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她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林亦扬动了心思,那一定是这一天,在这间小球房里。
她在嘈杂的吵闹声里放下手机,又按耐不住举起,如此反复多次也无法克制自己想要再读一遍的念头。读完,还想再读。
似乎读出点什么,又怕自己在自作多情。
***
林亦扬在回华盛顿的火车上。
他靠在座椅里,盯着头顶的旅行架看。他发现,自己对殷果已经不止是想要认识,想要了解那么简单了,他从踏出那间球房开始,就想着要回去几分钟,再和她多说两句话。比方说,问问她,球房门口有家炸鸡不错,要不要试试?
他都被自己的无趣逗笑了。
或许是小时候太穷了,穷得没什么生活情趣,穷到至今为止都觉得吃东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能吃饱,能变着花样吃饱,是他小时候的心愿。
他偏过头,看着车窗玻璃上的自己,手指轻拨了拨额头乱糟糟的头发,看看自己的脸,虽不如十几岁了,但还不错,能看。
在信息如此发达,联系如此便利,人和人之间能轻易发生任何关系的年代里,他,林亦扬喜欢上一个女孩,却裹足不前,不敢问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好不好笑?
是不想问,是因为在意而慎重,是……
怕得到一个不好的答案。
他听到了一声微信提示音,回了神。
他对手机里的人都设置了免打扰,唯独对殷果没有。所以微信只要一响,肯定是她。
殷果发来的东西是一个餐厅的定位截图,在布鲁克林大桥旁,是一家餐厅的地址,离那个网红的旋转木马不远。
red fish:这家你去过吗?
布鲁克林他经常去,但这家还真没试过。
lin:没,你想去?
red fish:下次你回来,我请你。我闺蜜喜欢吃意面,扫荡了很多地方,说这家的龙虾意面最赞。不要拒绝,更不要说你来请,有来有往才是朋友。
列车刚好停靠在了小火车站旁。
有人下车,有人上车,林亦扬独自一个靠在第一排的车窗旁。他把左臂倒背到脑后,垫着自己的头,眼睛里倒映着屏幕上的字,笑了。
慢慢地,打出了一行字。
lin:ok.
***
她把手机收起来。
淡定,只是为了回请而已。
当天晚上,殷果拐着弯、找了个不易被拆穿的借口,和好友再次确认了餐厅地址,两人开着大众点评,翻看菜单,挑了几样菜,连红酒都敲定了。
她把这些记到备忘录里,只等着林亦扬回来。
一天天临近公开赛。
殷果把自己的训练的时间表进行了调整,从下午集中训练四小时变为上午三小时、下午三小时的每日六小时集训状态。孟晓天知道她要比赛了,也不敢打扰,约了几个新朋友在周三去了西海岸,说是要两周后回来。
到了周五晚上。
她七点多从球房训练完,在路边的店里买了份西班牙拌饭,吃完八点,回到公寓。
在掏出钥匙开门时,她听到房间里有笑声,似乎还不止一个人在,估计是吴魏的朋友,没多想,掏出钥匙打开了公寓的大门。
走进去时,她却忽然停住了,惊讶地看着咖啡色沙发上坐着的男人。
沙发里,江杨正端着一杯刚泡好的咖啡,喝到半截,他看到门打开也自然望过去。视线里,出现了穿着白色防寒服、背着球杆桶的殷果。
他在脑海里很快搜索出这个女孩的身份,也觉不可思议。
范文匆本是在猫腰找吃的,听到门响,抬头回望过去,不认识。
殷果干干笑着对江杨点头:“你好。”
江杨还没想透彻为何会在这里见到殷果,但已经礼貌地笑了:“你好。”
殷果在两个大男人注视的目光下,友好地点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范文匆困惑求证于江杨,江杨一笑:“是孟晓东的妹妹。”
孟晓东的妹妹?范文匆以为自己穿越了。
洗手间的门打开,吴魏是听到了殷果回来的动静,急忙忙打着赤膊从洗手间出来,没见到殷果,反倒被这两位大男人齐齐盯住。
“解释一下吧?”江杨用下巴指了指殷果的房门:“怎么认识的?还住一起了?”
“和我没关系,”吴魏拿起一件半袖套上,坐到江杨身边,压低声音,“顿挫那个。”
两个男人再次被颠覆了世界观。
“有谱没谱?”江杨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询问殷果和林亦扬的关系。
“开玩笑,会没谱吗?”吴魏对林亦扬信心满满,“你见我们小扬爷怂过吗?”
江杨一笑。难说,看他那天在球房提起这姑娘的状态和语气,明显是先动心的那个。当时江杨还想着是何方神圣,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是殷果。
可真是狭路相逢,躲不开的缘分。
当年,林亦扬出道时,连着打了三届职业赛。那三届最热门的夺冠选手就是江杨、孟晓东和林亦扬,他们三个人实力不相上下,谁也不服谁。三届比赛的冠亚季军也是轮着来的,一人拿了一届冠军。总成绩来说,林亦扬当时最好,一个冠军两个亚军。
江杨是个理智的人,对于他来说比赛输赢都正常,毕竟三个人实力旗鼓相当,只看临场发挥和运气,赢了不代表一直赢,输了也不会一直输。可对孟晓东来说,这个结果就很让人挫败了。孟晓东家里是开台球俱乐部的,怎么能输给林亦扬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黑马?
两人当年狠狠较劲了三年,要不是林亦扬突然退社,估计能一直鏖战到今天。
江杨再次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小师弟,你也太会挑了。
房间里,殷果是困惑不已。
江杨不是打斯诺克的吗?怎么过来看九球比赛了?
她坐在暖棕色的床铺当中,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一边凝神听外头的动静,想等到这两个客人走了再出去。
时间推移到八点半,貌似外头安静半小时了。
她光着脚下床,悄悄趴在门上听着,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后,拉开这扇门。
客厅里,竟然全是人,比先前还多。
东新城这次来公开赛的人全到了,之所以没动静,是因为范文匆在门外全叮嘱了,屋里有个“重要人士”在睡觉,不许出声。于是大家很有秩序地坐在沙发上,打着无声电玩,吴魏拿出来一盒象棋,给他们,全都围在一起下着。
吴魏无聊,和范文匆在下跳棋。
带队来的陈安安,也就是现在转到九球的,算是这帮孩子的老师,刚进门,在暖气旁边烤着手,和江杨小声说着话。
总之,客厅里的全貌就是一场大型娱乐现场,被消音的。
殷果乍一打开门,又变成了一场群体围观事件。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的屋子出现,林亦扬右手拎着一套干净的运动服,看上去风尘仆仆,没睡醒的神态。他是打算趁着殷果在睡觉,去冲个澡,精神一下的,这猛地瞧见她,脚步一顿。殷果和他遥遥相望,拼命在脑海里回忆今天是星期几。
两人一个立在东面房门口,一个扶着西面的房门,中间隔着满客厅的人,还不出声,神色各异,老一辈在互相打眼色瞧热闹,新一辈的更多是好奇。
林亦扬在满室安静里,对殷果交代了一句:“我去洗个澡。”
殷果无意识地点了头,在众人的注视下。
等林亦扬进了洗手间,还在想——不是说这周不回来吗?
吴魏突然笑了声,问江杨是不是要叫外卖了?其实他是为了给殷果打圆场,再如此被围观下去,估计小姑娘真要钻进房间,不肯再出来了。
江杨两只手撑着吧台,答应着:“小贩,你来叫。”
范文匆心领神会:“好咧。”
几个上一辈人开了口,下边的人也都热闹了。
闹哄哄的客厅,大家各玩各的,给了殷果一个缓冲的空间。她装模作样地去拿了盒冰激凌,回到房间,虚掩上门。屋子里有个扔在地上的单人软沙发,深红色的,她坐着陷在里面,一勺勺挖冰激凌,从门缝里听着外头的动静。
林亦扬洗得很快,出来时,江杨还在问他要吃什么。
他回说,吃过了,不用管他。
好像回卧室了?起码外头的对话没有他参与了。
手机突然亮了,在她的膝盖上。
lin:在干什么?
殷果把冰激凌的纸盒子搁到脚边,捧着手机回。
小果:吃冰激凌。
lin:洗衣房见。
洗衣房?他要洗衣服?
小果:哦,好,正好我也有衣服要去洗。
lin:你先去,我一会儿来。
小果:ok.
她把冰激凌的纸盒子丢到垃圾袋里,从门后边的找到叠好放在那里的一个大纸袋,把床上和沙发上的衣服塞进纸袋子里,顺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把硬币,提着一袋脏衣服堂而皇之从客厅穿过,佯装坦然地下了楼。
洗衣房没有人,有衣服在烘干,估计主人稍后会回来 。
她把脏衣服塞进一个空着的洗衣机,投了硬币。
看看四周,在墙边的一排空椅子和正当中的蓝色塑料长桌旁,挑了后者,拉开凳子坐下,等他来。没多会儿,林亦扬手里拿着一包烟和打火机走入。他穿着刚换上的干净运动服,头发是用毛巾擦干的,还半湿着。除了抽烟的东西,手上没个袋子,也自然没有带一件脏衣服出来,坦然得很。
他把手里的东西丢在塑料长桌上,在殷果身边坐下。
其实都有两年没抽烟了,也不馋烟,刚刚在那群狼一样的兄弟眼前明目张胆地走,总要有个借口,于是跟吴魏要了这些。
两人坐在桌子的一角,一个左,一个在右,既能聊天,也能看到彼此的脸。
整间洗衣房里,只有一个洗衣机和一个烘干机在运转着,机器作业的动静不大不小,烟火气浓郁。
“刚刚,江杨说见过你。”他说。
“对,他在国内和我哥打比赛的时候,我们见过两次。”
“你哥这些年好吗?”他问。
“挺好的,”她答,“我哥前两年嫌原来俱乐部的地址不好,就开了一家新的。我舅舅就退休了,只是投资了一半,大事都交给他决定了——”
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打着电话,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走入,他拉开椅子,在塑料长桌的另一端坐下,等自己的衣服烘干。
因为陌生人的闯入,殷果停下来。
洗衣房很快呈现出了一个诡异的场景:殷果开始摆弄手机,林亦扬则在把玩着香烟盒,而那个男人百无聊赖,一双褐色的眼睛盯着烘干机在发呆。
殷果心神飘忽着,看看窗外的夜色,看看洗衣机。怎么都要一个小时才能洗完、烘干,这一个小时不会就这样干干坐着吧?
她看到林亦扬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手机。
没几秒,自己的手机里,他的微信发过来。
lin:为什么不说话。
殷果抬眼,发现他在看着自己。
她抿起嘴唇,笑着用两手握住手机,回复他。
小果:你也没说。
lin:在听你说。
小果:……说完了。
林亦扬清了清喉咙,殷果猜想他要开口了,没想到又是一条微信。
lin:我不知道你想听什么。
小果:随便聊……都是朋友聊天,你搞得这么严肃,我都紧张了。
殷果发完,咳嗽了声,嗓子有点儿痒。
她有种回到高中时代的错觉,上课和后桌不敢说话,一直传纸条在说着没营养的废话。可那时后桌是女孩,现在,身边的这个可是男人。
那个中年男人打了个哈欠,瞥了一眼坐在长桌另一头的这对“小情侣”,猜想估计两人在冷战?一人举着一个手机,各玩各的。
恰巧烘干结束,中年男人的衣服烘好了,他把衣服全掏出来,堆到了长桌上,一件件在他们两个的面前叠着。
林亦扬换了个坐姿,斜靠在长桌边,将桌上的打火机捞起来,在掌心里把玩着。
殷果单手撑着下巴,还在和他有来有往地聊着。
小果:我认输了,可以说话了吗?
lin:都装哑巴到现在了,还是继续装得好。
也对。要是这时候突然说话,估计能吓人家一跳,肯定会把人家弄得很尴尬。还是继续装吧,看样子,大叔把衣服也叠得差不多了。
她继续打字。
小果:我们要不然上去吧?还要等一个小时,坐在这里也没事干。
lin:上边人多,不方便说话。
小果:在这里你也没说话,不都一样。
lin::)
lin:问你个问题。
小果:说吧。
等了会儿,没下文了。
殷果奇怪地抬头,林亦扬恰好在看她。殷果摆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林亦扬嘴角微扬起,用食指点了点面前的手机屏幕,意思是:看手机。
什么问题,搞这么神秘。
她抿嘴一笑,在洗衣房的灯光里,在洗衣机运转的声音里,在中年魁梧大叔哼唱着的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摇滚歌曲里,垂了眼。
对话框里,林亦扬的头像旁出现了一句话——
lin:有男朋友吗?
她的手指悬在那……
lin:或者说。
lin:看得出来,我想追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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