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悚然的哭声,逼使他不得不踹开她的房门,杀进来唤醒她,不放她继续陷在恶梦里。
「我很抱歉吵到你……呃,奴婢很抱歉吵到您。」差点忘了要再用敬语,她还在晕眩中,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分不清眼前的罗宵……是哪一个罗宵……
无论是梦或是现实,都有他在。
「妳说要杀了谁?」
「呃……」她担心的事果然成真,他听见她在梦境里扯喉嚷了些什么……尤其还是最重要的一句,她支支吾吾,想四两拨千斤,「梦、梦了些什么,奴婢记不得了。」
「又记不得了?」罗宵绷着脸,却还能冷笑。
「是,记不得了。」
他深沉打量她,不开口的模样令她惶然。
「您……听见了多少?」
「记不得了。」他仿着她说,当中的恶意很是明白,反正她也老拿这句话堵他。
会吊人胃口的,又何止她一个。
她不自觉咬着下唇,却拿他没辙,毕竟是她先用这招,此时反而无法反驳他。
不过她随即冷静下来,有些赌气地说:「既然记不得,就算了,奴婢日后会尽量避免又作恶梦吵醒您。」她决定从明儿个起,晚上在嘴里塞布巾睡!
「妳如果拿话来跟我换,说不定我能想起几句。」罗宵淡觑向她,眼里有算计。
「拿什么话来换?」她不解。
「拿妳不记得的那些话。」
「就已经说了是不记得的话,又怎有方法想起?」别想从她嘴里套话。
「妳刚刚是怎么说的?呀,有了……『能不能别再造孽?能不能别再杀人』——」罗宵从她瞠大的眸里看见了惊恐,吞噬掉了水眸里的灵光。
「别、别再说了……」她想捂住双耳不听,但她更清楚这个反应会激起罗宵更想探问的欲望,所以她不敢做,只能困难地低低央求。
「妳那几句话,是说给谁听的?」那么痛苦哺着、求着,是为谁?
「我不记得!」
「是说给我听的?」
「不是!不是!」否定得太快,反而成为欲盖弥彰。
「也就是说,妳梦呓着想杀的人,也是我。」罗宵直觉去猜,从她骤变的表情知道自己猜对了。「妳很恨我?」但从她对待他的态度来看,完全看不出半点恨意。她小心翼翼伺候着他,无微不至,照料着他的生活起居,虽少言,但总清楚他需要的是什么,仿佛与他相处过很长久的日子,非常懂他。当他头犯疼时,她不嫌累地为他揉按额际,动作温柔是骗不了人,这一切,不像仇恨。
「你不要再追问了……」她在摇头,不住地摇着螓首。
「为什么不要再追问?」
「你会……你会……」她试着咬唇,声音却有自己的意识仍断断续续从嘴里溢出,关不住、锁不了。
「我会怎么样?」
「你会想起来的……」她双眼虽然胶着在他脸上,眸光却是涣散。
「我不能想起来什么吗?」比起自己失去的记忆,她的反应更值得玩味。
她想保护什么?想掩饰什么?
她静默,发着傻,身子在发抖,看着他,却又不像在看他,那明明该是张哭泣的容颜,她眼眶干涩,唯一有的水湿是方才他泼醒她的冷水,从发梢滴落。
「妳在害怕什么?」
「这一回,好快呀……」她突地扯唇,发出微弱的笑声,「每一次从头开始时,我都好难受……你好陌生地看着我,问我:妳是谁……我就会好难受好难受……站在你面前,却与你陌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回……」
她说得好含糊,破碎着嗓,喃喃自语,他努力听出七八分,心里已能笃定两人绝非主子与奴仆那般单纯。
妻子,这两个字倏忽地闯入他的脑门。
莫爱恩抬起头,目光迷蒙地望向他,他以为那些迷蒙是泪光,但仔细去看却不是,她唇边的笑没有消失,脸上有笑,声音却没有。
「你还想知道些什么?我可以全告诉你,全都告诉你……不过……要等等,我泡壶茶来,我讲故事给你听,好吗?」
「妳愿意告诉我了?」态度怎么转变得如此之快,先前抵死不开口的她,竟主动愿意全盘托出?
罗宵并不信任她,不是不信任她的话,而是不信任她的屈服。
莫爱恩缓缓站起,身子仍微微哆嗦,她走往厨房,烧柴生火,灶上烧着开水,半晌,水咕噜咕噜沸腾了,她将沸水舀进壶里,壶中盛着一小把的粗茶叶,她盯着壶口飘浮旋转的茶叶怔忡。
是的,她愿意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无妨的,全让他知道,无妨的……
因为,他明早醒来,仍会忘却一切,忘得干干净净,看着她时,令人心痛地淡漠问出:妳,是谁?
这种事,她会习惯的,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总会习惯的。
莫爱恩从怀里取出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打开瓶塞,将里头淡琥珀色的汁液添进壶里,看着它与茶水融和。
她化身为孟婆,主掌着他的记忆,饮下孟婆汤的同时,抹去记忆,给予最纯净的人生,但她毕竟不是孟婆,那段消抹去的记忆里,满满全是她,她永远做不来孟婆的淡然看人世,她从第一次下药时的放声大哭至今已经再无眼泪,以为自己冷硬了心肠,实际上悲哀与心痛却不是以泪水来衡量。
她很庆幸此时的她已经哭不出泪水,心酸与苦涩可以无声藏在心里,让她面对他时不会失控地掉眼泪,幸好。
莫爱恩将茶壶置于托盘,用力深深吸气,重重吐出,端稳托盘,重新回到罗宵面前。
「我们……坐着聊吧。」她领着他往屋里走,他落坐,她斟茶,给了他满满一杯。
「妳可以说了。」他虽然表面冷静,却急着想知道更多她及他的事。
「别急,先喝杯茶。」她将茶杯推至他面前,双眸视线不曾离开那杯茶。
罗宵也不啰唆,仰头饮尽,余光瞄见她既悲哀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又替他倒茶,这回只有八分满,然后她跟着坐在他对面,目光终于愿意望向他,给他一抹虚弱的笑。
「你想先从哪里听起?」
罗宵有许许多多的疑问都需要她来解答,但自然也有最想知道的,那便是关于她——
「妳是谁。」
「我是莫爱恩——」她顿了顿,淡淡愁笑,「你罗宵明媒正娶的……发妻。」
她的答案令他瞇细了眸,「先前说奴婢是骗我的。」
「是骗你的。」她坦诚不讳。
难怪,他就觉得她不像个奴婢,她待他,也不像一个奴婢该待主子的眷宠及周到。
她是他的妻子,他虽然没有半点印象,但对于她的说法,他毫无怀疑,因为很合理,尤其是她待他的态度及偶不经意的神情。
「妳的断指。」他的下一个疑问。
莫爱恩从袖里伸出右手,将之举在两人面前,「我自己剁的。右手尾指,为求大伯别斩断你的双手双脚。」接着左手也举着,「左手尾指,为求以终生幽禁来换你不死。」
罗宵锁眉,这答案,出乎他的意料,她说得如此平静,已经近乎淡然,佩却听得……好疼。
没想到她断指是为他,为求他不死——
胸口翻腾着火热,他分不清是什么情绪。心在揪着、痛着。
「你曾是王者,坐在九五王尊的龙座上,但是你太残暴,你在位的短短数月,死去的人足足是前朝一整年的总数,你毫不重视人命,你视他们如草芥,任意践踏任意蹂躏,严刑、暴政、苛税,那是你留在大盛王朝唯一的政绩,百姓恨极了你,百官恨极了你,你的兄弟姊妹也恨极了你,然后,反了,天翻地覆的反了……被你夺走皇位的大伯卷土重来,杀进了宫里,结束了你的暴政,你成为大盛王朝史记里的一位暴君,一位前皇,一位……受尽唾弃的前皇。」
她说的那些,对罗宵而言仍是陌生,他做过的事,他已经记不住任何一项,他曾为皇,曾暴虐无道,曾与亲兄弟自相残杀,这些从她嘴中说来,都像是别人的事。
「妳也恨极了我?」他的双眼,始终无法从她的断指上移开。好想狠狠痛骂她不懂得珍惜自己,好想狠狠的将柔弱的她拥……啧!
「不,我不恨你,你不是一个好人,但……你是一个好夫君。」说到这里,莫爱恩的眉宇染上姑娘谈及情郎的娇羞,淡淡的,却很明显。「你待任何人都不好,独独对我很好,你很宠我,即使成为高高在上的皇者,也不曾纳进美人来惹我伤心。你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却会关心我热着冷着……我怎么可能恨你,我爱你呀……只是,你恐怕也忘了……」她低低嚷着,声音听来是如此如此的微弱可怜。
「这些,就是妳不想让我回想起来的过去。」
「何必回想起来呢?那么血腥罪恶的事,忘了最好……」她不希望他想起他的野心,不希望他再生起与大伯对抗的欲望,不希望他手里再添任何一条冤魂,更不希望他面临惨死的凄凉下场。
「那么妳又为什么愿意告诉我?妳在做着反其道之事。」若一切如她所言,她应该要更小心翼翼不让他想起半点记忆,而非他问什么她答什么。
她与他平视,良久,她露出苦笑,「没关系的,明天一早,你就会忘光,一切都会从头开始,希望明早的你,别像这回一样难以招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你了。」
莫爱恩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伸手去抚弄他的长发,她告诉自己,无妨的,无论她现在做了什么,都会随着明天的太阳升起而化为山岚,消失无踪,所以她放任了自己,而罗宵,没有拒绝。
她轻梳着他的发,如果可以,她好想搂着他说话,不过眼前这个罗宵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一个,以前的他,会主动将她按在他的怀前,让她熨贴着最靠近他心窝口的部分,会笑着喊她傻丫头……
「为什么我会忘掉这一切?」罗宵无法否认自己喜欢她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的感觉,有种使人好想闭上眼享受的安逸平和。
「因为那杯茶。」莫爱恩也不怕明说,反正,茶,她是亲眼见他喝下了,现下只等药效发作。唯一令她忧心的是,药效发作的后遗症,总是无法避免的使他犯起剧烈头疼……那总是令她好舍不得,好舍不得吶……
「妳在茶水里下药?」
「对。这药,是大伯给我的,他可以同意饶你一命,但是必须让你抛弃野心、忘了权力、忘了尊严,对于你的夺权,他心有余悸,你不死,他心不安,我允诺过他,绝不会让你想起以往,如此一来,就能保住你的性命,我知道你的罪过万死难辞,但是我是你的妻子,我很自私……自私地想救你,就算你埋怨我恨我仇视我,我都不在乎,留着一口气在,总比死了的好……」
罗宵突地起身,将桌面上的茶水全数倾倒在桌下,她以为他这举动是愤怒。
「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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