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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消散,凉意渐盛。
沾染秋色的树叶打旋儿落上窗台,在风中簌簌发抖。
房间忽然爆发出一股脑的惊呼,将路过的麻雀吓了个抖索。
“他有反应了!”
“霍夫人,请冷静。”
“你们快看看,小顷是不是快醒了!”
“阿姨,您别担心,医生过来了。”
“什么情况?”
“老公,儿子刚才动了,他快醒了!”
……
噼里啪啦。
叽里咕噜。
好吵,好烦。
霍顷想要避开这些恼人的杂音,张嘴,却发不出声。
意识游离的飘在空中,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就是无法动弹。
“医生,我儿子怎么样了?”
“医生……”
“医生……”
霍顷又急又怒,定了定神,使出毕生之力,豁的一掀眼皮。
“别吵!”——可惜这两个字只有他自己听见。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不过短短几秒,立刻被好几个脑袋塞的满满当当。
爸、妈?
这是怎么了?
从昏迷中醒来的起初两天,着实不怎么好受。
“小憩”了一周有余的躯壳,生硬如僵尸,动一动都要牵扯三魂六魄,每每令他生不如死。
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霍顷失忆了。
说失忆,似乎也不尽然。
父母、亲人、朋友,学过的知识、见过的世面,一一镌刻在心,随时随地能拎出几样,没有丝毫滞塞。
可他忘了一些事。
“你呀,从小就听话,可让我和你爸省心了。”
霍顷的母亲陈素女士出生良好,婚后夫妻感情深厚,悠然自在的活了半辈子,保养得宜十分年轻,可儿子出事入院一个多星期,她每天以泪洗面,形容憔悴。
眼下,面对儿子的问询,陈素仿佛瞬间又瘦了几分,“医生说勉强回忆对你的脑袋不好,儿子,不要紧的,你还记得爸爸妈妈就好,其他的,忘了也没关系。”
眼见母亲如此,霍顷也不好再问,安抚的捏了捏母亲的手背。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妈说的很有道理。
他记得从小到大的轨迹,记得生活的充分必要条件,也知道冷热酸甜和春夏秋冬。
忘掉的,大概都是不痛不痒的。
——算了,不影响过日子,就不再勉强了吧。
醒来的第八天,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检查,反复又反复的测试,医生终于大笔一挥,在出院通知书上签了字:“恢复的很好,可以出院,如果有哪里不舒服,第一时间过来。”
“谢谢您。”
出院的大日子,霍峰和陈素都不在,过来迎接的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未婚夫,唐升年。
关于这件事,霍顷时常觉得一脑门雾水。
他记得唐升年这个人,也依稀记得那个他们曾经的相处,甚至记得唐升年认真问“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的模样,可他——
不记得答应过他。
“你当时是没答应我。”回去路上,唐升年温柔的解释给他,“可我始终没放弃,再接再厉,最终赢取了这场战役的胜利。”
无厘头的解释逗的霍顷直笑。
唐升年又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坐落在城市中心的高层公寓,被林立的商场店铺层层包围,闹中取静。
推门而入,六米三的挑高落地玻璃墙,全天候汲取阳光,放眼望去,n市城景一览无余。
霍顷震惊的说不出话。
他的记忆里,没有这样一间房子。
大到空间布局的设计,小到墙纸沙发垫,甚至连放在窗边的人体工学椅,都是霍顷喜爱的风格,简直如同量身为他定做。
“这本来是我们的婚房。”唐升年两手插兜,慢悠悠的在客厅里溜达,“都是你喜欢的吧?当然,你要是觉得哪儿不好,都可以再改。”
霍顷缓缓放下眼帘,心潮起伏。
他很清楚自己的性格,若不是真心喜欢,不会跟唐升年走到这一步。
这间房子,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明。
他和唐升年,的的确确是一对恋人。
“我很喜欢。”
眼瞧着面色红润起来,霍顷和唐升年的婚礼再次被提上日程。
说结婚,其实就是亲友们坐聚到一起吃个饭,他和唐升年没办法领证,这算是最有效的宣誓手段,也是家庭对孩子的最大支持。
能做到这个程度的父母并不多,霍顷感恩,但:“爸,不用急。”
“你和升年在一起这么久,也该让亲朋好友做个见证了。”霍峰安慰道,“我和你妈会跟你唐叔叔商量好,不用你们年轻人操心。”
不知道为什么,霍顷觉得他爸妈似乎比他还着急。
他想了想,半开玩笑的问:“您怕您儿子没人要吗?”
霍峰的脸色微变:“胡说什么?——要是没这场车祸,你和升年早就结婚了,什么都是现成的,就别拖拖拉拉的了。”
事已至此,霍顷也没什么好说。
当初和唐升年交往的是他,答应结婚的是他,连婚房都布置好了,那必定是喜欢的。
虽然现在无感,可也不能辜负人家。
而且他相信,相处久一些,日积月累的,也许会重新找回那份爱恋呢?
又或者,哪天他忽然记起所有事情,一切就都皆大欢喜了。
婚事自有人安排,霍顷身体复原,计划趁婚礼前外出几天。
陈素:“和升年一起去嘛。”
“他忙。”霍顷不疾不徐的收拾行李,动作轻盈,“我以前也常常一个人出去。”
唐升年忙着公司的事,忙着筹备婚礼,但如果霍顷开口,他必定能抽出时间——霍顷却不愿意,“妈,没事的。”
到机场,霍顷给唐升年打去电话,说了自己的行程安排。
末了,说道:“辛苦你了。”
“我们的婚礼,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唐升年笑起来十分清朗,是真的开心,“你别跑太远就行。”
霍顷也笑。
唐升年:“有事给我打电话,照顾好自己。”
“好。”
挂了电话,又一重疑虑浮上心头。
唐升年是个很好的男人,家世、人品、外貌乃至对他的好,都无可挑剔。
可——似乎不是他会爱上的模样。
一块美玉,好是好的,却不适合所有人,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爱上。
想到这,霍顷深深吸了口气,将这种飘忽的怀疑扼杀在心里。
因为失去部分记忆,忘了当初的心动和爱,才会这样疑神疑鬼。
一定是的。
他爱唐升年,他们要结婚了。
就是这样。
就在这一瞬间,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把我舒亦诚当什么?”
阴沉的语气,裹挟电闪雷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平静。
霍顷蓦的捏住桌沿,呼吸都粗重几分,他竭力屏息,想要听清后续的发展。
等了好一会,脑海依然空空如也,那个声音就此偃旗息鼓,没再响起。
电光火石的霹雳,轰然炸裂,又消散的无影无踪。
自从失忆,常常会这样疑神疑鬼,有时候还觉得心里少了一块,空落落的。
可分明什么都没发生。
他笑着摇了摇头,端起杯子喝咖啡。
秋高气爽,航班准时准点,将霍顷带往几千公里之外的海滨城市d城。
晚上,和定居在此的大学同学一道吃饭。
久久未见,两人都很开心。
同学:“怎么想到来这的?”
霍顷认真想了想,答道:“就是想来了。”几乎是下意识选了d城。
同学也不在意,和他聊起别的。
吃了饭又带他去喝酒,直闹到三更半夜才放人回酒店。
霍顷强撑着洗了澡,连头发都来不及吹干,就迫不及待的扑进被窝。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开始做梦。
梦里,他站在一地狼藉的花瓣中,笑的很开心,笑了很久,然后说:“这种感觉如何?”
对面,似乎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隐在黑暗中,答道:“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自己还在笑,可笑声里,似乎多了别的东西,“这是送你的礼物,喜欢么?”
那人沉默片刻:“你把我舒亦诚当什么?”随后慢慢朝他走来。
霍顷的心一下提到嗓子口,直勾勾盯着阴影。
这个人会是什么模样?
可等了许久,那个身影迟迟不现真容,他好像走在一条永远走不到头的路上,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霍顷忽然着急,顾不上等待,迈步向前。
一瞬间,他醒了过来。
床头灯还亮着,拢成一个浅黄的光圈,很淡很弱,仍然刺的霍顷别过头去。
夜深人静,霍顷的喘息格外清晰。
他摸了摸砰砰直跳的心口部位,莫名不安。
刚才的梦,实在太奇怪。
分明知道在做梦,也分明不认识舒亦诚这个人,连这个名字,可能都写错了。
可——那人要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时候,为什么会那样期待?
还有,醒来后,心悸的感觉,为什么这么强烈真实?
仿佛有什么烙在灵魂深处,刻骨铭心。
霍顷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拿过手机。
这个时间,唐升年应该早就睡了,他想了想,退出通讯录,调出微信。
【舒亦诚是谁?】
再睡,很安稳,一夜无梦。
到餐厅用早餐时,接到唐升年打来的电话。
开口就问:“你在哪里?”
霍顷:“酒店,吃早饭。”
“你没事吧?”
“没有啊——你急什么?”霍顷觉得唐升年怪怪的,浅浅一笑,可旋即想起深夜的那条微信,又敛起笑闹的意思,直截了当的问道,“是不是因为舒亦诚?”
他清晰的听到唐升年抽了口气。
如果说先前还有所怀疑,那么此时,他几乎能肯定,他认识舒亦诚,而且很可能——关系匪浅。
一个无缘无故出现在梦里的人,一个能让他未婚夫闻之色变的人。
会是谁?
霍顷很快就知道了。
听完唐升年的阐述,他反问了一句:“舒亦诚故意接近我,骗我上床拍照,然后又一脚把我踢开,就连我出事,也是他的手笔?”
唐升年没作声。
霍顷简直要笑出声:“我竟然没报复?还让他逍遥自在?升年,你觉得这符合我的性格吗?”他怀疑唐升年隐瞒了什么。
“你出事的时候,舒亦诚也在。”
霍顷一愣。
“他——没了。”
结束通话,霍顷又给表弟去了电话。
“舒亦诚是个垃圾,死了最好!”
霍顷捏着叉子,迟迟无言。
平心而论,他相信唐升年,也相信表弟。
他们说舒亦诚欺骗他,伤害他,说舒亦诚是个垃圾,他们没理由撒谎。
可冷静下来后,疑问就前赴后继的涌了上来。
他好奇,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考虑,要对他做那种事;而自己,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被欺骗到那种程度,甚至于差一点丢了性命。
舒亦诚欺骗的那个霍顷,和他自我认知里的霍顷,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一整天,霍顷都处在纷繁的疑虑之中。
他记不起舒亦诚这个人,对他们堪称奇葩的过往也毫无印象。
越是回忆,越是一片空白。
以至于想到后来,脑袋都开始混沌发胀。
太阳沿着既定的轨道爬升,悬挂,降落,最后坠在地平线下。
灯光渐次亮起,层层拂过的海风裹着海水特有的湿气。
在阳台躺了大半天的霍顷被塞了一腔咸味,皱着鼻子回房,抓起茶几上的手机。
【你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曾经,可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别在意,也别想什么,我一直在你身边】
发送人唐升年,发送时间为五个半小时前。
霍顷点进输入框,顿了好几秒,慢慢键入。
【我知道,谢谢你】
【婚礼准备的怎么样?】
【我很快回来】
他收了手机,将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名抛到九霄云外,出门觅食,享受最后一次单身的旅行。
恰如唐升年所说,一切都过去了。
不管曾经受过什么伤害,舒亦诚已经不在。
而他,失去了关于那个人,那些事的所有记忆,拥有全新的生活,焉知不是老天的意思?
霍顷在外游荡半个月,距离婚礼还有一周的时候,他回了家。
一切就绪,只待婚礼来临。
随着日期临近,霍峰和陈素一天比一天紧张,每天拉着儿子说这说那,饭都吃的少了。
反倒霍顷这个当事人,非但丝毫没有紧张情绪,还反过来安慰父母。
婚礼前一天晚上,他和往常一样准备休息,接到唐升年的电话。
“你准备好了吗?”
霍顷:“都好了。”什么都有人安排,他只需准时出现在婚礼现场。
唐升年:“霍顷……”
“嗯?”
那头顿了顿,话锋微转:“明天见。”
霍顷哑然失笑:“明天见。”
次日,霍顷被闹铃叫醒,洗漱完下楼吃早饭,准备出门跑步的时候,被陈素喊住:“这种日子就别出门了。”
“还早。”霍顷体贴的帮他妈披上披肩,“再说,今天估计要忙一天,跑一跑对身体好。”
“那你早点回来准备。”
目送他离开,在霍家工作三十几年的刘阿姨悄悄上前,说:“小顷一点都不紧张啊。”
陈素叹了口气,拢紧披肩:“随他去吧,和小年结了婚,就好了。”
时光尚早,太阳还在蛰伏,路灯隐在树丛里,投下影影绰绰的光。
恍惚间,有股晨昏不辨的错乱。
霍顷在树下矗立片刻,才沿着日常路线慢慢跑动起来,边环视四周。
这个时间,四下空旷,几只调皮的小鸟蹦跳着穿过马路,刚停在路边,又被靠近的巨大身影吓住,疯狂扑腾着翅膀窜入半空,瞬间不见踪迹。
霍顷恰好跑到这人跟前,朝对方点点头:“早上好。”就要绕过去。
岂料,这人居然往旁边挪动几步,拦住了去路。
霍顷不得不停下,看向对方。
落在耳下的半长黑发,发尾处微微打卷,深邃的五官,尤其是双眼,一眼望不到底,嵌在苍白的面色中,有股难以言喻的阴森。
曦光下,俊美,又阴沉。
擦了把额头的汗,问:“有什么事吗?”
“你是霍顷。”他用的是肯定语气,“‘无人倾倒’的‘顷’。”
霍顷心头大震,他从前,常常跟人玩笑,说他是“无人倾倒”的霍顷,爸妈给起错了名字。
但,这种玩笑,他只在最亲近的家人朋友跟前开。
这个人,他分明不认识。
他的表情已经足够回答一切,对方冷冷的笑起来,朝他走了两步:“听说你要结婚了?”
“你是谁?”
“我没死,你很失望吧?”
霍顷:“我不认识你。”
对方仿佛听不见他的话,自顾自说着:“你把我舒亦诚当什么?”
舒亦诚!
霍顷浑身发凉,握紧拳头,下意识后退:“你是……”
接下去的话,他没能说完。
只看到一个黑影扑上来,口鼻被一股难闻的帕子捂住。
霍顷看到那湾深海中的自己,昏沉中心头大作,某个似曾相识的片段刷的闪过。
随后,彻底失去意识。
“小顷不见了!”
“霍顷不见了!”
婚礼近在眼前,主角之一却消失了。
霍家和唐家如同注水的油锅,炸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一身定做礼服的唐升年阻止双方家人的报警意图,走到没人的房间,拨出一个电话。
响了许久,那边接起来:“喂?”
“我是唐升年——你知道舒亦诚在哪么?”
“这两天没见过,有什么问题?”
“他把霍顷绑走了。”
电话里响起玻璃的破碎声:“你怎么知道是他?”
“他是在我手上。”舒亦诚低头看了眼昏睡的人,“我要报仇。”
那头大吼着说了什么,舒亦诚无所谓的靠着车门,姿态轻松:“我不怕,大不了一起死。”
不顾对方的咆哮,径自挂了电话。
此时,车子恰巧停下。
司机飞快下车跑了,偌大的车厢,两道粗重不一的呼吸前后交替,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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