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脸上的泪水一边跟她说:“爹不能跪,这一跪下,以后就起不来了。”
自幼时进了这深宅大院,跪了这个主子,长到这么大,每次再给他下跪,她便想起爹爹的话,自己再也起不来了,果然如此。
门里面的人轻轻咳了一声,她不敢起身,仍跪着跨过门槛,四肢着地地蹭进屋子里。黑洞洞的房间,没有掌灯,月光穿过镌花的窗子投在地板上,奇异的香味越来越浓,一小点火星忽上忽下的晃动,忽然灭了。
她挪过去,直到榻子旁边,借着月光看到小几上手掌大小方形的白玉匣子,熟练地打开,用银勺子挑出些黑色绵软成色绝佳的烟膏,从他的手里接过烟枪,他拇指上仍带着老王爷留下的碧玉扳指,她把烟膏续上,点上火儿,那一刹那间仰头又看见了他的脸。
小的时候,就有婆子们私底下笑她长得跟主子联相,真奇怪,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人居然可以长得像,他们是一样的长眉长眼。放到女孩的脸上就是婉转柔媚,放到男人的脸上也把他变成了个温柔的人,虽然内里远非如此。他的头发也剪短了,理得很整齐,长条脸儿,尖下巴,鼻子很直,嘴唇很薄,烟吸得舒服了,神色慵懒得劲,有点微微的笑。脸还是像原来那般好看那般俊,身上明明是更瘦了。
她声音轻轻地重复之前的话:“明月给小王爷请安。”
“起来坐吧。”
她扶着榻子的边缘慢慢起身,腿上忽然过了血,针扎一样的疼痛,在他对面的圆凳上虚坐了,看着他吸了几口烟。
“姑娘这是走了几年了?”
“三年又六个月。”
“书念完了?”
“念完了。”
“学到什么?”
“……文凭在行李里面,我去给您拿来看?”
“中国字还会写吗?”
“……会的。”
他吐了烟出来:“我以为你不会了,连封信都没有,死活我都不知道。”
“……王爷身上还好吗?”
“烦您惦记了,没什么大碍……”他原本倚在枕头上,放下烟管,坐起来就着月光看看她的脸,“有点变样了。”
她没应声。
“一年前我去了一趟京都,你不知道吧?”
“后来知道的,伯芳留了信给我。”
“对啊,你跟朋友出去玩了,我待了一个月,也没见那里有什么热闹比奉天多,就又回来了。”
“看见您留了银票,王爷您心疼我。”
她把他说得笑起来,像听到最好玩的事情一样,终于叫她名字了:“明月你真学到东西了,知道跟我道谢,跟我客套了?”
他阴阳怪气地弄得她根本不知道再怎么说话,直到他摆摆手:“赶了老远的路,下去休息吧。”
她跪了两三个时辰,跟他说了十来句话,这就又被他打发走了,便行了礼,慢慢出门。出去了才发现夜间变了天,乌云卷上来,遮蔽了月亮和星星,围墙楼阁的影子长长短短参差不齐,仆人们将室外的名贵花草都收起来,宅院忽然变得空荡安静,像一个宽敞的墓穴。
修治抵达奉天一个月了,一直在舅父石田秀一的会社里面熟悉环境,结交同事,同时上中文课。石田秀一经营的是一间建筑公司,设计师和监理都是日本人,还聘请了不少中国人跑业务拉关系。修治还在这里还见到了大学时代的学长小田彰。
会社给他安排的宿舍在市邮局附近,三层高的新楼,住了很多来这里做生意的日本人,也有军方的家属。这楼里每一套房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楼下也有不少小馆子,生活条件很不错很方便。修治住着一室一厅,之前的主人是一个来自于四国的画家,东西搬走了,留了一幅小山水画在南向的窗子旁边,修治觉得挺喜欢就没把它拿下去。除此之外,这个单身汉还有一张铜床,两张沙发,一套画图用的桌椅,一个壁橱一台收音机,还有电灯。还有他到了之后就去北市场搜罗的大捧大捧的绿色植物。
中秋节前刮了几天风下了一宿雨,天气果然冷了,他在先施百货买了一件厚外套,在旧西装的口袋里面发现了汪明月留给他的地址。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修治自己叫了一辆人力车去找雨露街二十八号,到了之后才发现,这里似乎只是比满清旧皇宫小一些的大宅门。
他去拍侧门的门环,四十多岁的汉子开门说他听不懂的中文,修治想了想,只说道:“汪明月?”
汉子上下打量了他,摇头摆手,复又把大门关上了。
修治反复核对了地址,明明没错,他摸不到头脑,又不通语言,只好从那巷子里面出来。南端是慈恩寺,寺院的大门是敞开的,有信徒和僧人进进出出,修治拾阶而上,也去庙里转转。
慈恩寺正殿门前放着四口圆型的巨大水缸,里面养着莲花,鲤鱼还有青蛙。有几个工匠在修葺侧面的柱子,修治发觉他们在石灰里面搅拌沙子,比例不大对劲,倒是不偷工减料,但是沙子少了,细绵土多了,和出来的材料干的太快,硬度也不够。修治比划着让工匠再加些沙子进去,他们见这西装革履的东洋人指手画脚的,都觉得新奇,停下手里的活计不干了,看着他,一边擦汗一边笑。
长老和尚陪着一个人从正殿里面出来,那人面容清瘦俊美,长眉长眼,脸孔白得像玉一样,身上是件宝蓝色的绸缎长衫,衣饰华丽,他右臂微微张开,小臂上架着只小鹰,他的拇指上戴着枚绿玉扳指。
工匠们对长老说:“你看这东洋人还教我们干活儿呢。”
长老说:“几位请勤快些,别误了工时。”
当然这些话修治是听不懂的,他只看到手艺不佳态度闲散的工匠,老迈的僧人,还有玩鹰的贵族,索性不管他们,自己蹲下去,加了两掀的沙子,顺时针搅了三圈,然后扔了掀子,拍拍手,扬长而去。
修治再认出那个人来,也是看到了他拇指上的碧玉扳指。
大帅府上的宴会,舅父买了礼物带他同去,他在偏厅里又见到那个年轻人,一个人坐在留声机旁边的沙发上饮酒吸烟,舅父过去跟他问候寒暄,此人傲慢非常,爱答不理。
修治问舅父这是何许人也?
舅父刚被卷了颜面,心中恼怒,讪讪地对修治说:“显瑒,姓爱新觉罗的,满清的旗主小王爷。目中无人,游手好闲,玩鸟玩烟,玩女人什么都来,皇亲贵胄的身份其实早就没了……”
修治顺着就接下去:“钱也败光了……?”
舅父停了停,咽了咽口水:“钱?钱还是有的是……他每天卖一块地再加一锭金子也能好活到孙子辈……”
修治听了就笑了:“这您都知道了?”
“来这里不就是淘金的嘛。”
“您要做他的生意?”
舅父略沉吟:“不好做,但是也不是没有机会……走走,我再介绍些朋友给你认识……”
第3章
帅府的宴会直到子夜时分方才结束,显瑒乘车回到府中,看见后院明月的房还没熄灯。他去敲她房门,是丫鬟开门,她闻声也迎出来,跟在后面,头发湿漉漉的,都梳到后面去了,像个英气的男孩,她身上是件大绿色攒着粉色牡丹的织锦袍子,颜色鲜艳激烈。
佣人们给他备水沐浴,明月小心伺候,袖子翻到手肘上面,露出一小段胳膊,圆圆细细的,上面有些浅色的汗毛,他伸手过去,手背蹭了蹭她那一节皮肤:“明月。”
“王爷。”
“你念书念得好不好?”
“中上。”
“能在日本找到事情做吗?”
“也许能吧。”
“同学们待你可和气?”
“都很好的,不时有聚会,还有人带我去她家里玩。”
“我去了你住的地方,那里不错啊,干净整洁,旁边是不是有一个湖?”
“嗯。树都长在水里,夏天的时候,鸳鸯可多了。”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子,“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你自由得像只麻雀,怎么又回这里来了?”
热汽从浴盆里慢慢蒸发,在他的脸上结成水珠,顺着脸庞滑到尖的下巴上,她看着他的脸,他浓黑的眉毛和眼睛,慢慢说道:“一只麻雀的翅膀能有多大?王爷说我到底能飞到哪里去呀……刚到日本的时候,看到街上的萝卜我就觉得很奇怪,哎,萝卜不都是小方块形状的吗?怎么还能长得圆圆长长的?”
他闻言“哧”地一笑:“笨蛋!小方块是厨子切出来炖牛肉的,萝卜真长成那样不就成面果子了嘛?”
明月说:“王爷你看,我连萝卜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让我去哪里啊?”
他转头看着她,皱着眉头发笑:“姑娘,你是逗我呢,是吧?”
“您笑了就行。”她把他手指拾起来轻轻咬了一下,是个胆小又淘气的狐狸。
他忍不住了,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吻她的唇,舌尖儿度过去跟她的纠缠在一起,久违的味道和感觉,越来越用力气,太消耗空气和心血。他从水里出来,把她横抱住,直往卧室里面去,明月身上绸子的衣服沾了水,发冷发紧,可两具身体都是热的,他太渴,没有耐心对付一双双精致的攒花扣盘,“咔”的一声把它们撕开了,双手上去拨开袍子和内衣,寻找她的皮肤,她的肉,她的骨头,像从沙子里焦急地发掘出一个白玉的花瓶。
他们距离上一次做/爱的时间太长了,长得对对方的身体都有些陌生,长得连他都觉得有点疼。明月发怯,向床里面缩,他趋上前,困住她占据她,一只手从后面握着她脖子,他觉得自己手里的这个才是根圆圆长长,水分充沛的,鲜嫩的白萝卜,他又笑了,亲吻她,呼吸她,轻轻地咬,折腾着,疼爱着。
……
之后她面朝里面,侧着身体,阖着眼睛打盹,他有点意犹未尽,手指头捻了她的耳垂,又去摸她圆润的肩膀,又去找她的腋窝,胳肢得她笑起来:“干什么呀!”
他便又凑上去亲一亲:“……你是不生气了?”
她背对着他,睁开眼睛,心里面想:我不生气了?我不生哪一出的气了?
杂耍班子被人砸了,爹爹被人介绍到雨露街二十八号的大宅门去看更护院。门口有石头狮子守着,却连个匾额都没有,他们到了三四个月之后才从别的下人嘴里知道,这是留守陪都的旗主王爷的府。
院落太大,每一层都用不同的下人,里面的人出得来,外面的人进不去,老王爷有时骑马有时坐轿,经过第一层场院,明月从来没看到过他正脸。直到有一天,四个好手段的刺客翻了院子进门,挥刀直取老王爷,明月的爹带着众家丁跟刺客殊死搏斗,最后跑了一人,擒了三人。明月的爹身上挂了彩,给他治病开药的是王爷自己的大夫,伤好了,明月跟着爹爹进了院子里面,爹从此跟着王爷的身边保卫服侍,明月可以在花园的旮旯里面踢毽子。
还是小贝勒的显瑒长她几岁,那时已是个身长玉立的少年,聪明顽皮,玩世不恭。她在他窗外看见这人拿着毛笔,停在白纸前面,慎重庄严,她以为他是在临帖写字或者画丹青,被他招进去了一看,纸上画个圆壳乌龟。
显瑒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明月道:“乌龟。”
“这叫王八符。贴谁谁是大王八。”
“你要贴谁身上去?”
“给我上课的石先生。”
“为啥?”
“烦他。我贴他后背上,再念个小咒,石先生立时变王八。你信不信?然后我就勾着他脖子,切个口喝血,可补身了。”
他描绘出的是个好恐怖的景象,她吓了一跳,把自己眼给蒙上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人居然说到做到,真把那个王八符不知不觉地贴到石先生后背上了,老头子在王府里面上课请安跟人聊天,转了一整天,后背都背着显瑒画的王八符,但是他老人家没有变成王八,倒是显瑒自己被气急眼的老王爷罚跪整整一天一宿。他不吃不喝,最后嘴角都干裂了,还跟明月挤着眉毛笑,一笑,干裂的嘴唇上就流血,难看死了。
这人不知悔改,到底把石先生气得伤身称病,换了别人。换先生的当日,他为了庆祝,用毛病给明月白白净净的小脸上画了一副眼镜。他画的过程中,明月什么都没说,事后照着镜子看看发现丑怪极了,根本不像他说得那么斯文好看,当时镇静地把手杵到砚台里面,饱蘸了墨,然后一下扣在显瑒的右脸上。
所以这件事情,也算有还有报,她是可以不再生气了的。
新来的先生是个曾经留学英国的年轻人,名唤唐伯芳,入府时二十二三岁,讲的说的都是年少的显瑒原来不知道的,现在想要知道的。明月眼见着他渐渐专心,人也正经了,有一日看他居然做些数字和图形的题目,浓眉紧锁,绞尽脑汁的样子,她趴在窗头,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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