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莫尧在来年的春天回了国,她延迟回国并非不想见到常睦,只是有时候相见怎如不见。她没有刻意回避,却是真的没有再见到他,后来才知道他还在美国。
她跟曹辰峰似乎顺理成章却又莫名其妙地成了男女朋友,像任何一对都市男女一样,各自忙碌工作,偶尔相聚,吃饭、逛街、参加聚会,结识朋友。在人多的地方成双结对,巧笑嫣然;在人少的地方各怀心事,片刻温存,然而并不算太亲近。他的感情,跟他的人一样,来的飘忽不定,时好时坏,她亦不愿在这方面费脑筋。
所幸他不是爱纠缠的人,给她极大的自由,因此这样的相处其实一点都不麻烦,她甚至有些感激他的宽宏大量。
她必须习惯的只是,有一个曾经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人,开始慢慢占据她的世界,成为某种程度上的一部分,慢慢地驻足了她的生活,她曾经以为这是再恐怖不过的事情,除了常睦之外,她再也无法这样接近一个人了,其实不是,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秦莫尧到电视台工作,继续做记者,跑财经新闻,做高端采访,写新闻和评论,必要的时候还需要摄影和剪辑,同时因为不是科班出身,要接受大量定期的培训,跨过了旁白记者、出镜记者、演播室记者、助理主播一道道门槛后,努力往主持方向发展。
广电的竞争压力很大,薛璐很直接地跟她说:“每天电视台东门有几十个主持人等待面试,隔一段时间,电视屏幕上的主播就会换一批新面孔,如果你想做这一行,你一定要让自己变得无法取代,你必须是无法取代的才行……”
“……一定要有热情,做这一行必须要有足够的热情,主持人是这样的,大多数的时候在演播室里,一个空房间,就你一个人,对着镜头,没有任何观众,可是你心里要装着很多人,所以情绪必须饱满,语调必须抑扬顿挫,就像你台下坐满了人那样。记住,你永远不是为一个人或者一个单位在工作,你代表的也不仅仅是你个人而已……”
周五曹辰峰来接她下班,那天下午的采访很失败,因为话题的敏感和嘉宾身份的特殊,她努力引导进入正题对方却始终闪烁其词,甚至到最后完全失去风度起身咒骂翻脸就要走人,她第一次做访谈,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一时也慌了手脚,后来讨价还价删掉那一段留住嘉宾,然而气势已经颠倒,终究没能再问出什么东西来,后来要剪片子,薛璐看了一眼就说,“不用剪了,没什么价值。”她一个人在直播间外的走廊里坐了半个小时,捧着咖啡,被一种极大的挫败感击中,鼻子酸酸的,差点掉眼泪。
那样的委屈,只觉得自己没用,没做好,明明可以做的更好……可是没办法跟别人说,没有人可以说。从前还有常睦在身边,报告写不出来可以帮着做,竞选主席团有他做后盾,演出搞砸了他中途会救场,跟父亲吵了架他那里永远是避风港。
可是,那样的他,已经不在自己身边。
秦莫尧坐在车里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曹辰峰已经习惯了她这样的游离:“怎么?半个月的奖金又没了?”
“可不是,说不定我下个月要喝西北风。”她叹了口气,浅笑,迅速调整心情,不愿把工作情绪带到生活中来。
“既然事情已经成定局了,依我看,你不如花点心思在我身上,起码我可以保证你下个月衣食无忧。”
“你不觉得你这话是在侮辱一个独立的有知识有文化的现代女性?”她觉得他的建议毫无价值反而让她更加火冒。
“秦莫尧,你什么时候变成女权主义者了,我怎么不知道?”他微微侧过脸瞟了她一眼。
“不是变成,是一直都是。”她愈发没好气。39
曹辰峰笑了起来:“你这会儿倒是叫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没有,”他突然又摇头,“其实也不像……”
秦莫尧知趣地没再追问,她知道他说的是谁。童若霏事事要强出色,天生的女性领袖人物。
曹辰峰顿了顿,说:“女人还是温柔一些比较可爱。”
“你是在说我不温柔不可爱吗?”她故意胡搅蛮缠。
“难道你觉得你很温柔很可爱吗?”曹辰峰轻轻松松又把她的话堵了回去。
看她冷着脸沉默,他又开口:“为什么不去银行或者外企,我认为那对你来说更对口一些。”
“我并不喜欢金融,毕业后就没打算做这方面的工作。”回国时,曾文仪也建议过她,她的性子太冷,太偏激,更适合跟数字而不是人打交道,然而她曾经为常睦读了这个专业,她想起来只觉得讽刺。
“难道你现在的工作就跟金融没有关系了?”曹辰峰一句话又把她噎住了,秦莫尧噎了半天,终于翻了个白眼:“我有打算调去做文体或是综艺。”
“那我看还是算了,”曹辰峰一点情面不给,“你去做综艺十有八九会冷场。”
她真是彻底地懒得理他。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学这个专业,难道也是求知若渴?”曹辰峰似乎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
他还记恨着她说过的这句话呢,秦莫尧觉得他未免太小气了些,总揪着她的一些痛处不放,有时候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早就认识她,所以一字一句看似无意,其实正中要害,每每叫她猝不及防。可是她偏偏又不记得自己见过这样一个人,因为若是这样,曹辰峰龟毛的性格实在太典型了,她没有理由不记得他。
秦莫尧突然变得意兴阑珊,随口敷衍他:“有时候不喜欢也许也是好事,起码不会因为在过高的期待后又失望,产生心理落差,专业就跟婚姻一样,也是围城情结。”
“这句话你说的?倒是挺有水准。”曹辰峰嘴边挂了点不明的笑意。
“难得你夸我。”她不客气地照单全收。
周日下午曹辰峰跟朋友打牌,约了她过去助兴,秦莫尧很少介入他的私人社交圈,约会大多数的时候还是两个人而已,但见窝在家里也没事就过去了。其实看到展绍闻和高斯博的时候她已经觉得不对劲,然而这些都是人精,在片刻地吃惊后基本都若无其事,她跟常睦早已分手,此刻也不愿意多费唇舌去解释,她只是愈发不了解曹辰峰,她一直以为他们是毫无交集的人,所以自作聪明地心安理得。然而此时再看来,或许她把他想的太简单了,又或者,这个圈子实在是太小了,她没办法跟过去种种都划清界限,所以情愿佯装不知,他配合地也好,她不问,他便不说。
她倚在曹辰峰身边,刚抽手想帮他打了张六条,有人推门进来,“这都已经玩上了,连一刻钟都等不得?”
旁边有人头也没抬就笑骂:“常睦,就你架子最大,老给我迟到。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秦莫尧几乎是瞬间一颤,手里的牌滑了出去,她仓惶地抬起头,正好对上那双同样不敢置信的眼,常睦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都没来得收住,生生僵在唇边,似笑非笑,比哭还难看。
曹辰峰很快握住她僵硬了的手,放下去,笑着说:“打错了,不该打这张。”换了张牌,一边抬头招呼常睦,“哎,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会一声?”
“也就这两天的事。”常睦是什么人,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从一旁拖了张椅子坐下,然而秦莫尧尽管已经别开眼,却依旧能感觉到他的注视,停在她身上。
高斯博很快站了起来:“得,让你,我先下去吃点东西,中午都没吃饭,饿死我了。”
秦莫尧脸上烫得厉害,心里却一阵阵发凉,她庆幸高斯博找了个由头,于是也站起来:“我也饿了,我跟你一起下去。”
说着,曹辰峰却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在节食吗?别怪我没提醒你……”
她脸迅速涨红,虚张声势地辩解了句“你不知道女人说的话都是不算数的”,之还算后镇定地走了出去。带上门的时候,她听见里面传来笑声,不知是因为她之前那句话还是又有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秦莫尧抬头看了一眼,常睦正好回头看她,她一惊,立刻把门拉上了。
高斯博在电梯里等她,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要开她玩笑:“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落荒而逃了?”
她神情一黯,其实不是不郁闷:“师兄,你一早就等着看好戏吧?”高斯博的不厚道跟薛璐有的一拼。
“可别这么说,我不是不知道嘛。”高斯博乐得扮无辜。
秦莫尧觉得自己的心跟着电梯一起再往下沉,她摇头,怔忪:“我也不知道。”
“如果你之前知道的话呢?”高斯博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认真地看着她。
秦莫尧苦笑:“对,这个假设毫无意义。”事已至此,做这些假设还有什么意义,她不过是在自找麻烦。
高斯博拍拍她的肩膀,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不厚道:“放松一点,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会打起来的。”电梯到了,他率先跨了出去,留下一脸尴尬的秦莫尧。
秦莫尧要了两个香草泡芙和一杯加双份鲜奶的摩卡,她需要保持节食,于是一边任性地把自己溺死在甜食里,一边因为负罪感难过到要死。
吃饱喝足后,大脑却开始迟钝,秦莫尧懒洋洋地陷在沙发里,再提不起上楼去的勇气,她一向是明哲保身的人,却偏偏把自己陷进了比小说还要狗血的剧情里。《欲望都市》里有句话说得好,“直到坠入情网之前,她都是个聪明的女人”。
她已经傻过一次了,却不长记性地,又傻了一次
秦莫尧看着窗外发了很久的呆,直到外面开始下雨,她回过神来,看手表,已经五点了。她打电话给曹辰峰:“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我送你回去,你过来吧,我在湖边的长廊里。”
秦莫尧起身,从餐厅穿过去,依水而建的回廊仿佛迷宫一样,百转千回,怎么都走不完,她好像走了很久,越走越觉得茫然,心头溅起星星点点未知的不安,总觉得前方有巨大的埋伏,于是走得小心翼翼,连举步都踌躇艰难,硬生生忍住了几度想要原路返回的念头。又觉得脸上冰凉,伸手一触,才发现是窗户里飘过来的雨丝。
终于看到在回廊尽头窗边聊天的曹辰峰跟常睦。他们的身量差不多,一动一静,一蓝一灰,托着酒杯站在一起,像高档杂志上铜版纸印刷的平面模特,慵懒却贵气,简直比一对摩登男女还要引人注目。
她在弧形的门厅口停了下来,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过去。
“……有没有兴趣帮我做顾问,我最近在投资餐饮娱乐,这方面你是行家。”
“有你在,似乎应该用不上我吧……”
两人说笑了一会,常睦面对着她,侧脸的时候先看到她,说话间抬起的手不自觉地放了下来,曹辰峰也转身,见她站在那儿,跟常睦打了个招呼,朝她走过来:“什么事急着回去?”
“我想起还有个报告没写,你忙吗,要不我先自己回去?”她艰难地开口,不经意间仿佛声音都变了。
“没什么事了,我跟你一起走。”
正说着,常睦过来了,神色自若,朝他们笑一笑,问曹辰峰:“你女朋友?”
曹辰峰笑笑,算是默认,竟也没什么顾忌就说,“秦莫尧,应该不用我介绍了吧。”
秦莫尧心里咯噔了下,却听见常睦略略一笑:“别说笑了。”又看了她一眼,半开玩笑地对曹辰峰说,“我这妹妹出了名的难追,到底是怎么被你追上的?”
曹辰峰低头抿了口酒,笑:“确实不好追,或许是我运气比较好。”说着,抬头看了一眼秦莫尧。
旧爱新知齐齐在场,两人似乎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有了之前的缓冲,秦莫尧却很平静,她平静到甚至让自己都吃惊,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她和常睦重逢的场景,她要么躲他躲得远远地,老死不相往来,再也不跟他说上哪怕一句话,要么挽着另一个人的手潇洒地出现在他面前,从此往事如烟,各自人生。
她做到了,她挽着曹辰峰的手出现在他面前,尽管完全出于意外,可是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解气,也没有预料中地惊惶失措,一个都没有,她平静地就像见到了一个很久没见的人,仿佛她不曾那样爱过他,也不曾那样恨过他,这样的平静让她自己都觉得害怕。
或许只是麻木了,所以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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