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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谅,来迟了。”
苏清见说这话时呵欠连天,清俊的脸上亦满是倦容。他将衣袖稍稍卷起来,提着膝盖处的下衫踏进了门槛,抬手与众人作了个揖。
这一行人里,手持桃花折扇的高挑年轻人即刻迎了过来。此人唤作苑归今,自幼与苏清见一同长大,现下又一齐在御史台做官,是里京典型的富家子弟、风流才子。
“啊苏清见,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过来了,归今却十分严肃地把折扇一收,皱起眉来问他。
苏清见敷衍:“当然。”
“……所以?”归今看向他身边小小的、奶萌奶萌的女娃。
居然把不满三岁的闺女也带了过来,这人疯了?
清见哀叹一声,无奈解释道:“奶娘家里有急事,与我告了七日假回老家去了。姐姐姐夫近日忙着吵架不得闲,思齐今晨又有些发烧,我总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吧?”
归今实在无言以对,回头看了看那帮狐朋狗友,急切道:“清见,你这是搞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后面的年轻人便都过来了。这群年轻人个个都出身仕宦之家,要么老爹在地方当官要么老妈皇亲国戚,故而也是每每出门必惹是生非,叫人头疼。
几个王八蛋坚持约在里京最大窑子绣花台见面,说要给刚与夫人和离的苏清见调剂调剂,让他早日走出离婚的阴影。
苏清见:我们是和离。
损友们:嗨呀兄弟,其实大家都觉得你配不上人家,所以被踹了也不用觉得丢脸吧。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归今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一声,“我们苏大人青年才俊,年仅二十又三,正值青春年少就被夫人给踹了,现下一边独自带孩一边勉强维持颜面,容颜憔悴也是必然的。”
苏清见轻笑:“你口才不错,咱们拔舌地狱见。”
说罢他抱起女儿,按照她小手指着的方向,接着往前面彩色的丝锦处走去。思齐小小的身子趴在他身上,乐呵呵地挣着去抓空气,像是很喜欢绣花台里花里胡哨的摆饰。
“我们去那儿干嘛呀?”他低声问思齐,声音和软温柔了许多。
思齐咯咯笑了:“花灯,花灯。”
傻姑娘,这哪里来的花灯啊?
“说起来……”苏清见忽而想起一事,稍回过头问道,“我方才来时看见许多人围在戏台子下面,不知道那里闹哄哄的在干嘛?”
“这个嘛,也是我们今日来绣花台的原因。”一损友将折扇一展,笑眯眯地答了。
“哦?”
“是了。”归今亦打了打扇面,笑着与清见解释道,“绣花台来了位新花魁,据闻是才貌双全,有如神女下凡呐。”
一眼望去,戏台之下依旧人山人海,一条绛色丝锦从上面垂了下来,上挂有六面的青铜铃子,看起来只如一只鱼钩上挂着的数个鱼饵。再往上看,一个着春梨留仙裙的女子正散漫地坐在围栏上,木下疏影,微风清浅,几片如花瓣的碎叶盘旋着落在了她膝上。
女子手里抱着卷轴画,纤纤玉手将之轻轻展开,见了里面的内容,红唇一勾,稍一抬袖,便把它扔了下去。
“啧啧,是刘公子送的名画~”楼下接连起哄道。
这画自半空飘落,可见是先贤画师未虞所作的《千灯佳节图》,一幅价值连城的画,便让她就这么弃之如敝履了。可是她扔了画还不满足,纤细修长的手指一收拢,笑问众人道:
“还有更新鲜点的么?小女子半生粗俗,实在看不懂太有意境的东西。”
送画的刘公子满身书生气,在众人起哄之下定定站在楼下接住了画卷,抬首与她道:“孟姑娘并不粗俗,看来是已经瞧出这画本是一件仿品。”
女子以手托腮,睫毛微沉,“哦?我竟不知自己如此厉害,在这开鉴宝大会呢。”
刘公子按捺着恼火,继续与她彬彬有礼:“孟姑娘,其实此画真品在小生府中收藏,小生冒昧,只是想请孟姑娘到府里做客品鉴一二。”
“……品鉴?”她听罢沉吟片刻,“这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今日我本是来此抛绣球寻欢作乐的,小哥,你须得先问一问大家乐意不乐意。”
她这么一说,楼下一直等着好戏开唱的男人们纷纷起了哄,这当然不乐意,怎么可能让姑娘跟着他走?正起着哄,刘公子又高声道:“孟姑娘就这么玩弄感情、玩弄人心,心中无愧么?”
“愧?”她笑了。
“我有什么好愧的?”女子缓缓站起身来,抚摸着从她袖间探出头来滋滋吐舌的小白蛇道,“你们难不成都觉得被我玩弄了么?”
有人答道:“玩弄又怎么样?诶我们就喜欢让孟姑娘玩弄,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傻逼玩意儿?”
“一群精虫上脑的臭傻逼。”刘公子骂完就走。
有人回击道:“真好意思送人一幅假画,你个傻逼小白脸。”
“别吵了别吵了,有什么好吵的?快看哪,孟姑娘就快要抛绣球了!”
抛绣球?人们赶紧又朝着空中伸出手来,痴痴傻笑着等接住那颗五彩快乐球。女子把绣球轻轻抛了抛,又在指尖转了转,作势要扔出去了——
台下一阵哗然,一阵激动,人群像波浪一样随着绣球的方向滚动——没扔。
归今一行损友把折扇往后衣领里一塞,趁乱扒开眼前乱七八糟的男人,终于得以一睹女子的真颜,只是刚抬头瞄了一眼,人就傻在了原地。
“苏清见。”
“嗯?”
“你看那花魁,像不像你老婆?”
你看那花魁,像不像你老婆?
这句话从今日此时此刻开始,持续出现在了苏清见后半生的噩梦里。
苏清见心口咯噔一下,接着做了让他后悔终生的事——抬首一看那美若天仙、笑意绵绵的故人,这一交上眼,登时觉得自己凉得像一盘黄花菜。
也正是这时,一颗五彩绣球突然从天而降,像块飞来的砖头一样重重地砸进了他怀里,球上拴着的绿色丝锦亦缠在他头顶、遮去了他的脸。
他那一刻只想着:还好,至少我没有露脸。
↑此时一个不愿露脸的围观群众抢到了绣球。
接下绣球不到一瞬,苏清见只觉得鼻梁一痛,在一片绿光之中蓦的被人一拳揍趴在地。随后他怀中绣球也被人夺走,等他勉强睁开眼,只见这帮男人们已经稀里糊涂地打成了一片。
他口中登时腥甜泛滥,鼻梁火辣辣地疼,滚烫的鲜血顺着下颌不断滴落,天旋地转没个终止。
“喂喂,你没事儿吧?”此时归今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慌里慌张来到他身侧,“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清见,这事我事先真不知情啊。”
苏清见捏着红肿的鼻梁坐在原地闭目沉思。在归今看来,这人现在已经气得丧失理智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情绪失控,做出一系列可以载入史册的失智操作……
“呃清见……”归今有一点点害怕。
可哪知苏清见只是拿出手巾将脸上的血一擦,就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没事。”
“不是,你这样真没事?”
“流鼻血而已,正好去火。”他说着咳了一声,“那什么,我家姑娘呢?”
他被人揍趴之后,小思齐也被挤到不知那儿去了,四周一片混乱。归今赶紧随着他寻了一圈,可是四下皆不见思齐扎着两只小辫的小小身影,也没有听见任何哭闹声。
完了完了,不仅带女儿逛了窑子,还把她给搞丢了。
苏清见心里沉得像装了块石头,只觉今日的打击一个重似一个,似乎没完没了了。不过还好,正在他准备让人即刻封了整个绣花台寻找思齐的时候,很快听见后侧传来了孩童清脆的笑声。
听音辩孩,大抵是为人父母的基本技能。
有时候只需听她笑一笑,或而只是咳嗽一声,便能精准寻到她的方位。尤其苏清见这种单身老父亲,对幼兽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极其敏感。
“思齐?”
“思齐,好玩吗?”女子托着孩童的屁股,把她紧紧抱在怀中温柔地问道。
身后的男人们打得排山倒海惊涛骇浪、地崩山摧人仰马翻,眼前的思齐却用小短手抱着偌大一个绣球,轻轻上下摇晃,让上面的铃铛发出叮咚的声响。摇完了,她把自己的小脑袋搭在女子的肩膀上,咯咯笑了起来。
抱着她的女子亦展颜笑了,低声问:“怎么了,思齐不愿与娘亲说话么?”
“不是!”思齐回过头,笑眯眯地否定。
“那……便是思齐饿了?”
“不,是!”思齐夸张地摇了摇头,尔后亲昵地贴贴女子的脸颊。
这个动作一完,女子正好从这角度瞧见了站在不远处、也正瞧着自己的苏清见。她的目光却是从那儿一扫而过,一如压根就没有看见他一样,轻而易举地把他当空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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