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崛起》第十四章 对峙上党

  一 天险上党地
  秦赵对抗,上党具有非同寻常的地位。
  先得说说地缘大势。若以两国腹地本土论,秦赵之间堪称天险重重距离遥远。函谷关东出,中间隔着周室洛阳王畿、韩国、魏国的数千里河山。从秦国的河西高原东出,且不说河西高原本身之险峻,从九原云中大草原汹涌南下的大河更是难以逾越的第一天险。过了大河,又一天险吕梁山。吕梁山东北至西南走向,东北接楼烦的管涔山,西南至大河禹门口接龙门山,依河逶迤近千里,连绵群峰高耸,仿佛是上天为大河刻意筑起的一道接天大堤。过了吕梁山是丰饶的汾水河谷平原。河谷平原的北部是赵国秦国拉锯的晋阳,中部南部是魏韩两国的河东、河内之地。越过河谷平原,则是又一道南北绵延千里的天险——太行山。
  太行之名,古已有之。《山海经?北次三经》云:“北次三经之首,曰太行之山。其首曰归山。”后世《博物志?山》云:“按太行山而北去,不知山所限极处,亦如东海不知所穷尽也。”在古人口中,这太行山又叫五行山、王母山、女娲山,历来大大有名。这道大山与吕梁山一样,也是东北至西南走向,东北起于赵国代地的拒马河谷,西南至于魏国河内的大河北岸,也同样是绵延千里。
  吕梁山与太行山夹峙的汾水河谷平原,还有太行山以东直抵大河入海处的千万里广袤土地,春秋时期都是天下第一大诸侯——晋国之领土。魏赵韩三家分晋,天下进入了战国。战国分野:太行山以东以北为赵国,吕梁山南端(河东)、太行山中段及南端(河内)并大河南岸平原,为魏韩两国。也就是说,秦国要向东进入赵国,这太行山是最后一道天险。
  太行山之为天险,在于它不仅仅是一道孤零零山脉。太古混沌之时,太行山南北连绵拔地崛起,轰隆隆顺势带起了一道东西横亘百余里的广袤山塬。于是,太行山就成了南北千里、东西百余里甚至数百里的一道苍莽高地。更有甚者,这道绵延千里的险峻山塬,仅有东西出口八个,均而论之,每百余里一个通道而已。所谓出口,便是东西横贯的峡谷,古人叫做“陉”。这八道出入口,便是赫赫大名的“太行八陉”。自南向北,这八陉分别是:
  轵关陉。轵者,车轴之端也。轵关者,通道仅当一轵(车)之险关也。这个陉口位于河内太行山南端(今河南省济源县西北),是河内进入上党山地的第一通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魏国早年在轵陉口修筑了一座驻军城堡,叫做轵邑,专司防守这个重要通道。
  太行陉。亦名太行关,位于河内太行山南麓之丹水出口,正对韩国野王要塞,是为韩国连接上党的唯一通道。
  白陉。亦名孟门,位于河内太行山北折处(今河南省辉县西)。魏国早年在这里也同样修筑了防守城堡,叫做共邑。
  滏口陉。因在太行山东麓滏水河口而得名,位于赵都邯郸西南的石鼓山(古称滏山),山岭高深,形势险峻,为赵国进入太行山以西之上党的最重要通道。
  井陉。亦名土门关,位于太行山东麓井陉山,为赵国西出汾水河谷的重要通道,更是秦国从晋阳一路进入赵国的重要通道。
  飞狐陉。亦名蜚狐陉,位于太行山东麓恒山之峡谷口。两崖峭立,一线微通,迤逦蜿蜒百有余里,是燕赵通胡之要道。
  蒲阴陉。亦名子庄关,位于太行山东麓之燕国易县西北,是燕国向西进入楼烦的唯一通道。后世称为金陂关、紫荆关。
  军都陉。亦名关沟,为太行山最北之通道,位于燕国蓟城北部之军都山,是燕国北上胡地之通道。
  如此天险,秦国大军要越过太行山,却是谈何容易。
  这八条通道中,北边四条(井陉、飞狐陉、蒲阴陉、军都陉)秦国是无法利用的。因为秦国大军只有从河西高原渡过黄河、翻越吕梁山、穿过汾水河谷平原,才有利用北边两陉(井陉、飞狐陉)的可能。一则是这条路线在当时根本不可能行进大军,二则是纵然千方百计行军抵达,大军也没有可以展开的战场,不堪对方一军当关。这种情势,决定了秦国不可能从太行山北段进逼赵国。从秦赵抗衡的军争大势看,此时的秦国已经稳定占据了河东、河内两郡,北边的晋阳(今太原)也在与赵国拉锯之中。最可行的进逼赵国腹地的通道,是太行山南段的四条通道——轵关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这四条通道,除了滏口陉在赵国腹地,其余三条恰恰都在目下秦国的河内郡。
  然则,整个这四条通道却都要通过一片要害山地。这片山地便是上党。
  上党者,以其高“上堪与天党”之赞誉得名也,可见其巍巍乎高踞中原之威势。
  太行山巨浪排空般崛起时,连带掀起了一大片峥嵘高绝的山地,西面威逼汾水河谷,东面鸟瞰邯郸谷地,这便是横亘于两大谷地平原之间的上党高地。这片高地北起阏与,南至河内与太行山连为一体,南北长三百余里。西起少水,东至漳水与太行山浑然一体,东西宽二百余里。上党山地嵯峨,河流纷纭,峡谷交错,林木苍茫,除了四条陉口出入,整个上党仿佛一个浑然无孔混沌未开的太古封闭之地。在这四条陉口渐行交会的东部高地,恰有一座险峻关口当道,这是赫赫大名的壶关。此地两山夹峙,状如壶口,春秋晋国在这里设置城堡关口,得名壶关。有了壶关,你纵进入上党,也无法绕过它而进入赵国;当然,赵国从滏口陉进入上党,不越过壶关,也无法南下西出。
  如此看去,上党山地便成了巍然矗立在太行山西麓的一道峻绝天险。赵国得上党,便是邯郸西部天然的战略屏障,可一举将秦国压制在河内。秦国若得上党,则可居高临下地逼近到邯郸百里之内,赵国腹地大开,无险可守。虽然秦国也可从安阳北进赵国,然却必须渡过漳水之险方可北进,其威力远远不如夺取上党。
  唯其如此,上党天险陡然大放异彩,成为秦赵两强的必争之地。然则,微妙之处在于:此时的上党天险既不在秦国手里,也不在赵国手里,却在韩国手里,是韩国北边一个郡。如此一来,争夺上党顿时成了天下最为瞩目的一件大事。
  二 三晋合谋易上党
  白起接到密报时,上党之变正在紧锣密鼓地行进之中。
  还在秦国威慑周王室与韩国割让河外渡口之地时,韩国的一位大臣警觉了。这位大臣,是上党郡守冯亭。冯亭本是东胡名士,少年游学入中原,曾在燕国上将军乐毅灭齐时做过中军司马,后来乐毅遭罢黜,冯亭也愤而离燕南下。路过新郑,恰逢韩釐王求贤守上党,冯亭慨然应之,从此做了韩国的上党郡守。冯亭才兼文武,稳健清醒,硬是在韩国日见衰弱的情势下将上党治理得井井有条,防守得水泄不通,无论秦赵魏三国如何渗透,总是不能乱其阵脚。秦国夺取韩国河东、魏国河内两郡后,上党郡事实上成了漂浮在秦赵两国间的一座孤岛,与韩国本土连接的通道只剩下了一条路:南出太行陉,经野王要塞南下渡河进入韩国。纵是如此险峻,冯亭还是镇静如常,率领五万守军稳稳地驻扎在上党。倏忽十余年过去,冯亭非但成了韩国栋梁,而且成了秦赵魏三国时刻关注的抢眼人物。
  然则,秦国兵不血刃地夺取东西数百里河外渡口后,冯亭骤然紧张了。
  上党高地原本属于晋国,魏赵韩三家分晋时,阏与以东的上党高地分给了赵国,其余绝大部分上党高地全部归属韩国。于是,韩国有上党郡,赵国也有上党郡。同是上党郡,在两国的重要性却有着天壤之别。赵国将上党看做抗秦战略屏障,看做邯郸西部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险长城。而上党对于韩国,却越来越成为沉重的飞地累赘。战国初期,上党尚是韩国北部抗击楼烦、东北抗击中山国与赵国的屏障。及至秦国东出,河东河内皆归秦国,上党便成了韩国在大河北岸的一块飞地。上党虽然是三晋兵家圣地,然而却是个民生穷困之地,若无源源不断的粮草辎重输送,五万大军是无论如何撑持不到半年的。秦国未夺河外渡口时,韩国尚可从大河水道北上野王输送粮草辎重。河外渡口之地归秦,水路立即断绝,再要北上野王,便要依商旅之道向秦国交付关税并经秦军查验货物方可通行。经年累月如此,日益穷困的韩国如何吃得消?若绕道赵国进入壶关,虽则不用关税,路途却是远了几倍,一路上人吃牛马吃,运到也所剩无几了。这便是军谚“千里不运粮”的道理,谁却支撑得起?如此一来,上党可能立即陷入饥荒。上党十七座关隘城邑,本来就存粮无几,若断绝输送,不出三个月便会崩溃。
  春风料峭的三月,冯亭兼程南下,连夜渡河回到了新郑。
  “公有谋划,本王听你便是。”韩桓惠王一见冯亭便知来意,愁苦地皱起了眉头。
  “臣启我王。”冯亭毫不犹豫,“穷邦不居奇货。上党眼看不守,当适时出手。”
  “出手?如何出手?”
  “河外道绝,目下又正当春荒,三月之后上党军民必乱。若秦国奇兵突袭,乱军必不能应。上党若归秦,赵国岌岌可危矣!赵国若亡,韩魏必接踵而亡也。不若将上党归赵。赵思上党久矣,得之,必感韩国之情。秦亦欲得上党久矣,其时必力夺上党而攻赵国。赵与秦战,必亲韩,韩赵结盟则魏国必动心,韩赵魏三家同心,则可抗秦于不败之地也!”
  “哎——”韩桓惠王长长地惊叹了一声,“好谋划!左右要丢,何如丢个响动,也教秦国难堪一番?你只说,如何铺排?”
  冯亭如此这般说得一番,韩桓惠王立即拍案定夺,连夜开始了种种筹划预备。次日清晨,韩王特使立即秘密北上邯郸。与此同时,冯亭的请降密书也送到了行丞相事统领国政的平原君府邸。平原君一接到冯亭密书,顿觉此事非同小可,立即连夜进宫禀报。孝成王赵丹刚刚与韩国特使密谈完毕,要与平原君商议。两下一说,平原君觉察到了一丝异味:同是一事,韩国为何分做两路来说?莫非背后还有其他情由?思忖不透,平原君主张重臣会商,以免在此紧要关头出错。
  次日清晨,赵国重臣济济一堂。孝成王赵丹开宗明义:“韩王特使昨日入赵,言韩国河外道绝,上党难守而欲交赵国;上党守冯亭亦致密书于平原君,欲带上党军民归降赵国。两路一事,我当如何处置?事关重大,诸位但尽其所言,毋得顾忌。”
  话音落点,大臣们惊讶得相互观望起来,显然是在探询谁个与闻消息,却又都轻轻地相互摇头,显然是谁都觉得突兀。毕竟,上党之地是太显赫太重要了,韩国如何要拱手让给赵国?接纳不接纳?各自后果如何?因应对策又如何?如此环环相扣之连续谋划,骤然之间如何想得明白?一时之间,大臣们良久默然。
  “老臣以为:韩出上党,目下是一发而动全局之大图也!”还是素富急智的蔺相如先开了口。身为先王旧时权臣,虽则相权名存实亡,蔺相如事实上只在邦交事务上保留得些许权力,但蔺相如却是一如既往地直言不讳,“上党之地已成秦赵对抗之要害,然在韩国却是死地。唯其如此,韩国要出手上党,此为大势使然也。然则出此重地,韩国必有大局图谋,绝非冯亭一人心血来潮耳。否则,不当一事两路。为韩国计,老臣以为其图谋在于:借献上党而与赵国重结抗秦盟约,进而引魏国而成三晋抗秦之盟。如此可借赵国魏国之力,保实力最弱之韩国长得平安也。”
  “相如之言大是!”
  虞卿立表赞同。魏齐自杀后,虞卿连夜逃楚。不想春申君黄歇对他与信陵君夙敌魏齐交厚大是反感,毫无举荐他在楚国做官之意。万般无奈,虞卿只好又回到了赵国。素来尚友尚义的赵国人,全然没将虞卿挂印出逃当做叛逆之举。更兼平原君对魏齐之死原本深为愧疚,丝毫没有追究虞卿之罪,依然将他官复原职,只是没有了相权,成了与蔺相如一般的空爵上卿。自此以后,虞卿再也没有了初时相权上卿的那般新贵气焰,与蔺相如交好起来。两人多闲暇,常聚议天下邦交,竟是十分的投机融洽。今日见蔺相如开了先河,虞卿立即跟上,“韩国之谋虽从己出,却与大局有利。秦压河外,韩国岌岌可危,魏国惶惶不安。赵国虽强,单抗秦国却也吃力。若得三晋重新结盟,天下格局必是为之一变。”
  “言不及义也!”平阳君赵豹冷冷一笑,“两位上卿只说,究竟接纳上党否?”
  蔺相如淡淡道:“平阳君必有大义之见,愿闻其详。”
  “老夫之意,上党不能要!”赵豹沉着脸,“无故之利,贪之大害也!”
  “韩国信服赵国,如何无故之利了?”孝成王不禁插了一句。
  “此言差矣!”赵豹以叔父之身,对孝成王毫不客气,“秦国断绝河外之道,显然是要逼韩国交出上党。韩国明知秦之图谋,却偏偏将上党献于赵国,分明为移祸之计也!秦服其劳而赵受其利,纵是赵国强大也未必稳妥,况乎赵国未必强于秦也,如何不是无故之利了?赵国若受上党,必然引秦国大举来攻,岂非引火烧身?一言以蔽之,上党是个火炭团,万不可中韩人之算计,受此招祸之地。”
  “平阳君何其大谬也!”随着一声响亮的指斥,一个玉冠束发的英挺年轻人从后排霍然站起,正是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其时赵奢已死多年,赵括承袭了马服君虚爵,寻常被人称为“马服子”。由于曾在宫中与当年的太子赵丹一起读书多年,孝成王对赵括分外赞赏,一即位便授赵括以职掌邯郸防卫的柱国将军。论官职,柱国不是高位重臣,然则由于赵括承袭了马服君爵位,便成了封君大臣。更兼赵括幼时大有才名,成年加冠后更是见识不凡,在赵国朝臣中已成了最是光彩照人的后起之秀。当然,更根本处在于赵奢声望与孝成王之器重赞赏,赵括才得以位列高爵重臣之秘密朝会。此时赵括一开口便咄咄逼人地指斥这位极其傲慢的王叔,大臣们一则振奋二则紧张,殿中鸦雀无声,连平原君也不禁瞪了赵括一眼,觉得赵括未免过分。饶是如此,赵括旁若无人,侃侃高声道,“固国不以山河之险,失国不因四战之地。先君武灵王时,赵无韩国上党,却胡服骑射拓地千里震慑天下。唯其如此,赵弱赵强,赵存赵亡,固不在上党险地也,在国力也,在军力也,在朝野之气也!”只这几句,大臣们眼睛便是一亮——不愧马服君之子,有胆气!
  “接纳上党与否?根本处不在韩国图谋如何,而在赵国情势如何。”赵括辞色凌厉,一泻直下,“若赵国无国力、无大军、无壮心,纵是韩国无图谋而拱手相送,赵国可能守得上党?若赵国有国力、有大军、有图霸王天下之雄心,纵是韩国不献上党,赵国亦当夺来,又何惧移祸之计哉!今平阳君先自认赵弱,徒灭志气,而后视韩国献地为移祸之算,诚可笑也!若以此说,上党归赵为韩国移祸,上党归秦莫非便是韩国依附虎狼?夫一弱韩,自忖险地难守,危难之际思大局,献地于同根之邦,图谋结盟抗秦,于情于理于道于义,何者有差?何独不见容于平阳君而中伤若此乎!”
  平阳君怒不可遏,戟指大喝:“竖子无谋,大言误国!”
  赵括哈哈大笑:“小言有谋,大言无谋,平阳君何其滑稽也!”
  “竖子只说!赵国抗得秦国么?”
  “我便为平阳君一算。”赵括掰着手指,“秦国大军五十余万,赵国大军也是五十余万;秦国人口千万左右,赵国人口也是千万左右;秦国仓廪有十年军粮可支,赵国仓廪也有十年军粮可支;秦国军资器械有多少,赵国也一般有多少,还多了林胡草原的数十万马匹牛羊,战马比秦国尚居优势;秦国有名将,赵国也有名将;秦国有能臣,赵国更有能臣;秦人尚武好战,赵人更是举国剽悍胡风。平阳君但说,赵国哪一样抗不得秦国?”
  “竖子误国!”赵豹面色铁青,“邦国战阵,有如此算账么?”
  赵括揶揄地笑了:“依平阳君之见,该当如何算法?抑或混沌不算,只猥琐避祸便了?”
  赵豹嘴唇抽搐,一跺脚离席大步去了,走到殿口又骤然回身吼了一句:“竖子误国!”
  殿中一时默然。大臣们对赵括气走平阳君虽觉不妥,然而对赵括的一番道理却是不得不服。就实而论,除了还没来得及推行第二次变法,赵国比秦国确实不差,赵括所数宗宗细目也绝无夸大。如此看去,接纳上党与否似乎不言自明了。虽则如此,有平阳君坚执反对,赵王与平原君也都还没有说话,大臣们一时又都僵住了。
  “老将军,”孝成王看着廉颇笑了,“你说说,依赵国军力,上党能否守得?”
  老廉颇慨然拱手道:“连同御胡边军,赵国大军六十余万。论战力,赵军与秦军不相上下。只要赵国没有攻秦之心,而只做抗秦防御,上党坚如磐石!”
  “大将军言之有理。”职掌财政的内史大臣赵禹冷静接道,“平阳君言韩国移祸,实则是顾虑赵国不足抗秦也。我大赵今有六十万大军,若依旧畏秦如虎而不敢接纳上党,诚为天下笑耳!”
  “老臣赞同。”已经是两鬓白发的国尉许历道,“当年无上党,马服君尚血战秦军而大胜。赵军战力何输秦军分毫?目下我军资粮草充盈,若再得韩上党归赵,赵国西部矗立起一道横宽三百里的天险屏障,何以平阳君此时却畏惧与秦军抗争?老臣实在不解也。除非赵国听任秦国蚕食山东,否则不能丢弃上党。”
  “王叔之见?”孝成王看着一直默默思忖的平原君。
  平原君一拱手道:“老臣原在犹豫不决,然则诸位大臣之言使老臣茅塞顿开。马服子赵括言之有理:接纳上党与否,根本处不在韩国图谋如何,而在赵国情势如何。平阳君虽老成谋国,然却失之畏缩退守。百余年来,凡赵国畏缩避祸游离于中原之外时,无不国势大衰,凡大刀阔斧开疆拓土周旋于天下时,都是国势昌隆。就上党而论,赵国原本有东上党,今受西上党而成一体屏障,亦是题中应有之义;而秦国争上党,分明是为诛灭三晋寻求根基。当此之时,退缩则危局接踵而来:上党归秦、韩魏附秦,则赵国孤立,最终将被秦国蚕食压缩,甚或一举灭国。锐意进取则大局有大利:上党归赵,三晋结盟,甚或可能重新结成六国合纵,孤立秦国。长远看去,秦赵争天下势在必然。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岂有他哉!”
  “彩——”一言落点,大臣们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好!”孝成王兴奋地拍案,“接纳上党事,由平原君领虞卿、蔺相如筹划;大军整备事,由大将军领老国尉、马服子筹划。”
  三日之后,平原君的特使马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韩国上党郡的治所壶关。郡守冯亭率领将士吏员,在壶关北门外郊礼迎接。平原君当场颁布了赵王书令:上党郡守冯亭,明察时势,大功卓著,封为华阳君,食邑三万户;十七员关隘大将与十三名县令俱封侯爵,食邑三千户;所有军民皆赐爵三级,赏六金。
  平原君委蔺相如暂署府库郡政交接事务,委虞卿从赵国输送粮草物资救济饥民,委赵括暂署关隘要塞诸般军务交接。忙碌半月,诸般军政事务大体就绪,大将军廉颇与国尉许历率领十万大军也堪堪抵达。接收所有关隘之后,廉颇下令:原韩国上党的五万守军,全部开出上党,移防赵国腹地。这是大将军廉颇、国尉许历、马服子赵括在查核防务之后的新决断。老少三将军异口同声:“韩军涣散疲惰,留驻上党徒乱军心。”平原君也赞同了。
  上党大体安定,平原君来壶关幕府拜望冯亭。平原君提出的方略是:东西两上党合并为新上党郡,仍由冯亭以封君之身做大上党郡守,不治军唯治民;若冯亭不愿留任上党,可回邯郸做国尉,换许历来做郡守。冯亭思忖良久,喟然一声长叹:“我弃上党,已成天下不义之人也!若得入赵封君,只怕对争取魏国合盟不利。冯亭唯愿回归韩国,辅佐韩王与赵国结盟。”
  平原君思忖再三,终是不能勉强,请准赵王,赐冯亭黄金千镒,礼送冯亭出境了。新郡守许历不解,平原君笑答:“韩桓惠王素无主见,若有冯亭在,韩国便是赵国铁盟也。”许历仍是困惑:“冯亭献地而不做封君,虽有隐士之风,却分明是无担待之人。若回韩首鼠两端,岂非大害?”平原君摇头笑道:“身为大将,冯亭已负不义之名,且必令秦国恨之入骨,除非回归东胡隐居,何能再首鼠两端也?”许历恍然大笑:“平原君果能算人,许历不及也。”
  平原君一班大臣在上党忙碌并郡时,蔺相如已经秘密赶到了大梁。
  这时的魏国已经对情势变化渐渐清楚,随着一个个秘密斥候的消息急报,大梁君臣乱了方寸。领丞相事的须贾与一班亲秦大臣,力主维持秦魏盟约不变,魏国绝不能搅到韩赵结盟的泥潭中去。因魏齐倒台而复出佐政的信陵君与一班老臣子,却都主张魏国暂时骑墙中立,在秦赵之间待价而沽。魏安釐王莫衷一是,倒是真正做了骑墙之君。在这激烈争辩的当口,蔺相如风尘仆仆地来了。
  信陵君素负盛名,又与平原君有联姻之亲,蔺相如便先行拜会了这位持重明锐的王族公子。信陵君只一句话:“三晋之势,今非昔比,赵国已成中流砥柱,魏国无足轻重也。”蔺相如也只一句话作答:“骑墙壁上观,只怕墙脚松溃也。”信陵君笑道:“秦魏有盟:绝不再蚕食河外寸土。墙脚坚实无忧也。”蔺相如哈哈大笑道:“公子当真滑稽也!虎狼发誓不再吃羊,羊却信以为真了?”信陵君素闻蔺相如胆识才具,心下不禁敬佩有加,一番思忖道:“羊虽生角,惜乎身躯无力,奈何?”蔺相如道:“赵以济西八城之地资魏,魏可做军辎重地,何能无力也?”信陵君目光顿时一亮:“但得如此,无忌有对策也!”
  次日蔺相如晋见魏王,将大势说得一遍,再将赵国借八城之地与魏国的事一说,魏安釐王立即满脸笑意,慷慨允诺与赵国结盟抗秦。蔺相如尚不放心,又与信陵君密商一番,方才回赵国去了。
  蔺相如一走,须贾一班亲秦大臣立即纷纷进宫,轮番劝谏魏安釐王。眼见魏安釐王又有松动,信陵君与几位王室老臣密商对策。元老大臣们原是对没有根基却又张扬跋扈的须贾恨得咬牙切齿,一口声喊杀。信陵君反复思忖,觉得群臣上书威逼魏安釐王罢黜须贾,仍然不能根除这个大奸,遂向隐居大梁的老侠士侯嬴求教。侯嬴悠然一笑:“为国除奸,原是游侠本分,有何难哉!”次日便向信陵君举荐了一个隐居风尘的游侠朱亥。这个朱亥看似木讷,大袖中却时常密藏一把十斤重的短柄大铁锥,慷慨好义,被侯嬴视为堪托生死之士。信陵君自是信得侯嬴,立即将须贾的诸般行止对朱亥细说了一遍。朱亥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三日之后,大梁传开了一则惊人的消息:代相须贾暴死王街,头颅被砸成了肉酱。身边一幅白布写着八个大血字——嫉贤妒能,恶贯满盈。一时间大梁国人惊乍相传:秦丞相范雎派来刺客,杀死了仇人须贾。亲秦大臣们惶恐不安,纷纷指斥范雎出尔反尔不堪邦交。魏安釐王也是心惊胆战,生怕记死仇的范雎哪一日再来寻衅自己,立即派信陵君秘密前往邯郸,与赵国韩国结盟抗秦。
  骤然之间,三晋形势大变,秦国多年累积的河外优势几是荡然无存了。
  赵国两赵豹,前一赵豹是武灵王时之阳文君,此赵豹为惠文王所封,孝成王叔父。
  赵国封君最高,侯爵次之,与秦国大体相同。
  三 秦国战车隆隆启动
  当白起与范雎星夜赶回咸阳时,已经是三更将尽了。一直在东门外等候的王宫长史二话不说,将两人匆匆领进了王宫书房。秦昭王正在与国尉司马梗密谈,见白起范雎到来,立即吩咐上来两席酒饭,教两人边吃边听司马梗叙说各路密报。及至两人吃罢,司马梗也将三晋上党之变的大致情形堪堪说完。侍女煮茶间,秦昭王吩咐内侍总管守在书房门厅之外,任何夤夜晋见者一律挡回,回身看一眼白起又看一眼范雎:“说说,如何应对了?”
  “三晋合谋,实出所料。”范雎见白起沉思,先开了口,“臣一路思忖:三晋结盟,力不足惧,唯势堪忧也。争夺上党乃我邦长远图谋,将成未成之际,却被韩国一变而骤然牵动全局。全局之变,一则在于三晋之盟有可能诱发山东六国再度合纵抗秦;二则在于赵国挟上党天险屏障,而对我河东河内成居高临下之大攻势;河东河内但丢,秦国数十年东出战果便将化为乌有!此所谓势堪忧也。唯其如此,臣以为与赵国大决之时已经到来。但有退缩,天下山河巨变!”
  秦昭王粗重地喘息了一声:“武安君以为如何?”
  “应侯之言,洞察至明。”白起秉性,愈是危局愈见泰然,此刻面色肃然,语气冷静舒缓,“赵国全据上党,又与韩魏结盟,分明是要压迫我从河内河东退缩,若不与之针锋相对,秦国之山东根基将丢失殆尽。时也势也,敌方有变,我亦当随之应变。固守既定方略,兵家之大忌也。为此,秦赵大决之机已经不期然到来。秦国唯以大勇应战,决而胜之,方可图得大业。”
  “好!”秦昭王拍案赞叹,“武安君有此胆气,我心底定!”
  白起语气一转道:“然则,以军争大势论,我军尚未筑好最扎实根基。兵力尚欠,粮草辎重尚未囤积到位,一班大将也还心中无数,军兵对赵战事尚未充分演练,等等。唯其如此,臣有一请:大战筹划,听臣全权调遣,我王不得催逼督战。”
  秦昭王哈哈大笑:“不谋而合也!长史,宣读王书。”
  长史捧着一卷王书匆匆走来展开,高声念道:“秦王王命:对赵战事,悉听武安君白起全权谋划调遣,国尉司马梗辅之粮草辎重;授白起举国兵符并镇秦穆公剑,得拒王命行事!秦王嬴稷四十五年四月。”
  偌大书房一片肃穆。白起嘴角一阵抽搐,话也说不出来了,连范雎也惊讶得眼睛直棱棱看着秦昭王不说话了。如此王书,简直就是将秦国交给了白起。镇秦穆公剑不消说得,临战上将军受生杀大权,原是战国通例。要紧处是那“举国兵符”与“得拒王命行事”——全权调动举国兵马且可以不听王命!天下何曾有过如此君王书令?一时间白起冷静下来,对着秦昭王深深一躬:“臣,敢请秦王收回举国兵符与得拒王命。臣唯求权衡进退而已。”范雎略一思忖道:“臣亦此意。武安君陷于物议,于国不利也。”
  “岂有此理!”秦昭王慨然拍案,“武安君身负邦国兴亡之责,无大权岂能成得大事?本王不谙军旅,若有心血来潮之乱命,便是邦国覆亡,拒之有何不可?武安君百战之身,当此非常之时,举国托之,唯见其忠。若得物议,嬴稷决而杀之!”转身一挥手:“长史,第二王书。”
  长史又捧过一卷竹简展开念诵:“秦王书令:对山东之邦交斡旋,悉听应侯范雎全权谋划调遣,河东守王稽辅之;授范雎任意支取王室府库财货之权,可与六国全权盟约。秦王嬴稷四十五年四月。”
  书房大厅又是一阵默然。素有急智的范雎只深深一躬,破例地没有了应对之辞。只秦昭王沉重地转悠着,君臣几人都感到了一种沉重的压力。良久,秦昭王悠然一笑:“应侯已将大势说得明白,目下之要在二:一则使合纵不能成势,二则使上党不能积威。重担两分,应侯执邦交破合纵,武安君率大军压上党,本王坐镇安国两相策应。但得我君臣同心,朝野同心,胜之大决何难?”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白起霍然起身,突兀冒出一句秦人老誓。
  君臣几人一时肃然,异口同声一句:“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旬日之间,秦国朝野紧张忙碌起来了。郡县忙着征发新军,各地府库忙着向关外调运粮草辎重,咸阳王宫与所有官署都是日夜灯火通明吏员如梭。连六国商区尚商坊也出现了异常,六国商人的盐、铁、皮革三宗货物大是热卖,三五日之间便没了存货。商旅们大是惊喜,连忙昼夜兼程地从关外向咸阳输送货物。一时间,咸阳东方大道上车马络绎不绝,东去的秦国车队与西来的山东车队辚辚交错,昼夜川流不息。及至货物运到咸阳,又是顷刻告罄。一夜之间,咸阳商市仿佛成了吞噬盐铁皮革的无底黑洞,任是你隆隆如山而来,都消解得无影无踪。有机警商人终于疑惑了,扮做咸阳国人转悠到秦国官市打量,一看之下大是蹊跷——秦国官店中这三宗货物排列如山,却无人来买。疑惑询问,秦国官商只一笑:“山东货品精细,秦人喜好,岂有他哉!”回去一说,山东商人顿时议论纷纷。秦人素来喜好本邦物事,国人买家常物事极少光顾山东商旅店铺,六国商旅得利之主顾,全在秦国官府与入秦之中原人,如何陡然之间秦人偏偏就热衷了山东盐铁皮革?既非荒年,又无大战,秦人如何疯了般囤积盐铁皮革?一个月下来,山东商人们终于渐渐看出了名堂,秦国要打大仗了。可是,当年秦国打魏国河内、打楚国南郡都没有如此铺排,如今打哪一家竟能比打魏楚还紧张?战国之世,商旅本有“义报”传统。咸阳如此声势,商旅们心下惴惴不安,其中三晋商旅尤为恐慌,立即将消息秘密送回了本国。然则两三个月过去,报回去的消息泥牛入海,商旅们渐渐又觉得气馁了,徒然忧国多此一举也。
  疑云密布之中,秦国战车已经隆隆碾向了关外。
  方略一定,白起带着上将军府三十余名司马驻进了蓝田大营。统帅幕府一立,白起立即开始了秘密调遣。第一路,王龁率步骑大军十万,先行开赴毗邻上党的河内郡驻扎。此时的王龁已经是左庶长高爵的大将,寻常战事几乎都是王龁带兵出战。白起向王龁反复申明四点:其一,驻军河内北段,确保轵关陉、太行陉、白陉三条进入上党的通道不被赵国封堵;其二,大张声势开进,教山东六国明白看到秦国争夺上党之决心;其三,除非赵军已经占领三陉封死上党通道,否则不许开战,唯保对峙之势可也;其四,进入上党只以确保三陉为要,绝不能擅自深入,即或偶有无军防守之关隘,也不许擅自占领。末了,白起沉着脸叮嘱:“大军前出之要害,唯在先期形成对峙之势,为应侯斡旋山东造势,为大军跟进确保通道。贪功冒进散开兵力,便是先败。”王龁“嗨”的一声领命,又慷慨一句:“但有失误,王龁提头来见。”赳赳去了。
  第二路,步军主将桓龁率精锐步卒三万,轻装密出河西离石要塞,东经晋阳补充给养,再秘密南下,由几条河谷分别进入上党以西沁水河谷秘密驻扎。白起对桓龁的叮嘱是:“此路为奇兵,行军之要不在快捷,而在隐秘,唯求不为赵军觉察。一月之内抵达,便是大功。进入沁水河谷,军食由王龁从轵关陉输送,不许起炊。”
  第三路,骑兵主将王陵率铁骑五万出河内,攻克韩国通向上党的唯一要塞野王。由于野王事实上已经没有韩国重兵防守,所以白起对此路要点的申明是:野王之要不在战而在守。大军驻定,立即修筑长期囤粮之大型仓廪,并同时拓宽野王北进上党、南下大河之官道,以备粮草辎重源源输送。王陵此时已经是五大夫爵位的大将,与蒙骜同爵,仅仅次于王龁。由于王陵机敏干练,白起便选定王陵来担当这兼具军民事务的重任。
  第四路,大将蒙骜秘密统筹后续兵马源源开进。蒙骜此时已是军中老将,非但资望深重,更是难得的稳健缜密,只要没有大仗恶仗,白起不在军中时,历来都委任蒙骜主持中军,反倒是猛将王龁从来没有主持过中军幕府。这统筹后续兵马之事可谓千头万绪,最大难点在两处:一是隐秘有序地输送蓝田大营全部的大型攻坚与防守器械,二是不断将各郡县输送来的初训新兵员编排成军,且要再度严酷训练三月,而后随时听命开进河内。全军大将,舍蒙骜无人担得此等烦琐重任。
  第五路,国尉司马梗坐镇函谷关督运粮草辎重。这个司马梗,是秦惠王时名将司马错的长子,稳健清醒有如乃父,疆场征战之胆识却稍逊了一筹。多年前司马梗奉乃父遗命入秦,秦昭王征询白起考语之后,命司马梗做了国尉,处置军政而不职司战场。白起对司马梗的军令是:“一年之内,车不绝道,河不断舟,国中仓廪之军粮悉数输送野王。”司马梗大是惊讶道:“《孙子》云: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秸秆一石,当吾二十石。武安君纵不能全然食敌,亦当视战场情势而囤粮。举国军粮巨额无计,如山堆于险地,若战事早完,岂非暴殄天物?”白起罕见地哈哈大笑起来:“两百余年过去,孙子此话尚被你这名将之后奉为圭臬,诚可笑也!春秋小邦林立,百里之内必有仓廪,破军杀将而夺敌军粮,自可快如飓风。今日天下七大战国,河内唯有一座魏国敖仓,毁敌粮仓可也,断敌粮道可也,你却如何夺敌之粮?纵能夺得些许,数十万大军如何足食?”白起骤然敛去笑容道,“秦赵大战,乃是举国大决。战场一旦拉开,必将是旷古未见之惨烈,不做举国死战之备,安有胜道?现存举国军粮犹恐不足,谈何暴殄天物也!”司马梗悚然警悟,一个长躬道:“武安君之势气吞山河!谨受教。”
  诸路大军启动,白起立即返回咸阳,向秦昭王与范雎备细禀报了诸般调遣与总体谋划。秦昭王大是振作,拍案笑道:“应侯伐交,似可成行了。”范雎笑道:“武安君之谋划,臣已尽窥壮心。山东伐交,臣自当与武安君之雄阔战场匹配也!”君臣三人一时大笑,初时之沉重一扫而去。
  次日,范雎带着精心遴选的一班吏员并两个铁骑百人队,高车快马直出函谷关奔赴河东郡治所安邑。其所以将伐交大本营扎在安邑,范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上党一旦形成大军对峙阵势,天下便会立即骚动起来,未入三晋之盟的齐楚燕三国必然要重新谋取向中原进展的机会,三晋之间也会随之出现种种微妙局面。所有这些都需要临机处置,直接与战场相关的事态更是要当机立断先发制人,若坐镇咸阳,一切部署的推行都要慢得十多天。对于如此一场有可能旷日持久的大决战,事事慢得旬日,则可能导致无法想象的结局。范雎驻扎安邑,便在实际上与白起形成了一个可随时决断一切的大战统帅部,更可连带督察兵员粮草之输送,舟车牛马劳役之征发,称得上事半功倍。
  白起部署大军之时,范雎也在遴选自己的伐交班底。范雎的第一道书令,是从蓝田大营调来了郑安平。范雎思谋:郑安平虽然做了高爵司马,但看白起之意,无实际军功显然不可能做领军大将,而不做大将又如何建功,长期教郑安平如同颟顸无能的贵胄子弟一般高爵低职,何报两次救命之恩?范雎毕竟了解郑安平,知道此人之才在市井巷闾之间堪称俊杰,只要使用得当,未必不能建功。反复思虑,范雎与郑安平做了一番长夜密谈,给郑安平专门设置了一个名号——山东斥候总领,将原本隶属丞相府行人署的国事斥候全数划拨郑安平执掌。同时划给郑安平的,还有一支秘密力量,这便是原本由泾阳君执掌的黑冰台。泾阳君被贬黜出关后,黑冰台一直由行人署兼领,实际上听命于丞相范雎。对于这支令人生畏的力量的使用,范雎是极为谨慎的,王宫也是极为关注的。然则用于邦交大战,却是一等一的名正言顺,所以范雎没有丝毫的顾忌。除了这两拨精悍人马,范雎还从王室府库一次调出三万金给郑安平。当郑安平在黑冰台秘密金库看到成百箱耀眼生光的金币时,眼睛都瞪直了。
  “安平兄弟,钱可生人,亦可死人。”范雎冰冷的目光锐利地在郑安平脸上扫过,“若只想做个富家翁,范雎立请秦王赐你万金,你安享富贵如何?”
  “不不不!”郑安平连连摇手,红着脸笑道,“小弟老穷根了,何曾见过如此金山?大哥见笑了。”
  “那便好。”范雎依然板着脸,“你要切记两点:其一,办国事当挥金如土,然若有寸金入得私囊,便是邦交大忌。其二,黑冰台武士与行人署斥候,尽皆老秦子弟,你乃魏人,但有荒疏浮滑而错失误事,秦王会
  立即知晓。你若得惕厉奋发重筑根基,这次便是建功立业之良机。否则,虽上天不能救你。”
  “小弟明白!断不使大哥失望!”郑安平回答得斩钉截铁。
  邦交斡旋,范雎选定了王稽做主使。王稽久在王城做官,如今虽然做了高爵河东郡守,实际上却是施政无才,若没有秦昭王那个“三年免上计”的赏功特书,只怕第一年已被国正监弹劾了。范雎清楚,王稽唯一的长处是奉命办事不走样,最是适合不需要大才急变的邦交出使,若非王稽期期渴慕一个高爵重臣之位,他倒宁可主张王稽做个高爵虚职的清要大臣;调出王稽做此次伐交主使,也是想教王稽在这扭转乾坤的秦赵大决中立下一个大功,而后回咸阳做个太庙令一类的高官。
  王稽听范雎一说,自是慨然领命:“邦交周旋,原是轻车熟路,应侯尽管交我!”
  “王兄莫得轻视。”范雎肃然叮嘱,“此次大决,关乎秦国存亡大计,但有闪失灭族大罪也。你之使命,全权周旋齐楚燕三国,使其不与三晋同心结盟。还如上次一般,金钱财货任挥洒,吏员武士任调遣,唯求不能出错!如何?”
  “谨遵应侯命!”王稽深深一躬,“老夫身晋高爵重臣,原是应侯一力推举。若有闪失,累及应侯,老朽何颜立于世间?”
  “王兄明白若此,范雎无忧也!”
  范雎进驻河东郡旬日之后,高车骏马络绎不绝地出了安邑,向山东六国星散而去。
  行人署,秦国执掌邦交具体事务的官署,隶属开府丞相。
  四 长平布防 廉颇赵括大起争端
  秦国兵马东进,赵国立即紧张起来了。
  一得斥候急报,赵孝成王急召平原君与一班重臣商议对策。君臣一致判定:秦国只开出大军十万,且以左庶长王龁为统帅,说明秦国并未将争夺上党看做大战;最大的可能,是秦国图谋先行做出争夺态势,而后视六国能否结盟抗秦再做战和抉择。基于这一判定,平原君提出了十二字对策:增兵上党,连结合纵,逼秦媾和。君臣几人一无异议,当即做了两路部署:虞卿、蔺相如全力连结六国合纵,使齐楚燕尽快与赵国结盟,一举对秦国形成天下共讨之的威慑;增兵十万大军,由赵括统领兼程赶赴上党,使赵军对秦军保持优势一倍的兵力,使秦军知难而退。
  赵括果然干练,三日之内调齐了十万大军西进滏口陉,旬日之间便抵达了壶关城外的大军营地。大将军廉颇大是振作,立即在行辕会聚诸将下达布防军令。廉颇沉稳持重,进驻上党两月,已经带着军中将领跑完了全部十七座关隘要塞,踏勘了所有山川重地,已对韩国留下的上党了如指掌。与大将们反复计议筹划,廉颇宣示的方略是:三道布防,深沟高垒,不求速战,全力坚守。大军进驻的三道防线分别是:
  西部老马岭营垒。上党西南部的沁水至中部的高平要塞,有南北长八十余里的一道山岭,是上党西部的天然屏障。上党东部南部均有太行山天险阻隔,西部的沁水河谷便可能成为秦军进攻的主要方向。这道山地有三处要害:北段老马岭,中段发鸠山,南段武神山。其中以老马岭为最要害处。廉颇以这三座山岭为依托,派出五万精锐步军防守。
  中部丹水营垒。上党中部有一条贯穿南北的河流,名曰丹水。丹水发源于高平要塞的丹朱岭,东南出太行山处,正当太行山南三陉(轵关陉、太行陉、白陉)之中央地带,是秦军从河内北进上党的必经之路。由于丹水沿岸地形较为开阔,廉颇在这一线非但派出六万步兵深沟高垒防守,而且同时配置一万精锐骑兵做飞兵策应。因了丹水防线是正面迎击秦国河内大军的轴心大阵,所以老廉颇同时下令:中军幕府立即从壶关南迁,在丹水防线北端的长平要塞重筑行辕。
  东部石长城营垒。冯亭当年率领韩军驻守上党,因兵力单薄,在东部垒起了一道东西百里的山石长城,以备敌军万一攻破陉口而深入,便在石长城内做纵深防御。这道长城西起长平关外的丹朱岭,沿着连绵山巅向东经南公山、羊头山、金泉山,直抵壶关城西的谷口马鞍壑。这道长城背后(北面)是漳水流域,前出(南面)是丹水流域。山石长城所在的山坡由北向南倾斜,山南坡陡谷深,山北却高而平缓,一军居于长城之上,对南便是高屋建瓴之势。廉颇军令:这道石长城防线驻军八万,同时做全部上党防线的总策应。
  军令下达之后,廉颇森然道:“百里石长城营垒,既是上党总根基,亦是邯郸西大门。万一西南两线失守,这石长城便是封堵太行山,不使秦军东出威逼邯郸的血战之地!为此,本大将军亲自兼领石长城营垒。”
  军令发布完毕,廉颇正要请国尉许历增拨各营大型防守器械与各种弓弩,陡然一声响亮话音:“且慢,我有话说。”众将注目,正是增兵主将赵括。
  赵括率军西来,原为增兵。赵王书命并未明确他是否留在上党辅助廉颇,亦未明确他在到达上党之后是否立即返回。赵括聪颖过人,揣摩赵王之意是想看看他能否与廉颇合得来,合则留,不合则回,于是也不请命明确,便自率兵疾进上党。因了自幼好兵,赵括自然希望亲上战场,一路行军十分地留心山川地形。毕竟,上党对于他是太生疏了。一到壶关交接完毕,赵括立即带着两名司马在韩上党马不停蹄地踏勘了三日,回来又连夜在一方大木板上画了一幅“上党山川图”,对上党情势有了自己独有的见识。此刻听完廉颇部署,赵括大不以为然。虽说廉颇是大将军百战之身,论王命论情理论资望,廉颇都是当然统帅,自己理当敬重。然则赵括禀性,从来都是激情勃发,有见识便说,连在赵王面前都是不遮不掩,况乎行辕之兵家大计?更有要紧处,若是赵括不说,赵军部署便成定局,战事成败自是比敬重之情更根本,何能忍之?
  “抬上图来!”赵括转身吩咐一声,立即有两名司马将军榻大小的一张木板图立在了廉颇的大案前。廉颇尚在疑惑,把不定究竟要不要制止这个二路主将,便见赵括指点着木板大图当先一句断语,“老将军之部署大谬也!”只此一句,满帐愕然。
  “马服子但有高见,说便是。”老廉颇平平淡淡。
  赵括目光闪闪,激昂地说了开来:“审时度势,秦攻上党必将引来天下公愤,六国合纵只在朝夕之间。秦国有军十万,我有大军二十万,倍敌而出此畏缩守势,令人汗颜也!《孙子》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今我大军云集,兵精粮足,老将军不思猛攻之分割之,而一味退守,以三道防线龟缩我二十万精兵;战不言攻而只言守,最终必将师老兵疲而致败局也!”
  “马服子之见,该当如何部署?”老廉颇沟壑纵横的黑脸已经沉了下来。
  “丹水河谷地形宽阔,我当以至少十万大军在此与秦军正面决战。再分两路铁骑各五万,西路出沁水,东路出白陉,两侧夹攻河内秦军。如此三面夹击,一战必胜,焉有秦军猖獗之势!”赵括说得斩钉截铁。
  “老夫敢问:赵军与何军为敌?”
  “便是秦军,何能畏敌如虎也?”赵括揶揄地笑了。
  一大将愤然高声道:“大将军以勇气闻于诸侯,何能畏敌如虎?马服子有失刻薄!”
  “就事论事,目下部署已是畏敌如虎。”赵括又是揶揄地一笑,“如此战法,只怕老将军要以退守闻于诸侯了。”
  廉颇向侧目怒视的大将们摆了摆手,冷冷地看着赵括道:“攻守皆为战,最终唯求一胜。马服子以为然否?”
  “要害处在于:如此退守只能求败,何言求胜?”赵括立即顶上。
  “马服子听老夫一言。”廉颇沉重缓慢地走出了帅案,“就实而论,秦军之精锐善战强于赵军,秦之国力亦强于赵国。唯其如此,秦军挟百战百胜之军威远途来攻,无疑力求速战速胜。但得旷日持久,秦军粮草辎重便要大费周折,自然对我有利。此其一也。其二,更有武安君白起统帅秦军。白起何许人也,无须老夫细说。若开出河内以攻对攻,老夫自忖不是白起对手。便是放眼天下,只怕老乐毅也未必是对手。对阵不料将,唯以兵法评判高下,老夫不敢苟同。”
  “老将军大谬也!”赵括又是一句指斥,“白起根本没有统兵,老将军便被吓倒,何其滑稽也。天下可有如此以勇气闻于诸侯者?”
  “白起虽未统兵,然只要是秦军,老夫便当是白起统兵!非如此,不能战胜也!”老廉颇忍无可忍,声色俱厉。
  赵括毫无惧色道:“老将军只说,进攻之法何以无胜?退守之法何以有胜?否则混沌打仗,赵括不服!”
  老廉颇脸色铁青:“老夫为将,只知目下猛攻恰是投敌所好,唯深沟高垒而敌无可奈何。”说罢拿起帅案令旗一劈,“诸将各归本营,明日依将令开赴防区!”令旗当地插进铜壶,径自大步去了。赵括大是尴尬,狠狠瞪了廉颇一眼,也径自去了。
  见两员主将起了争端,国尉许历大是忧心。当晚正要去劝说赵括顾全大局,毋得与大将军公然争执,却不料赵括派来的司马已经飞马到了帐外,请许历前去商谈军机。许历笑问都有何人?司马说出了七八个当年赵奢的老部将名字。许历顿时警觉,脸色一沉道:“老夫不能前去。你只对少将军说,此举大是不妥。”司马一去,许历立即修书密封,派一名干员昼夜兼程送往邯郸。
  平原君接到许历急报,大皱眉头,念及赵括与赵王有总角之交并深得赵王器重,立即进宫禀报。孝成王看罢许历密书,不禁笑道:“这个马服子,说不下老将军便挖墙脚,成何体统也。”平原君道:“老臣之见:赵秦首次大战,当谨慎为上。老将军三线布防深沟高垒,原是稳妥之举。”孝成王思忖一阵道:“王叔通得战阵,所谋自是不差。那便教马服子回邯郸。只是……”平原君立即接道:“老臣亲赴上党!”孝成王高兴地笑了,立即命御书草拟王书。片刻之后一切妥当,平原君立即飞骑西去了。
  两日后抵达上党,老廉颇已经率领中军幕府南下长平,赵括的幕府人马连同三千护卫甲士却直下丹水出口了,壶关只有许历的粮草辎重大营与城外马鞍壑的驻防大军了。听许历一说情势,平原君顿时大急,当即带领卫队越过长平直接南下,终是在丹水出口的峡谷中看到了赵括大营。
  “平原君前来督战,战胜有望也!”赵括兴奋异常地将平原君迎进了大帐。
  “君为大将,可知军令如山?”平原君面沉似水,当头冷冰冰一句。
  赵括默然有顷,突然抬头高声道:“邦国兴亡,大于军令,何况赵括并未扰军!”
  “赵括大胆!”平原君陡然怒喝,“乱命便是亡国,擅动便是扰军,尔何得强辩!”
  赵括面色骤然涨红,大喘着粗气,终是咬着牙关忍住了。在赵国,平原君赵胜是从少年时期便极富才名的王族英杰,被天下呼为“战国四大公子”时,平原君还不到二十岁。无论是马上征战,还是邦交斡旋,抑或侠义结交,平原君都是声威赫赫,更兼资望深重,在赵国是无可动摇的栋梁权臣。赵括纵是心高气傲,素常也很是钦敬名士大才,尝对人笑谈:“人以才学见识胜,赵括便服。惜乎天下无才,教赵括如何服人?”有人说给孝成王,孝成王哈哈大笑:“坦诚若此,马服子可人也!”在赵国,赵括也就是对平原君尚存些许钦敬,只因了平原君是他眼中赵国唯一的“通才名臣”,其余如蔺相如、廉颇、乐毅父子等,在赵括眼中都是“执一之才,不足论也”。今日平原君虽则以威势压人,两句指斥却也是无可辩驳。寻常之时,人得平原君这两句指斥,立即便是杀身之祸,而对自己,平原君也仅是指斥而已,并无刑罚加身之意,你赵括还当如何?
  一阵喘息,赵括平静了下来,请平原君入座,将廉颇部署与自己的战法谋划仔细禀报了一遍,末了道:“平原君公允论之,赵括错在何处?”
  “马服子勇气可嘉也!”平原君淡淡一笑,“然则老夫以为:数十年来,秦赵无十万以上之大战,今番双方云集大军于上党,将成天下瞩目之大决。老将军初取守势,纵不能使秦军知难而退,至少可在不败之势下探究敌情之虚实,查明秦军之长短优劣。相持有许,若情势确有可攻之战机,老廉颇也是虎虎猛将,自当大攻秦军也。君之战法虽亦无错,然却有一大隐患:一旦猛攻决战有失,上党立即便是危局,赵国想增兵都来不及。马服子熟读兵书,如何不知此理?”
  “未战先惧败,夫复何言?”赵括终于是有些沮丧了。
  “不说也罢。”平原君笑了,“自古兵无二将,马服子还要留在上党么?”
  赵括猛然抬头:“未奉君命,将不离军。”
  “老夫以为,你当回邯郸,使大将军事权归一。”平原君的笑意倏忽消失。
  “赵括只想出丹水与秦军一战,试探秦军战力。”
  平原君向后一摆手:“宣书。”随行书吏立即打开一卷王书高声念诵起来。孝成王书很是明确:赵括交接大军已罢,立即随同平原君回邯郸另事。赵括听罢王书,嘴角一阵抽搐道:“君命如此,赵括自当遵从。”平原君很是不悦,沉着脸下令赵括立即拔营起程,先回壶关等候。赵括无奈,只好拔营怏怏去了。
  平原君风尘仆仆地另路北上了。到得长平关下,已经是暮霭沉沉。但见关西丹朱岭上火把连绵东去,宛如无边无际的一条火龙,满山号子声声,鼎沸一般。前行司马来报,说廉颇不在行辕,一直在丹朱岭督修长城。平原君一阵感慨,命随行护卫在长平关下扎营,自己只带了两名司马举着火把上山去了。
  从陡峭的南坡爬上丹朱岭,那道遍体鳞伤的残破巨龙赫然展现在万千火把之下:松动坍塌的石条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山坡,即或较完整的墙段,垛口也十有八九都颓衰松动了,丈余宽的城墙地面到处都是山洪冲刷的坑洞,储存滚木礌石与兵器的石板仓几乎无一例外地或坍塌或破损,总之是不能用了。平原君从来没到过这道赫赫大名的韩国石长城,今日一看,心头大是沉重。如此百里长城,纵能在开战之前仓促修葺完毕,却有效用么?
  蓦然之间,平原君耳边响起了赵武灵王浑厚的声音:“赵军以轻锐剽悍为长,遇战宜攻不宜守。但守坚壁,事倍功半也。”平原君虽然没有做过统兵大将,但自少年便在军中磨炼,军旅大要却是清楚的。大凡坚守,必须以重甲步兵与大型器械见长,且须保证源源不断的辎重粮草输送。论战力,赵国精兵十有八九都是骑兵,若是在大草原般的平原开阔地决战,赵军堪称无可匹敌。然则要说到重甲步兵,赵国实在是一短。百年以来,战国先后涌现过四支精锐步军:最早是吴起严酷训练出来的“魏武卒”,其次是田忌孙膑时期的齐国“技击之士”,再次是商鞅时期练成的秦国新军“锐士”,最后是乐毅练成的燕军“辽东坚兵”。如今魏齐燕三大精锐步军全部衰落,唯余秦军“锐士”之旅称雄天下。赵国胡服骑射的军法大变革,先后练成的三十余万飞骑自然可傲视天下。步军虽然也是二十余万之众,但与秦军“锐士”相比,显然有两大缺陷:一是单兵战力与整体结阵战力不如秦军,二是重型防守器械不如秦军完备。说起来,赵国也是多山多险之邦,理当有一支长于守御山地隘口的精锐之师,如何当年武灵王便忽视了?如今看来,天下整体精锐者唯有秦军了——秦军铁骑与赵军不相上下,步军强于赵军,舟师水军已经超过了楚军,各种攻守大型器械更是完备丰富,粮草后继更是……
  “平原君身临战阵,老卒不胜欣慰。”
  “啊,老将军。”平原君恍然醒悟,情不自禁地猛然拉住了那双粗糙的大手。
  回到长平幕府,廉颇立即吩咐整治了两案军食酒肉为平原君洗尘。廉颇已经得到了赵括被召回邯郸的消息,心下轻松,对平原君细细说起了自己的种种谋划,侃侃半个时辰兀自意犹未尽。平原君笑道:“老将军将一个‘守’字说得淋漓尽致,赵胜实在是钦佩了。”话音一转,忧心忡忡,“然则,老将军长远之策如何?毕竟,一个‘守’字胜不得秦军也。”廉颇不禁哈哈大笑:“天下何曾有唯守将军了?赵国精兵之长在攻,老卒数十年疆场,岂能如此昏聩也!”
  “好!”平原君拍案大笑,“老将军一言中的,你只说,何时方可攻秦?”
  “攻秦之要在二。”廉颇压低声音道,“其一,六国合纵成,至少三晋同心出兵,便是战机。其时魏国出河内,韩国出河外,秦军背后动摇,我便两路大军攻秦:骑兵出安阳南下,步军出太行三陉直逼河内。其二,或切断大河舟船粮道,秦军必乱,我则一鼓而出。”
  “老将军……”平原君长吁一声如释重负,“如此赵国无忧也。”
  廉颇一阵思忖,踌躇着道:“老卒尚有一请,平原君忖度。”
  “老将军但说无妨。”
  “老卒以为:此战当以老乐毅为帅,老卒副之,可得万全。”
  平原君心下骤然一沉:“老将军,莫非有甚心思?”
  廉颇面色涨红,吭哧片刻一声喘息:“老卒所虑,酣战换将之时,再说便迟了。”
  平原君倏忽变色:“老将军何有此虑?何人何时有换将之说?”
  廉颇摇摇头:“老卒虽则善战,却不善说,只恐到时说服不得……”分明是言犹未尽,却生生打住了话头。
  平原君顿时明白,慨然拍案道:“邦国兴亡,赵王便要换将,我等岂能坐视无说?老乐毅隐退多年,更不熟悉赵军,纵是满腹智计,何如老将军对赵军如臂使指?老将军若得顾虑,赵胜今日便明说:马服子若得发难,有赵胜说话!”
  骤然之间,廉颇老泪纵横,对着平原君深深一躬。
  老马岭后名空仓岭。长平大战后,因秦军曾在此处筑空仓引诱赵军,留有遗址得名。此取原名。
  五 相持三年 雪球越滚越大 胜负却越来越渺茫
  最炎热的两个多月里,秦赵两军分外的紧张忙碌。
  自二十多年前白起冬战河内,酷暑严冬无战事的古老传统早已经被打破了丢弃了。冯亭春二月献了上党,赵国三月进驻大军,秦军四月紧跟而来,环环相扣步步紧逼,谁顾得去讲究个春夏秋冬了。在上党这样的广阔高地对峙,双方大军各以两郡为根基:秦国的河东河内两郡,赵国的邯郸上党两郡,若再连同牵动的魏韩两国并洛阳王畿,整个大河上下的中原地带都覆盖了前所未有的大战阴云。唯其战场广阔,唯其关涉兴亡根本,两军各自抵达战地后都没有立即开战。赵国以逸待劳取守势,忙着修筑深沟高垒。秦军远道进军取攻势,忙着肃清函谷关以东的关隘河道,忙着输送、囤积粮草,忙着清理外围战场,忙着设伏、探察、部署等诸般大战前的准备。整个酷暑炎夏,两军一直没有接战,仿佛各自演练攻防一般。
  一进七月,借着上党山地第一缕清凉的秋风,秦军的外围进攻战拉开了帷幕。
  第一战,抢夺太行南三陉。王龁早已经将赵军主力的三道防线探听得清楚,知道最靠近太行山南端的丹水防线距离三个陉口尚有数十里山路,三个陉口各由三名都尉率领两千步兵镇守。对于赵军,这三个陉口是前沿要塞关隘,却不是核心防线,纵大军驻防也无法展开,两千精兵是最能施展战力的防守。两个多月来,王龁已经对三陉地形兵力了如指掌,派出三路精锐步军,每路三千,夜攻三陉。为了扰乱赵军判断,王龁同时派出八百斥候营飞骑,秘密插入赵军丹水防线与三陉之间的山谷地带,伺机骚扰并截击赵军联络通道。
  月黑风高的三更一点(军营刁斗第一报),预先已经在三陉口外埋伏好的秦军锐士同时出动,悄无声息地扑向了三处要隘。所谓陉口要隘,是狭窄的峡谷山道之上凌空架一座山石城墙、城楼或城堡,两边各有一座千人军营;但有敌军来犯,城楼士兵立即凌空放下千斤石门堵塞峡谷,同时以滚木礌石箭雨正面居高攻敌,两侧山腰也同时夹击,事实上极难攻陷。此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秦军事先反复谋划演练好的战法是:不走关下陉道,每五百人一路,分做六路,不打火把,摸黑潜行进入陉口两侧山岭;在突然袭击两侧军营的同时,两路(一千人)立即夹击中央城楼,同时分割猛攻,使三处不能相互为援。
  如此战法果然大见成效。半夜激战,西段轵关陉与中段太行陉终被攻克,赵军四千人全部战死,还斩首了四名都尉。这便是“二鄣四尉”之首战。东段白陉虽未攻克,却也杀敌一千,并斩首赵军裨将弧茄。原来,在突袭猛攻白陉刚开始半个时辰,突有一支数百人骑兵从北向南进入陉道。领军大将立即下令一部骑兵弃马步战杀上山腰。赵军骑兵个个精于骑射,未及接战便是长弓夜射,箭箭皆中火把下的黑甲秦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秦军斥候飞骑突然杀到,一面与谷中赵军骑兵猛烈搏杀,一面分兵杀上山腰增援。杀到天色已亮,关隘犹是难下,秦军步卒余部突围杀出了战场。
  此战秦军战死三千,其中东路战死一千六百,其余六千人个个带伤,可谓惨胜。
  王龁大怒,顿时将白起叮嘱抛在了九霄云外,休战三日,立即发兵八万猛攻赵军西部老马岭防线。王龁之所以将大举猛攻之地选在老马岭,一则因上党西部在太行山屏障之外,攻陷老马岭防线便可直接进入上党腹地;二则因沁水河谷已经先有桓龁的三万步军隐秘埋伏,可攻赵军出其不意。王龁是秦军著名的猛将,每战必冲锋陷阵而后快,这次亲自率领五万步骑同时猛攻老马岭南段。
  老马岭是一道南北走向的石山,岭高陡绝,跋涉维艰,百姓也叫做乏马岭。这道山岭从北向南逶迤八十余里,中段有一道横贯东西的峡谷陉口,便是上党西部险关高平关。这高平关险峻异常,南峭壁,北陡涧,唯中间峡谷通得东西。这道峡谷东西长约一里,南北宽约两里,是河东进出上党的咽喉要道,也是整个老马岭防线的要害枢纽。赵军驻守老马岭一线,除了无法攀缘陡峭高山,凡可进兵的山坡地段都挖掘壕沟,储备滚木礌石以防守。五万守军分做前后呼应:山腰壁垒有三万守军,高平关背后(东)的河谷地带驻扎两万守军,以策应各方险情。如此部署,可见廉颇之苦心谋划。
  大雾弥漫的清晨,秦军突然发起了猛攻。北段桓龁的三万步军早已经分散成二十个千人队,潜入赵军壁垒附近一切可以藏身的山腰树林沟坎埋伏。桓龁则亲率一万步军锐士,蛰伏山下做后援攻击。号角一起,立即漫山遍野向山塄壁垒扑来。赵军根本没有料到秦军会在此时开战,士兵们都窝在壁垒中鼾声连天,陡闻杀声大起,惊慌失措跳起应战,已经是一片乱象了。秦军有备而来,铁甲锐士在强弩箭雨掩护下借着山石塄坎纵蹿跳跃,纷纷扑入壁垒与赵军缠作一团搏杀。赵军防守优势的要害原在于居高临下之时的滚木礌石强弓硬弩,如今被秦军突袭直接扑入壁垒搏杀,最大优势顿时丧失,成了赤裸裸比拼战力。赵军步兵原比秦军步兵稍逊一筹,此刻近战,面对山坡的防守优势全部丧失。借着壁垒纠缠的大好时机,蛰伏山下的桓龁一万锐士大起冲杀,片刻间冲上壁垒加入了搏杀战团。如此不到一个时辰,老马岭北段沟垒防线全部被秦军攻陷。
  与此同时,王龁也在中段发动了猛攻。王龁将五万军马分做两部:攻高平两万,另三万堵在高平以北山林埋伏。南北两边战端一起,高平关后的两万赵军立即分兵两路策应。北上增援老马岭的一万赵军,堪堪进入山道便被秦军伏兵猛烈突袭,死伤大半后匆忙回兵。高平关攻防却是异常惨烈,直到正午尚不见分晓。王龁原已派出两千山民子弟组成的奇兵,攀缘跋涉秘密潜入高平关南北两山,对高平关做居高临下之猛攻。然则赵军在两里宽的谷底仍然驻扎了一军,南北山腰的关城守军虽被山顶秦军的箭雨巨石压得无法攻出,谷底赵军却岿然不动。便在此时,高平关后的一万赵军也从谷底陉道杀入,两军合一,与秦军顿时僵持住了。
  西谷口王龁大急,陡然心中一亮,以旗号遥遥下令南北两山顶秦军重新猛攻山腰关城,自己亲自率领一万铁骑飓风般冲进谷底陉道。谷底赵军受山顶秦军牵制,得不断躲闪凌空砸下的山石箭雨,面对西面谷口修筑的壁垒便有所疏忽。山地大战极少出现骑兵,王龁铁骑突击大出赵军意料,冒着不甚密集的箭雨,一个冲锋便杀入了赵军壁垒。步卒抗骑兵,不借壁垒结阵便大见劣势。壁垒一破,赵军步卒大乱,几个回环冲杀,残余赵军逃进了两边山林。王龁立即下令骑士下马步战,分两路从山道攻关,上下夹击搏杀一个时辰,高平关终于陷落。
  待廉颇亲率三万铁骑从长平西来驰援时,已经是暮色苍茫了。看着高平关两面山岭火把连绵黑色旌旗猎猎飞舞秦军漫山呐喊鼓噪,老廉颇面如寒霜,令旗一劈掉转马头去了。
  回到长平大营,廉颇连夜上书赵孝成王,同时飞报平原君详细战况,请求立即增兵十万。孝成王原本对赵括的正面大攻说心下尚是认可,接到廉颇紧急上书不由自主地心跳了;与平原君、蔺相如等一班重臣彻夜密商,立即向上党增兵十万,同时下令廉颇:务必坚守丹水与石长城两道壁垒,与秦军做长期对抗,不求速胜,唯求上党不失。
  旬日之间,十万赵军抵达上党。经此一役,廉颇非但丝毫未见慌乱,反倒是更见笃定了。虽然丢失了西线壁垒与高平要塞,然则也大大平息了赵括在赵军将士中蔓延开来的狂躁轻战心绪。西线之败,与其说败在战力,毋宁说败在轻率求战的轻敌之心。赵军数十年纵横天下无败绩,便是对秦军,也有过阏与之战的皇皇胜功。此次与秦军第一次做大军抗衡,无论老廉颇如何反复申明秦军优势而主张坚守待机,事实上都没有消除赵军将士的轻攻轻敌心绪。如今猛遭一败,赵军将士悚然警觉,顿时对上将军当初的部署苦心有了痛切体察。正因为如此,老廉颇才更是笃定了——有铁心坚守的赵国猛士三十万在手,秦军锐士纵是虎狼之师,也休想再占赵军便宜。
  长平升帐,廉颇重新布防:丹水防线向西前出二十里,以六万大军构筑坚实壁垒防守,封堵秦军从高平东攻之路,同时与丹水壁垒互为犄角策应,两线共十三万精兵,决意不使秦军东进一步。与此同时,石长城防线增兵两万,十万大军做百里防卫。长平大营驻扎三万飞骑,由廉颇亲自统率策应各路。一切部署完毕,老廉颇面色肃杀,第一次发出了大将军生杀令:除非秦军突袭猛攻,不奉号令出战者,立杀无赦!
  在赵军重新布防之时,武安君白起也从安邑的秘密行辕赶到了上党的秦军大营。
  王龁夺取西线壁垒的捷报,在秦国朝野引起了一片欢呼。秦昭王大为振奋,立即飞书白起:“原对赵军战力似有高估,武安君可酌情决战,早平上党。”白起接近上党,战况自然是一清二楚,连夜飞骑进入上党。王龁一见便兴冲冲问了一句:“夺得西垒,武安君以为如何?”白起不置可否,只教王龁细报伤亡数目。王龁禀报完毕,白起依然是不置可否,一句话不说带着两个司马到军营去了。王龁是白起老部属,深知白起虽则寡言,对战事却从来不含糊其辞,今日不说话,分明是这西垒之战有错失处。可错在哪里?时机不对?伤亡过大?王龁一时揣摩不透,心下大是不安。武安君军令原是明白无误:除了夺取太行山南三陉,其余关隘即或赵军设防疏忽,也不能擅自攻占。自己强攻西垒,分明是违背军令了。然则武安君非但没有处罚,连公然申斥都没有,又分明是强攻没有全错了。对,错就错在违背军令。以武安君之威严,从来都是令行禁止,你违背军令,胜了又能如何?王龁思忖一番,决意上书秦王并向武安君请求:此战不记功,以补违背军令之过。
  谁知一连三日,白起都教王龁跟着他翻山越岭查勘赵军阵势。及至三日后回到行辕,王龁已经不说话了。击鼓聚将之后,白起对大将们肃然道:“西垒之战,诚然激励士气。然则在我大军未聚之前,却是打草惊蛇,使赵军增兵坚壁。上党本是易守难攻之险地,三十万雄师坚壁据守,更有老廉颇稳健统兵,秦军纵是同等三十万也无法攻克。诸位须知:秦赵大决,不在小战之胜负,而在大战之胜负;要得大战而胜,便得聚集大军,寻求最佳战机。若无最佳战机,宁可对峙抗衡而不轻易出战。你等但看,如今赵军壁垒之森严,便知廉颇已经窥透上党对峙之精要。”
  “王龁轻战,请武安君处罚!”王龁摘下头顶铜盔,心悦诚服地低头一个长躬。
  白起一摆手道:“王龁有轻战之过,亦有醒我将士之功,功过相抵,仍领原职率军对峙。”
  “武安君明察!万岁!”帐中大将异口同声地欢呼了一声。
  白起脸上罕见地掠过了一丝笑容,突然高声问:“谁读过《吴子》?”见众将纷纷摇头,白起肃然背诵道,“《吴子?论将》云: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故将者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备,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约……”大帐一片静谧,王龁与将军们的额头都渗出了涔涔汗珠。
  当夜,白起立即上书秦昭王,大要禀报了赵军态势变化,请求增兵二十万与赵国对峙。此时秦昭王已经得到了郑安平从邯郸发回的飞骑密报,醒悟到大势并非自己所想,立即回书:“举国兵符在君,兵马调遣唯君以情势定之,无须请命耽延也!”白起接书,当即发出兵符军令到蓝田大营。一月之后,大将蒙骜率二十万大军陆续开出函谷关抵达上党。至此,秦国蓝田大营驻军已经全部开到了战场,秦国在上党总兵力一举达到了三十八万。也就是说,若得再行增兵,便得从各个边地关隘抽调城防守军了。大军云集,针对赵军已经成型的布防与秦军所占地形,白起立即重新部署了上党对峙的壁垒防线:
  西部沁水壁垒。沁水中游河谷是秦军在上党西边沿的屯兵要地,也是进军上党的西部根基防线。这段沁水河谷呈西北东南走向,长约八十余里,河谷宽阔,水源充足,堪称天然屯兵之所。河谷中段一片突兀的高地上有一座石砌城堡,叫做端氏城,为春秋时期晋国端氏部族之封邑。这座石头城是沁水秦军的防守枢纽。白起命左庶长王龁率十万大军驻守这道沁水防线,实际上是将这里看做西部大本营。
  中部老马岭壁垒。老马岭是秦军新近夺取赵军的西壁垒,西边背后二十里是沁水秦军防线,东边与赵军的丹水防线隔水遥遥相望,实际是秦军最前部阵地。因其居于咽喉冲要,白起派了勇猛刁钻的大将桓龁率领八万精锐步军驻防,大本营设在险峻的高平关。
  南三陉壁垒。是以河内山塬为依托的太行山南部三陉口的防线。这道大阵西起轵关陉,东至白陉,东西二百余里,正对北面赵军的丹水防线,既是秦军的南部大本营,也是全部秦军的总根基所在。三陉口分做三道防守线:进入陉口十余里的太行山北麓,每陉口修筑一道东西横宽二十里的山石壁垒,作为陉口北端的第一道防守;三陉口关隘加固壁垒,做第二道防守;陉口南出太行山十里,则筑起一条东西横宽二百里的最后防线,依据地形,石山则筑壁垒,土塬则掘壕沟。太行山北麓防线每段一万步军,共三万精兵防守;陉口关隘每陉五千步军,其中三千人为弓弩手,共一万五千人;太行山南麓防线则是六万步军严密布防,大部重型防守器械都设置在这里。南三陉三道壁垒的十万余大军,白起派了最为稳健缜密的蒙骜统领。
  三大壁垒之外,白起还部署了两支策应大军:
  第一支,由骑兵大将王陵率领五万铁骑,专一策应各方险情。由于陉口之外是河内丘陵平川,南边更有粮草基地野王与大河舟船水道,一则需要重兵防守,二则有利于骑兵展开,白起便将骑兵主力驻扎在野王以北的开阔地带,确保随时驰援各方。
  第二支,驻扎沁水下游河谷的五万步骑混编的精锐大军,由白起亲自统率,做全军总策应。这五万大军的领军主将是王族猛士嬴豹。嬴豹是当年公子虔的孙子,勇猛暴烈大有乃祖之风,在秦军中除了白起谁也不服。嬴豹熟知白起最险难关口定然要亲自冲锋陷阵的战场秉性,将军中二百名铁鹰锐士专门编成了一个铁鹰死士队,专司执掌护卫统帅大旗,形影不离地跟定白起。
  及至秦赵两军的第二次部署全部完成,已经是严寒的冬天了。进入腊月,中原久旱之后终于有了第一场大雪。呼啸的山风搅着漫天雪花扑进了军营,扑进了壕沟壁垒,扑进了关隘要塞。山峦连绵起伏的上党变成白茫茫一片混沌,雄伟的太行山宛如银色巨龙耸立在天地之间,倾听着苍莽山塬中的萧萧马鸣,倾听着无边无际的隐隐人声。
  便是这茫茫飞雪,便是这严冬苦寒,也没有冰封这广阔战场在天下激起的巨大涟漪。往昔雪冬,山东道上商旅鸟兽皆绝迹,如今却是车马如梭行人匆匆。特使的车骑,斥候的快马,满载粮草的牛车,牟取军利的商贾,逃离战火的难民,各色人等今年冬日都神奇地复活了,不窝冬了。一场旷古大战便在眼前,多少邦国的兴亡,多少生民的命运,都将为这场大战的结局所左右,纵是严冬飞雪,天下又如何能得安宁?
  秦国大军一进上党,赵国君臣便大为不安。眼见铺排越来越大,分明是国命大决了,孝成王第一次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惧,夜来卧榻,莫名其妙地总是一阵心惊肉跳。枕不安席,索性召来一班重臣连夜商议。一见大臣们忧心忡忡踌躇不言,柱国将军赵括顿时慷慨激昂道:“决国如同决战,狭路相逢勇者胜!战场已经摆开,大军已经对峙,可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此之际,阵脚松动者必是大溃。诸位身为邦国栋梁,疑惧不定,当真令人汗颜也!”一番话掷地有声,一班大臣顿时面红过耳。孝成王心头一跳笑道:“诸位大臣思忖谋划,未必便是疑惧,马服子未免过甚。诸位但说,如何与秦国周旋了?”平原君立即接道:“大军成势,马服子所言大是在理,此时稍有退缩,崩溃无疑。老臣之见,秦国兵力已经超过我军八万,我当立即调边军十万南下,一则对等抗衡,二则昭示天下:赵国决意抗击秦国虎狼!”“大是!”虞卿重重拍案,“唯有兵力均势,六国合纵方可有成!”蔺相如点头道:“山东畏秦,日久成习,我若无大勇之举,也实在难以合纵也。”楼昌叹息一声道:“我接赵商义报:魏国又夺了信陵君相权,韩国也将冯亭任了闲职。此中之要,便是两国对我军能否胜秦心存疑虑。”楼昌原是赵国名臣楼缓之子。楼缓年迈,子袭父爵,上党对峙开始后邦交频繁,楼昌被孝成王任为上大夫之职辅助邦交。
  “岂有此理!”孝成王显然生气了,“韩魏反复无常,当真可恶!”
  “赵王息怒。”蔺相如很是冷静,“秦国近四十万大军压在河内,对魏韩犹如泰山压顶,犹疑观望原是常情。赵军十万南下但能成行,臣等三人立即分头出使。非但韩魏,便是齐楚燕三国,也可稳定。”
  “好!”孝成王断然拍案,却又突然犹豫,“边军南下,胡人匈奴卷土重来……”
  “我王毋忧。”赵括笑了,“臣举一年轻将军,但有两三万之众,足以镇守北地。”
  平原君先惊讶了:“哦?何人?”
  “李牧!”
  “李牧?”平原君目询,几位大臣都摇了摇头。
  赵括笑道:“三年前,臣曾北上为邯郸守军增置战马,识得李牧。其时此人年仅十八岁,已是边军千夫长,今年已是都尉了。李牧兵户子弟,十岁入军,精通兵法韬略不在臣之下,多有疆场实战却在臣之上。但有考察,我王便明。”
  孝成王点点头:“既然如此,请王叔立即北上,若边地能妥为安置,立即调遣十万大军南下。”平原君立即慨然领命。孝成王又道:“出使列国,诸卿何时成行?要否等候大军南下之后?”蔺相如道:“但有决策,何须等待?明日我等便可成行!”孝成王一点头,看了看赵括道:“昨接廉颇军报:国尉许历老寒病发作,难以撑持繁重军务。本王之意,马服子谋勇兼备又正在英年,可换回老国尉坐镇邯郸防务。王叔以为如何?”
  平原君思忖片刻道:“上党大军云集,粮道之任极是繁重,确需精壮之士担此重任。然则马服子气势太盛,动辄与老将军帐前争执,老臣却是忧虑。”蔺相如素来心思机敏,立即接道:“若得马服子明誓与老将军同心,诚为上佳人选!”孝成王笑道:“马服子如何?”
  换回许历,本是赵括昨日得到军前消息后进宫慷慨自请。孝成王当时是答应了,却并未下书。赵括本想议事完毕后留下来再度请命,却不料孝成王这时提出来公议,顿时一喜一忧。喜者,显然是赵王对他信任有加。忧者,平原君大半要阻挠。及至平原君一说出口,赵括大感难堪——西垒之失后,赵军将士已经公认赵括轻战,自己虽则不服,也只得缄口不言。平原君如是说,显然是不赞同他代替许历了。及至蔺相如一说赵王一问,赵括顿时感奋挺身,一拱手高声道:“但得军前效力,赵括若不与老将军同心,死在万箭之下!”一言落点,君臣们一阵惊讶,又是一阵大笑。
  平原君喟然一声叹息:“少将军立此血誓,夫复何言!”
  次日午后,邯郸四门车马纷纷。平原君马队北上了,蔺相如、虞卿、楼昌的特使轺车南下了,赵括马队打着“柱国督军使”的大旗西进了。孝成王最后在西门外送走了赵括,望着纷纷扬扬的漫天大雪,望着西部混沌难辨的白色天地,情不自禁地对着上天一阵喃喃祷告,愿天佑赵国,使自己成为战胜强秦的天下之王。
  当此情势,秦国朝野也是一片紧张忙碌。
  料得冬雪之季两军对峙无战,秦昭王将白起与范雎召回咸阳商议后续应对之策。白起对军势对峙的预料是:赵国必然继续增兵,秦国也得做好增兵筹划;以赵军战力,秦军不可能以少胜多。秦昭王思忖道:“增兵但凭武安君调遣便了。只是这新征发之兵,战力可靠么?”白起道:“新征士卒,只能修筑壁垒壕沟做辅助战力。只要六国不成合纵,各边地关隘尚可聚集二十余万大军。”范雎笑道:“伐交得当,他如何便能合纵?我意:先与楚国结盟,南郡兵力可立即北上。”秦昭王眼睛一亮:“应侯有成算?”范雎点头道:“王稽已在楚国,春来便有好消息。”
  君臣正在议论,忽有郑安平密报到达,说赵国平原君已经北上调兵,三路特使也一齐南下了。秦昭王脸色顿时阴沉。范雎悠然笑道:“赵国君臣原以为只要与我大军对峙,合纵便是水到渠成,此时觉察情势有异方才大急,已是迟了。”白起困惑道:“如何迟了?”范雎道:“尚未及向武安君通报,魏国信陵君相权已免,韩国冯亭亦形同赋闲,此二人一去,三晋盟约便没有根基了。”白起不禁大是惊讶:“此两人尽皆栋梁,如何说去便去了?”范雎哈哈大笑:“不罢栋梁,大秦府库的金钱岂非白白扔了?”白起叹息一声:“匪夷所思也!”秦昭王笑道:“原是武安君不在意此等事,栋梁不栋梁,本在君王之断,岂有他哉!”白起目光一闪,终是没有说话。范雎一转话题道:“目下急务是粮草。关中郡县府库之粮仓,已经大半输送河内。以武安君之算,大约储得多长时日之粮草方可?”白起思忖片刻,一字一顿道:“以对峙之大势,此战三年不能了结。”
  “如何如何?三年?”秦昭王第一次听到白起如此论断,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田单一城之兵抗燕国四十余万大军,以弱磨强也才六年。上将军当年东取河内、南下南郡,都是与敌兵力相当,都是无过半年雷霆万钧取胜。如今我军多于赵军,如何要这般遥遥无期?”
  白起一说军事便来精神,又是不善笑谈,一脸正色道:“君上之心,老臣倒是没有料到。田单抗燕,如何能与秦赵大决相比?魏国楚国,又如何能与赵国相比?赵国崛起已是三代,大军六十万与我不相上下,邦国实力也与我相差无几,名将名臣济济一堂,目下之赵王亦非平庸之辈。如此两强大决,每一步都牵动天下大局,三年有成,老臣以为已是上天佑秦了。赵若如楚如魏,如此大战老臣便可三月拿下。然则这是赵国,这是赵军,统帅是老而弥辣之廉颇,若无上佳战机,老臣宁可与他对头相持,绝不轻战。”
  秦昭王见白起如此认真,说的又实在无法指斥,释然一笑道:“本王原是没有细想,三年便三年,便是再有三年,还不也得撑下去?”范雎见白起嘴角一抽搐又要说话,恍然醒悟般笑道:“上将军方才所说之上佳战机,不知何指?”白起顿时坦然,侃侃道:“战机者,敌军异象也。就实而论,或敌方粮草不济而军兵骚动,或轻躁求战而我可伏击,或突然更换主帅等,不一而足,唯精心捕捉而已。”范雎目光一闪:“譬如燕国罢乐毅而任骑劫,便是田单战机了?”“大是也!”白起赞叹拍案,“这一战机田单等了六年。乐毅若在,岂有火牛阵大胜也!”范雎若有所思,良久沉默。
  “应侯想甚?”秦昭王不禁笑了。
  范雎浑然无觉,嘴唇兀自喃喃,陡然笑道:“失态失态,容臣揣摩一番再说。”
  倏忽已是春日。
  各种消息随着特使轺车随着斥候快马随着商旅义报,在天下纵横飞舞起来。赵国十万精锐边军南下了!燕国武成王拒绝赵国合纵,还图谋在赵国背后做黄雀突然啄上一口!新齐王田建没有听蔺相如说辞,也没有听老苏代的“唇亡齿寒”说,硬是悄悄骑墙作壁上观!韩王魏王忒煞出奇,只追着赵国特使虞卿死问一句:赵军如此强大,为何不打一场胜仗长长三晋志气?然而,春天最惊人的消息是来自楚国的故事:老楚王芈横(顷襄王)死了,春申君黄歇迎接在秦国做人质的太子芈完回郢都即位。秦国先不答应,后来却又答应了,还派特使王稽护送芈完回国。芈完一即位,立即与秦国订立了修好盟约,秦国驻守南郡的八万大军立即拔营北上了!这些消息故事中还夹有一个神秘离奇的传闻:秦国特使王稽不知给楚国办了何等好事,楚王竟赏赐了他五千金还有十名吴越美女。
  消息纷纭中,春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随之,秦赵两军各自再度增兵十万。如此赵军五十余万,秦军五十八万,上党大战场云集大军百万有余。也就是说,秦赵两国各自都将全部大军压到了上党,真正成了举国大决。面对这种亘古未见的战场气势,天下三十余个大国小邦都一时屏住了呼吸。邦交使节没有了,口舌流播的传闻没有了。眼看两座雄伟高山要震天撼地地碰撞,无边广袤的华夏大地骤然之间沉默了。
  然则,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天下恐惧期待的旷古大战硬是没有发生。
  被震慑而蛰伏的纷纭传闻,又如潺潺流水般弥漫开来,使节商旅的车马又开始辚辚上路了。议论源头的游学士子们,在各国都城进行着一个永远没有公认答案的论战:举兵百万,对峙两年,空耗财货无以计数,却依然还在僵持,秦赵两强究竟有何图谋?有人说,这是两强示威于列国,待列国折服,秦赵便要瓜分天下。有人说,这是韩国安天下的妙策,抛出一个上党教两虎相争,纵留胜虎也是遍体鳞伤,天下合力灭之,中国便是永久太平了。有人说,狼虎两家怕,秦赵两国谁也不敢当真开战,对峙全然是劳民伤财。
  进入第三年秋天,天下惶惶之时,突然一个惊人消息传开:秦国武安君白起身染重病,气息奄奄了!随着这则消息的流播,山东大势竟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楚国立即与赵国订立了修好盟约,却也不废除与秦国的盟约;齐燕魏韩四国,则纷纷派出密使催促赵国开战。各国使节一出邯郸则立即赶赴咸阳,纷纷带着各国的神医秘药争相探视武安君白起。一时间,白起府邸车马如流门庭若市,只是谁也踏不进府门半步。
  半月之后,楚齐魏燕四国特使才获得秦昭王特许,在丞相范雎陪同下探视武安君。独留一个韩国特使韩明孤零零守在府外,虽大是尴尬,却又只得守候,毕竟,这个消息太重大了。半个时辰后,四国特使匆匆出来了。韩明眼见范雎远远望了一眼自己,立即叫住了四国使节低声叮嘱了几句,方才一拱手进去了。四国特使个个绷着脸从韩明身边走过,谁也不理会他,各自登车辚辚去了。
  当晚,韩明悄悄拜会了楚国特使,送上了沉甸甸的三百金与两套名贵佩玉,楚国特使才压低声音诉说了一番:“噢呀,侬毋晓得,武安君当真不行啦!一脸菜色,头发掉光,眼窝深陷得两个黑洞一般也!我等问话,他只嘴角抽搐,始终没说一句话啦!末了只拉着范雎,流出了两股泪水,侬毋晓得,谁个看得都痛伤啦。英雄一世,毋晓得如何得了这般怪病,天意啦天意啦!”
  “范雎在府门对你等说甚了?”
  “能说甚,不许对韩赵漏风啦!谁教韩国丢出个上党惹事啦!”
  韩明出得楚使驿馆,连夜回了新郑,将情势一说,韩王与几名大臣立即眉头大皱。一番计议,见识惊人的一致:强秦如此冷淡韩国,分明已是记下上党这笔死仇了,无论韩国如何作壁上观,秦国都不会放过韩国。为今之计,韩国只有紧靠赵国了。又一番秘密计议,韩明兼程北上邯郸了。
  赵孝成王与平原君立即召见了韩明。韩明向赵王备细禀报了他如何在四国特使之外单独探视白起的经过,将白起奄奄一息的病情说得纤毫毕现,末了道:“武安君显见是即将过世之人了。韩王以为,此乃天意也。望赵王当机立断。”平原君微微一笑:“韩国献上党而致大战发端,秦国不嫉恨倒也罢了,如何对特使如此青睐?竟能单独探视武安君?”韩明笑道:“平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韩国虽献上党于赵,却也将冯亭赋闲。再说,赵国合纵,秦国便要连横,示好于韩,分明是要瓦解三晋老盟。岂有他哉!”平原君揶揄笑道:“河外秦风大,韩国尚记得三晋老盟?”韩明正色相向道:“平原君之意,莫非赵国多嫌弱韩不成?”孝成王摆摆手笑道:“王叔笑谈,特使何须当真计较也。你只说,若赵国开战,韩国能否助一臂之力?”韩明不假思索道:“赵国若战,韩国假道魏国,接济赵军粮草。”平原君拍案笑道:“着!唯此堪称老盟也!”
  武安君白起沉疴不起的消息一经证实,赵国君臣精神大振。傲视天下的赵军长持守势,与其说基于国力判断,毋宁说惧怕白起这尊赫赫战神。白起领军以来,每战必下十城以上,斩首最少八万,与山东战国大战二十余场,全部是干净彻底获胜,其猛其刁其狠其算其谋其智其稳其冷,堪称炉火纯青,对手从来都是毫无喘息之机。近二十余年以来,凡白起统帅出战,山东六国已经是无人敢于挂帅应敌了。这次上党对峙,秦军由左庶长王龁统兵,赵军稍安。事实上,白起也已年过五旬,好几年不带兵出战了。饶是如此,只要这尊神在,赵军将士与赵国君臣始终是忐忑不安。山东列国之所以皆作骑墙,一大半也是因了白起而将战胜可能倾向于秦。如今这尊令人毛骨悚然的战神终于奄奄待毙,如何不令人骤然轻松。
  邯郸国人奔走相庆了。上天开眼,这凶神恶煞终是得报也!没有了白起,赵国五十万大军便是无法撼动的山岳,便是无可阻挡的隆隆战车,终将要碾碎秦军。一时间,邯郸国人求战之声大起,理由只有一个:秦压赵军三年,该到赵军大反之时了。
  在这举国请战声浪中,邯郸传出了一个教赵人百般感慨的消息:秦军不惧老廉颇,唯惧马服子赵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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