“当然,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大婚那天我一定到场。”
照和琅琅的婚礼安排在来年三月,因为关内侯府必须重新修葺整顿,才能满足大婚的需要,时间不宜太紧。加上盖侯夫妇对幺女的婚事很看重,待到来年三月,琅琅也满十三岁了,十三岁的新娘子,怎么都算不上幼小了。
从景福殿出来,扶微仍旧在留意上官照的情绪。他是个合格的侍中,神情永远机敏谨慎。然而愁云压住了眉眼,那双眼睛便不复往日神采,变得雾霭沉沉起来。
扶微轻轻叹了口气,应当说些什么呢,安慰的话早就说不出口。帝王出行,前后有黄门和侍御相伴,宫人手里挑着鎏金香炉,里面散发的香味弥漫,连外面的气息都嗅不见了。她做了个手势,屏退左右,园中只留她和上官照,难得有闲暇时光并肩而行,她边走边侧身看他,“阿照,你不欢喜?”
上官照勉强笑了笑,“臣没有。”
“我知道你不愿意迎娶琅琅,你心里有怨恨,骂我两句我也不怪你。”
怎么能够责备呢,喜欢到了一定程度,就算他要他死,他也没有怨言。他摇头,“我与陛下的交情,不言怨恨。再说人总要娶亲的,陛下五日后便大婚了,君王的婚姻尚且身不由己,何况臣。”
她听出了不得不向命运低头的无奈,再想想自己,更是前程渺茫,不知归处。
“大丈夫立世,爱恨都不能为自己控制。你的不幸是我造成的,我的不幸该归咎于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她转过身看远处山景,层层叠叠的山峦离得很远,像连绵起伏的乌云。她负手,喃喃道,“今日朝上与丞相谈起北方戍守,为了抵挡乌桓扰边,要增加一个郡。郡中官员需任命,这正是削减丞相党羽的好时机。我欲令中郎将卫广、八校尉中射声、胡骑两尉执掌郡*事,将京畿职权让出来,以便填充朕信得及的人进去。文官方面,以御史大夫为首,许以高位,能支出去一个是一个……”她转头笑着问他,“你觉得此举如何?”
明升暗降,如果能顺利实施,当然是极好的政治手段。
上官照颔首,“陛下果真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臣当初被遣回武陵,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唯恐你受制于人,将来生出懦弱贪图安逸的性情……现在看来是杞人忧天了,假以时日,大权必定能重回陛下手上。”
她对着广袤的天宇哼笑了下,“可是这假以时日,也许要耗费几十年时间,想起来便觉得可怕。”
其实他对丞相和少帝的关系很好奇,但作为侍中,他的职责只是为天子分忧,那些私事不该他过问的,他连提都不能提。
寒风飒飒,有些冷,少帝回身往德阳殿去,历代都有这样的惯例,天寒之后议政大殿从却非迁往德阳。德阳殿是北宫正殿,北宫的功能除了一部分作为内眷宫室外,另有光华殿和钩盾署等,依旧为外朝所用。
少帝在前面走,他跟随其后。少帝今日穿了件青色绣袍,广袖飘飘,在这万物萧条的季节里,显出了一点难得的生机。原本是很赏心悦目的,然而不知先前可是蹭到了什么地方,臀下有一片树叶大小的污渍,发黑发暗,来历难辨。少帝自然没有察觉,依旧走得散漫,他却仔细盯了半晌。帝王仪容不整有碍观瞻,于是他将披风解下来,披在了他肩上。
扶微唔了声,“我不冷……”
照只是一笑,“陛下的袍子上沾了东西,拿臣的披风挡一挡吧。”
她愣了下,心也狠狠绊了个趔趄,脸上不由发烫,“你看见……什么了?”
他倒并未觉得哪里不妥,“想是墨迹吧,又有些像血……”眼看着少帝的脸越来越红,红得如火烧云一般,他的话便衔在了嘴里,隐隐感觉异样起来。再看少帝,他片刻也不耽搁,匆匆出了云龙门,不是去德阳殿,是着急赶往东宫方向了。
但愿不要是她想的那样,扶微边走边祝祷。算算时间,差了十多天,应当不会的。她回到章德殿,把人都赶了出去,脱下深衣看背后,一看便煞白了脸。
怕什么便来什么,奇怪这次居然毫无知觉。老天真是爱开玩笑,不知她究竟顶着这活招牌走了多远?落了多少人的眼?
衣裳一松手,落在地上,她羞愤、悔恨,在那件血污染红的袍子前气红了眼眶。这东西其实一直是她最担心的,有时夜里做梦,会梦见今天这种可怕的情景,所以她向来很小心。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系上月事带,只穿玄衣,提前几日预备,总不会出错的。可是这次到为什么会这样,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大概皇帝终有做到头的一天吧!她蹒跚着站起来,走到殿宇中央燃着木炭的温炉前,把袍子投了进去。布帛燃烧的气味冲鼻,她默然站着,看蓝色的火舌吞噬一切。然后平静收拾好残局,开始考虑接下去应当怎么善后。
太阳快下山了,她走进直棂窗投下的嶙峋阴影里,步子很慢,斑驳的光,明亮而短促地打在她的丝履上。行至殿门前,扣住门环奋力打开,版门撞击门框,发出轰然一声巨响。殿外的廊庑下站着惶惶的建业和两位侍中,她堆起了笑,“怎么都候在这里?出什么事了么?”
她这一句话,令众人有了片刻松懈。建业抚膝道:“暮食的时间到了,陛下传膳吧。”
她点点头,“没什么要事了,侍中们今夜可出宫返家。”
“诺。”斛律普照鞠腰领命,正欲退下,见上官照一动不动站着,脚下不由也顿住了。
扶微不悦,冷冷看向上官照,“侍中还有事?”
上官照猛回过神来,拱手呵腰长揖,一步一步后退,退出了天子路寝。
随侍的那六位宫人,第二天消失得干干净净,据说是伺候不周引得少帝震怒,当夜便交由掖庭狱处决了。上官照听完,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在这深宫里人命算什么呢,有时还不如一只杯子,一双筷子。
入冬后的天气总是趋于阴沉,穹隆矮了,随时有可能落下一场雨来。皇帝的大婚将至,禁中除了预备婚仪的几个官署,于其他人来说一如往常。夜里天寒,侍中们留在值宿庐舍里烤火喝茶,闲来也聊聊私事,斛律普照对他的婚事大大赞美了一番。
“好姻缘。”斛律笑着说,“门当户对求也求不来。不过盖侯府据说向来规矩重,你又是新开的府,家中仆婢都预备妥当了吧?”
“入府就能上手的难找。”上官照摇了摇头,“一直忙于宫中事,家里也顾念不上。”
斛律却笑得含蓄,“要懂分寸,又拿得上台面的,委实不好找。翁主年幼,君风华正茂,小妻1、御婢2当然一个不能少……”
话还没说完,被上官照捣了一拳。斛律稍稍年长两岁,两个人又在一处供职,私交也很好,平时说些玩笑话,并不会惹得对方恼火。吵吵嚷嚷一通拉扯,最后还是斛律告了罪才作罢。当值时不能饮酒,两人以茶代酒,碰了几回耳杯。后来无意间又说起掖庭令谒见的事,斛律的表情一瞬便肃穆起来了。
“上不知作何想,景福殿宫人俱由掖庭令发落流放万里。今日张令入章德殿,就是为此事。”
上官照心头钝钝一跳,知道眼下不过是那些宫人,再接下去,也许就是长主、盖翁主,他,甚至是盖侯周充……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究竟有没有根据,但无数前因后果联系起来,那团阴云就笼罩在上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如果一切正如他所想……他不敢想象。这是个惊天的秘密,以少帝的决断,不会留下任何隐患。他隐约看到自己的将来,恐怕没有退路可走了。如果当真如此,后悔的不是其他,这项指婚才是最大的错误。他还记得幼小的,可怜的阿婴,站在木樨树下两眼含泪的样子。光阴荏苒,短短六年而已,他已经变得满身锋棱,变得他再也辨不清真面目了。
究竟该称他还是她?他在武陵时活得逍遥,平昌侯的三公子,青年才俊,春风得意。二十岁的年纪,身边没有御婢是不可思议的,所以他懂女人,知道女人和男人的分别。面对少帝时他疑惑过,但不敢怀疑,只当是自己情切导致认知的错乱。可是事实究竟是怎么样?那件袍子上一闪而过的污渍在他眼前不断重现,加之少帝其后的表现,再与种种前情遥相呼应,足可以令他魂飞魄散。
伴君如伴虎啊,今天的阿婴已经不是往日的阿婴了。他低下头漾了漾耳杯里的茶汤,将那湛绿的液体泼在了青砖地上。
“子清,你那日看见中宫的样貌了吗?”
斛律普照吓了一跳,“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中宫的样貌岂是你我可以随意议论的!”
他讪笑:“不过是兄弟间私谈,用得着这样上纲上线么?”
斛律松了口气,回忆起少帝染疾那天的经过,缓缓摇头道:“中宫出入都带着幕篱,根本看不见面貌。且丞相是引人,谁也不敢上前验证。”
所以这事若是真的,连丞相都是知情的,如此就算少帝愿意留他,丞相也容不得他吧。
他失魂落魄,斛律见他有些反常,正要询问他,殿中黄门来传话,说陛下召见上官侍中。他略顿了下,放下手中耳杯,提剑走出了值庐。
十月的风,吹在脸上冷厉如刀割。甲胄加身已经感到沉重,心里压着事,脚上愈发灌了铅一样。少帝还在路寝里审阅尚书台发来的奏章,他行至殿门上顿住脚,依礼回禀:“臣照,面见陛下。”
殿里传出一声“进”,他匀了口气,方才迈入殿里。
少帝坐于绣幄中,雁足灯上粼粼的火光照亮脸庞,温润的,一点锋芒也无。听见他的脚步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大婚在即,迎亲事宜太多太繁复,我看着便头痛。后日由太尉和太保替我亲迎,为防横生枝节,你率南宫卫士连路护卫,若有紧要情况,可先斩后奏。”
上官照拱手领命,“诺。”
“还有,”少帝手上笔走龙蛇,口中却吩咐得条理清晰,“魏国国相今日入京了,呈手书报于台阁,我还没来得及召见。明日你去四方馆会他一会,且看他此行是否带了魏王对田邑的处置……”
“诺。”
上首的人终于搁下笔抬起头来,大约也察觉了他的异样,微微一笑道:“照,你今日怎么和平时不一样了?是不是有话同我说?”
他哀凄地望着她,有千言万语,又不知如何开口。她提着玄端从莞席上站起身来,一样的眉眼盈盈,但即便是笑着,他也觉得笑中有深意,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看待她了。
“朕怎么觉得侍中好像与我生分了?难道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得罪侍中了?”
上官照长揖下去,“陛下言重,臣惶恐……”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温煦对他说:“阿照,我和你自小一同长大,我任人宰割的时候,是你伴在我身边,我对你的感情,远超你的想象。无论将来如何天塌地陷,我最信任的只有你,愿你也同我一样,不改初衷,心如明月。”
她的指尖微凉,但手心是温暖的。上官照看着她,心里渐渐沉淀下来,启唇道是,“臣为上生,为上死,过去是如此,将来更是如此。”
她听后笑意终于蔓延进了眼底,怅然道:“我身为帝王,有太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即便我不说,知我如你,也会懂我。我要如何同你解释才好呢,说得太多,反倒不珍贵了。只有一句,你看我是佛,那我便永远是佛;你看我是妖,那我便不得不做妖。一切在你,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吗?”
鼻腔里霎时盈满了涕泪的酸楚,他甚至不能再看她,只垂着眼点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阿婴。”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双手合住他的牵引起来,隔着自己的手指,把唇印下来,瓮声说:“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付你,替我留意定阳长主和盖翁主。我毕竟不是铁石心肠,不希望最后走到那一步。但若不得不为时,那么……”
他看见她眼里烽火必现,别无选择,只得咬牙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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