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兰若寺》第六十九章 闯林

  天地清阔,晴朗的冬夜带着风,星垂四野,站在高山上,会有一种与天地同心同德的虚幻寂寥。
  水墨之山,清野寂寥,烟云紧缩着苍青的山林,淡烟薄霭,将这山藏于世外。
  青砖,红木,一座不大不小,不宽不长的山神庙在山间独立。仿佛世外的行者,俯瞰苍茫大地。
  山神庙之后,一株神木参天而起,槐木通神,把这座山神庙衬得越发孤远。
  书生在山神庙里,对着山神像脸色变换不定。他生得好一副皮相,便是皱着眉头,也不会令人生厌。
  “我儿时曾枕石而梦,一梦而知天外,不闻君王,只见大同,神仙匿迹,狐鬼不闻,我在梦中生老病死,醒来时,却惊觉只是黄粱一梦。”
  “庄生梦蝶,梦中也曾听闻我这世界。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不成体系,但我宁采臣,却真真切切。自读书以来,晓悟天地浩然,我便知道,我这一梦,觉非偶然。”
  “若是按梦中说法,金华北郭,应当有兰若寺,有妖精厉鬼,却不会有山神。我的姻缘,应当应在此处。”
  “但是黑山之上,怎么会有山神?怎么会有神木?”
  宁采臣皱着眉头,不言不语。
  “若是梦是假的,我体悟的经义确实真的,浩然正气也是真的。若梦是真的,为何黑山却与梦中不同?”
  “莫非是蝴蝶效应?可是我从未来过金华,又怎么会波及到此处?”
  宁采臣心中收到极大的冲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若是世无道法,他这最多是精神不定。
  但道法显圣,浩然正气也是实实在在,他心中产生了质疑,这便叫他自己精修的浩然正气也隐隐动摇起来。
  宁采臣心知不能再乱想,他紧蹙眉头,从书箱中抽出一柄宝剑悬在腰间,一头撞出山神庙,在黑山中游荡起来。
  书生喜佩剑,大多数只是花架子,但宁采臣的剑确实杀人的剑,功成文武,不仅要能齐家治国,还要能征战沙场。文治武功,无一不精。
  宁采臣仗剑而行,已经杀得不少劫匪。此刻星夜而行,哪怕山中有鬼魅,亦是全然不惧。
  出得山神庙,除却山神庙附近宽阔,似乎有人特意修整,便再没有路径。
  宁采臣见得山神庙后的神木,不由得惊异,至诚之道,可以前知。
  在他眼里,神鬼仙佛其实并不能藏行。所以槐树的灵异在眼中显露无遗,灵光垂落,犹如风吹雪,这等神物,若是往常,他便要赋诗而赞。
  但此刻,他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便钻进林中。
  宁采臣为求证而来,胸中意气冲天,浩然正气阳刚霸道,冲霄而起。
  山中烟霭只能锁得住凡夫俗子,如何锁得住宁采臣?
  兰若寺的台阶上,槐序负手观星。
  宁采臣走进黑山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人来,更何况他还去了山神庙。但是当浩然正气冲霄而起的时候,槐序还是有些惊讶。
  “浩然正气,了不得。我在梨棠身上见过一缕浩然气,不想在这里,见到了儒家天命。”
  槐序对命运研究不深,传说释迦牟尼佛法眼可以勘破过去未来,看尽命运。他看不见命运,却能略做推算。
  宁采臣秉承儒家天命而来,近乎注定要搅风搅雨,重订纲常。
  槐序不知道宁采臣是谁,也不愿意见这位儒道传人。槐序自己身上已经缠了足够的因果,要解开这些因果,需要抽丝剥茧的精细功夫。再和这位儒道传人搭上,谁知道会不会卷入什么不测风云。
  浩然正气冲破烟霭,宁采臣在山中行走,右手紧握宝剑,神色清明,以应付可能到来的威胁。
  烟霭重重,不能遮掩宁采臣的目光。
  槐序遥看宁采臣,这书生仅仅凭借直觉,就直愣愣朝兰若寺探寻了过来。
  槐序微微皱眉,这已经是近乎神通,换作槐序,只怕比他做得还好,这是神通,天生就会。但是此刻,却是个麻烦。
  槐序叹息一声,看了不远的少年一眼,道:“去请他离开。”
  少年微微躬身,起身退开。
  宁采臣在林中忽地顿住,他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这是呼吸时从肺里扯出来的声音,仅仅听声音,也能知道来者必然体型巨大。
  这呼吸声越来越大,宁采臣聚精会神,握剑的手已经攥紧。呼吸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宁采臣背后响起!
  剑光闪烁!宁采臣猛地拔剑斜身后斩,雪亮的剑光在林中闪过。
  一剑斩空!
  宁采臣眼瞳一缩,整个人却忽然僵住。
  这个“庞然大物”四肢着地站在宁采臣面前,琥珀色的瞳孔在夜里发着绿色的光芒,柔顺的毛发和矫健的身形,使它看起来又淡漠又美丽。
  宁采臣明白自己一剑斩空,只是因为斩得太高了。
  琥珀的呼吸声忽然变得微不可查,狸花猫张嘴道:“书生,这里不是人类应该来的,请你离开。”
  宁采臣明白,这只猫之所以会发出巨大的声响,只是要宣告自己的存在,堂堂正正,而不是偷袭。
  宁采臣不是第一次见到妖怪,也并不惧怕妖怪,宁采臣道:“你是谁?”
  琥珀道:“我叫琥珀。这里是黑山禁地,并不是人类应该来的地方,哪怕是身怀浩然正气的人。”
  宁采臣道:“黑山禁地,为何会是禁地?为何人便不可以来?”
  琥珀歪着头,道:“你为何强词夺理?黑山是山神的领地,是黑山上众多生灵的家,也是我的家,你是人类,不是妖鬼,并不该来。强行闯进别人的家,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你读书明理,不会连这点规矩也不明白吧?”
  宁采臣语塞。他当然明白自己是强词夺理,但他是为了求证而来,若是不弄清楚,他怎么能安心?
  琥珀忽然站起来,化作一个少年,头上生着猫耳,尾巴也挂在身后。
  “我不喜欢抬头看人。”
  琥珀说着,道:“你强闯黑山,是自恃武艺,还是自恃为人,便不把我们看在眼里?你这样的人,为何能修出浩然正气?”
  宁采臣心中一震,看着琥珀,不曾言语。
  琥珀道:“我虽是妖神,也听说能修成浩然正气的人,都是正人君子,知行合一,一日三省。你为何不同?”
  宁采臣暗道一声:“知行合一,一日三省,是了,我又何必管黑山是否如梦中相同,莫非与我梦中不同,我便不是我了?真是顺风顺水惯了,便失了本心。真是惭愧,我一个大活人,却还要一只猫来点醒。”
  宁采臣面露惭愧,收起宝剑,道:“是在下莽撞,在下宁采臣,星夜赶路,本想借宿山神庙,只是觉得山中似有古怪,便忍不住想看看通透。”
  琥珀大袖低垂,单薄的身子在衣服里显得清瘦,他走路时尚有些生疏不自在,但这份生疏和不自在,让他更有一种未履尘世之感。
  “我送你出去。”
  琥珀在头前引路,有一个婴灵打着灯笼从空中飞来,坐在了琥珀的肩膀上。
  宁采臣看着漂浮的婴灵,却没有觉得阴森恐怖。
  琥珀接过灯笼,送宁采臣出去,道:“黑山里妖怪无数,鬼灵众多。去年中秋正是六十载一度的帝流浆盛宴,新生了不少妖鬼。这一山妖鬼都在兰若王和山神照料之下,实在不适合外人进入。”
  宁采臣脚步微微一顿,不动声色的问道:“兰若王?”
  琥珀道:“你要去的那边,是兰若寺,兰若王是寺中的槐树得道,乃是地仙。山神庙里敬山神,山神庙外拜神木,神木就是兰若王了。”
  婴灵咯咯直笑,惹得宁采臣侧目。
  琥珀道:“他喜欢你。”
  琥珀侧过脸对婴灵道:“去给哥哥问好。”
  婴灵咿呀一声,从琥珀肩上飞起,绕着宁采臣飞了两圈,随后飞到他的面前,对他伸出一只手。
  宁采臣犹豫了一下,看到婴灵似乎有些受伤,连忙把手伸出来。
  婴灵咿呀一声,抓住了宁采臣的食指摇了摇。
  有些凉,像触摸一蓬雪花。
  婴灵可爱,宁采臣想伸手抱他,被琥珀拦住了。
  琥珀摸了摸婴灵的脑袋,把他架到肩上,道:“他很重,并不是你想象那么轻。很沉重,并不容易背负。”
  “我是妖神,他吸不走我的精气,不必担心。”
  宁采臣心中明了,黑山和兰若寺的不一样,定然是因为槐树精和山神不一样。
  “只是这样,我的姻缘怎么办呢?”
  宁采臣轻叹一声,道:“我见过妖也见过鬼,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你们这样的妖和鬼。想来兰若王和山神一定是少有的大贤,真想见一见你们是怎么生活的。”
  琥珀微笑,道:“我们都很感激大王。你是人,或许不懂这种被憎恶的恶念,也不懂沉沦和漂泊的苦楚。他解脱了我们,把世界当做混沌一片,清浊与善恶无关。背负这一个婴灵就可以压垮一个人,若是背负了一座山,又背负了山上的生灵和死灵呢?”
  琥珀道:“书生,你是做大事的人。越是做大事的人,背负得越多,你也要多保重。”
  树林的边缘,琥珀站在烟霭中,道:“如果你想来看看妖鬼的生活,可以在下个月十五来,兰若鬼市欢迎一切客人。”
  宁采臣走出树林,再回头时,林中烟霭渐浓,琥珀背着婴灵走进烟霭深处,婴灵回头对他摆手,咿呀咿呀,笑得眼睛眯成弯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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