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当刁民很多年》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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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侯爷干不来讨好马儿的活,但对如何讨好姑娘却早已修炼成精。
  譬如出门在外,但凡姑娘多瞧两眼的必定爽快掏腰包,无论是吃的喝的还是胭脂香粉首饰钗环衣料, 他都能给包圆了。
  不过今日的这位张姑娘算是个例外。
  她昨日来的时候比较狼狈,那身旧衣裳没法见人,忠叔便派人送过去两身府里家丁的男式短打, 她也穿的有模有样, 半点不见拘谨。寻常女子出门必要敷粉涂朱在她这里统统不必,只露出一张莹白清透的小脸,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在脑后, 身上连半点首饰都不见。意外的干净利索。
  沈侯爷一路跟着她,还热心介绍京城的好去处, 春日看花冬日赏梅, 夫人小姐们一年四季必备的宗教活动,香火旺盛的道观庙宇, 出了名的胭脂首饰铺子,哪家的绸缎自南而来……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张姑娘听的心不在焉,对路上的各种铺子视而不见, 多瞄了两眼莲子糖的摊位, 沈侯爷立马慷慨解囊, 差点把摊子上的莲子糖买断货,被张姑娘强力拦住了。
  她只拿了一小包, 自己往嘴巴里丢一颗,给野马王嘴巴里塞一颗,还摸摸它的大头,问:“傅英俊,好吃吗?”
  沈侯爷左右看看:“……谁是傅英俊?不会是它吧?”
  张姑娘终于露出个浅浅笑意,反问:“难道它不英俊吗?”
  “……英俊。”沈侯爷。
  “傅英俊的美貌能不能排进京城前三?”
  沈侯爷:“……”
  沈谦自命风流多情,英俊无双,但发小傅琛性格冷癖生人勿近,不但得九公主青睐,还引的京城许多名门贵女追捧,没想到他养匹马也大出风头,还被起名傅英俊,真是让人心塞。
  “张姑娘不买点首饰吗?”正好路过一家首饰铺子,沈侯爷拒绝讨论傅家从主子到马匹的颜值问题,生硬的转了话题。
  “谢谢,不必了。”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沈侯爷继讨好傅琛府上的野马王失败之后,连讨好小姑娘也一并失败了。
  唐瑛果真带着野马王去城郊溜达了一圈,来回足足走了十几里地,还让傅英俊在野地里放开跑了好几圈,才恋恋不舍的跟着她往回走。
  傍晚傅琛回府,好友沈谦瘫倒在罗汉榻上向他控诉:“阿琛你知道吗?张姑娘简直不是女人!”
  “胡说,难道她是男人不成?”
  “男人都没她那么能走。今天我跟着她去遛马,去城外打了个来回,一路走出去又走回来,腿都快断了,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回府之后还精神奕奕跑去厨房砌什么灶……阿琛啊,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怪胎?”
  傅琛对好友的身子骨大加嘲讽:“早说了让你平时别太放纵,府里一堆姬妾,外面还有无数红颜知己,连个小姑娘的身子骨都比不过,你还有脸来告状?”
  沈侯爷:“……我怎么可能比不上小姑娘呢?”为了表示他并非体力不支,硬撑着从罗汉榻上爬起来,结果跟着傅琛去马厩,见到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再次败退。
  唐瑛回来之后,跟费文海砌了个饼炉,商量完晚饭之后,趁着太阳未落提了两桶水给傅英俊洗澡。
  傅琛跟沈谦过来的时候,正撞上她两手各提一桶水,脚步轻捷过来:“大人——”她稳稳放下水桶,挽起袖子露出两截雪也似的晧腕,开始利索的刷马,令沈谦叹为观止。
  沈侯爷小声告状:“你瞧瞧她,像个小姑娘吗?”
  唐瑛刷马的手略停一秒。
  傅琛注意到了熊豫所说的她胳膊上的伤痕,不着痕迹道:“看姑娘侍弄马儿熟练,难道以前就干过这活儿?不知道姑娘打哪儿来?”
  唐瑛手底下干活利索,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好像斟酌过似的说:“不瞒大人说,我家在白城,家父是养马的,我从小就帮家父照顾马匹,故而手熟些而已。”
  唐尧的战马也是个烈性子,寻常由大将军亲自照料,涮马喂食,没有战事的时候带出去放风。她是在唐尧的马背上长大,那匹马颇有灵性,对小主子很是亲热,有时候唐瑛也替父亲涮马,或者偷偷带糖豆喂马。
  她背对着傅琛,手底下不停,好像一点也没有被旁观的傅琛跟沈谦影响。
  傅指挥使今日似乎很有聊天的兴致,紧跟着又问:“姑娘怎么想起来京城了?”
  刷马的手停了下来,那纤细的背影似乎不胜负荷,好一会儿她才说:“白城之战,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只好来京里求活路。”说完了她便继续弯腰舀水涮马,还加快了干活的速度,很快便将野马王打理干净。
  “原来姑娘家里是开马场的啊?”饶是沈谦全无心肝,也从这话里听出了酸楚之意,他最见不得美人伤心,连忙打岔:“姑娘你放心住下来,傅指挥使虽然家底子未见得多厚,但多养两张嘴还是没问题的。”
  傅琛可不似沈侯爷这般怜香惜玉,劝慰的话也吝啬之极,若有所思打量那少女,只觉得她这一刻藏着万钧心事,没想到眨眼间她便露出感激的笑容:“那就多谢大人跟侯爷了。”
  她利索收拾好了水桶刷子,还拿块布替野马王擦鬃毛:“现在天气冷了,可别冻出毛病。”又腼腆一笑:“一直不见大人给野马王赐名,我给起了个名字,叫傅英俊,不知道大人同不同意?”
  她一双眸子好似水洗过的琉璃般晶莹剔透,“家破人亡、走投无路”四个字在唇齿间再轻飘飘不过,可是不曾亲历的人永远也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刻骨之痛,再结合她的身手以及从白城方向而来,傅琛心里大约有些不成形的猜测。
  “傅英俊?”
  唐瑛抚摸着野马王顺滑的鬃毛,颇有几分痴迷:“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二次见到这么神骏的马儿。”
  沈谦总觉得傅琛在禁骑司待久了留下个不好的毛病,连跟姑娘随意聊天都透着一股审案的架势,为了打破这种严肃的气氛,他绞尽脑汁想话题。
  “对了,姑娘从白城而来,可听说过唐大帅?”
  唐瑛瞳孔紧缩,很快便面色如常:“唐大帅的威名,白城上至老妪下至幼儿哪个不知?”
  沈谦道:“白城城破之后,唐家父子战亡,听说二皇子前去白城,不但带回了唐家小姐,还带回了唐大帅的马。听说唐大帅那匹马可是绝世名驹,如今还养在二皇子府上,只是二皇子吝啬的很,不让我等去看,说那匹马日夜悲伤,不思饮食,御马监那几个会治马瘟的都快住进二皇子府了,连御医都每日去二皇子府盯着。”
  “你是说腾云?”唐瑛激动的问。
  “对对对,好像是叫这么个名儿。”
  傅琛探究的眼神扫过来:“张姑娘似乎对唐大帅的马很熟悉?”
  “我只是吃惊而已。”她又戴上了那副笑意盎然的壳子,似乎还颇有感怀的解释:“大人有所不知,家父养马极好,以前我也跟着家父去唐府看过大帅的坐骑。腾云性烈如火,等闲人不让靠近的。”
  沈谦终日悠闲度日,对这类八卦最是热衷:“可不是嘛,听说二皇子原本还想着腾云既然认主,那必定会愿意让唐府小姐靠近,没想到腾云六亲不认,连唐府小姐靠近都要踢人。那唐小姐本来身子就弱,去看了腾云一回,回房就又病倒了,延医请药折腾了好些日子。真没想到唐府小姐倒是个病美人。”
  傅琛适时开口:“不知道张姑娘可认识唐小姐?既然都是从白城来的,张姑娘以前还去过唐府,若是得空不若去二皇子府开解开解这位唐小姐?”
  沈谦震惊的扭头去看发小——这家伙何时这等好心了?
  怕不是有阴谋?!
  他不再随口瞎扯,谨慎闭口。
  唐瑛露出个干坏事被抓包的表情:“不瞒大人说,我有幸见过腾云两回,也是跟着父亲给唐府送马过去,还……还打扮成干活的伙计,怎么能见到唐家小姐呢?”
  她显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时候不早了,小人把傅英俊关到圈里去,还要去厨房帮厨,就不陪侯爷跟大人了。”
  傅琛颔首:“去吧。”
  等到场中只剩两人,沈谦便忍不住教训傅琛:“阿琛,你是不是准备打光棍到底了?明明好好的聊着天,我怎么听你恨不得挖出张姑娘的祖宗十八代?你们禁骑司的人都有毛病,再这样下去我看你也只能跟九公主凑和了。”
  人人都道元姝公主得宠,又是皇贵妃所出,能攀上这样的金枝玉叶可是祖上积德,但沈谦却知道傅琛并无意于九公主。
  傅琛搪塞起他来毫无愧疚之感:“不是你说张姑娘奇怪嘛,我便替你打听清楚了,免得你哪天说话不靠谱,戳中她的心窝子。”
  沈谦:“得,你可别往我身上抹黑,再抹你也白不了。谁人不知傅指挥使出了名的面冷心硬,将来谁碰上你谁倒霉,做你媳妇都是不走运!”
  傅琛负手往前走:“那也比你纵*欲过度,连个小姑娘也比不上强吧?你以后还是悠着点,年纪轻轻的还是要注重保养。”
  沈谦气的怪叫:“改日张姑娘遛马你跟着去试试,看累不死你?”转尔想起傅琛的体质,悻悻闭嘴。
  唐尧穿好外袍,注视着正利落收拾沾满了血的细布的女儿,不由冒出一句话:“早知道爹就派人送你回并州。”
  并州是唐氏祖籍,唐瑛六七岁上跟着父兄回去祭祖,见识过族里几位堂姐妹们规行步矩,谨小慎微的模样,隔房守寡的婶娘又极为严厉,对她爬树上墙的行为极为不喜,曾当面直斥她毫无女儿家的样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留下来学做淑女的。
  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唐尧居然旧事重提,焉知不是白城战事危机,连他自己心中也没底。
  “若是女儿去了并州,谁来照顾爹爹跟兄长?”唐瑛露出个乖巧贴心的笑容,宽慰老父亲。
  唐尧摸下了她的发:“乖乖在家,等大哥得胜归来,带你去打猎。”
  那是唐瑛此生最后一次与唐珏面对面说话,他面上漾着浅浅笑意,仿佛只是出门游玩一趟,很快就会归家。
  当晚,她跟随父亲站在城头送出征的将士,永远记得唐珏腰身挺的笔直,骑在马上率先冲出城门,一往无前的模样。
  他没有回头,带着一队人马直杀进敌营,像一把尖刀撕开了重重夜幕,撕开了困守着白城的北夷连绵营帐……
  天快亮的时候,北夷营帐终于恢复了平静有序,开始打扫战场,分拣两军战亡的尸体。
  唐尧在城头站了大半夜,再挪动之时,双腿僵硬沉重犹如灌满了铅石,整个人都跟着晃动了一下。
  很快有人伸出双手,扶住了他。
  唐尧低头,对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他伸出粗砺的拇指拭去她面上的泪珠:“别哭!”
  “我没有哭。”唐瑛反手抹了一把脸,却发现自己竟然满手的水渍。
  她陪着唐尧站到天亮,心中那一点微茫的希望随着北夷大营里的厮杀而渐渐湮灭,许多年的光阴在眼前呼啸而过。
  她记事很早,约摸是腔子里装着一颗成年人的灵魂,连视线不清,只能听到小小孩童悄悄守在她身边,哭着叫妹妹都不曾忘记。
  唐尧总对女儿有愧,自责疏于照顾,连妻子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让女儿从小没了娘亲,却对儿子严格要求,读书练武从不肯松懈,却不知儿子失去母亲,也才是四岁的小小稚儿。
  唯有唐瑛知道,那小小稚儿在失去母亲的头一年,时常半夜摸进她的房间,在乳母震天的呼噜声里,握着妹妹的小手,轻轻啜泣。
  后来他飞速成长,立志要担起兄长的责任,保护幼妹,早忘记了那思念母亲而哭泣的小小孩童……
  ******
  白城被困之后,每日都有阵亡的将士,也每日都有伤心号哭的妇人。
  她们哭完了,擦干眼泪,继续奔进伤兵营照顾受伤的将士,熬煮汤药粥饭,帮着收集武器,各家搜积油料运到城下……总有无数的事情要忙,来不及悲伤饮泣。
  夜袭之事,让北夷人更加疯狂,进入了新一轮的攻城之战。
  五日之后的深夜,白城城守栾洪竟然悄悄开了北城门,投敌叛变。
  唐瑛才入睡没多久,便被惊慌失措的丫环阿莲摇醒:“小姐,城破了,快起来!”
  阿莲身后还跟着军中偏将唐舒的女儿唐莺,满脸是泪的跪倒在她床前:“小瑛姐姐,我父亲战亡了……”
  她七岁随父来到白城,年纪与唐瑛相仿,从小就喜欢俞安,却不似唐瑛一般舞刀弄棒,而是专攻女红厨事,时不时便送两人一些荷包之类的小物件,或者新学的吃食点心,是个极为温婉的女孩儿。
  唐舒战亡,家中仆人惊慌四散,她便直冲进大帅府,向唐瑛求助。
  “大帅呢?”她好些日子没有好生休息,被唐尧硬逼着回家来睡,没想到才阖眼没一个时辰,居然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大帅带人迎敌,已经开了南城门,让大家逃命。”
  她原本就和衣而卧,略收拾一番,提着长刀出门,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家下众仆,有管家赵叔、长随张青、后园瘸腿的花匠欧叔等人,六七张强忍悲痛的脸,纷纷提刀持棍,静等她的号令。
  张青道:“小姐,少将军已经阵亡,大帅……肯定不会离开白城。我等一定拼死护送你出城!”
  唐瑛心有牵绊,拉过身后的唐莺与阿莲:“白城已破,我要去找爹爹,麻烦大家带着她们逃命去罢。”她翻身上马,便要往外冲。
  张青红着眼圈拉住了她的马缰,死活不肯放她走:“小姐,你是大帅最后一点骨血,我们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少将军已经没了……”七尺的汉子几要哭出声。
  唐瑛急切之间,也顾不得这许多,只能先胡乱应下来:“你先放开缰绳,我跟你们一起走!”心中却暗暗打定主意,只等出门之后,伺机去寻找唐尧。
  一行人将阿莲唐莺护在当间,待出得大帅府,却发现白城已经大乱,街上到处都是奔逃的百姓跟拼死与北夷人力战的军士,有人腹部中刀,跪倒在地,却仍旧高举着陌刀,保持着拼杀的姿势;还有人跟北夷人抱成一团在地上滚,砍刀卷了刃便弃之不用,拳头没了力气,便用牙齿咬住北夷人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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