哝道:“没个眼力见的,发那么大脾气,接风宴当然是被延后了,下马威啊下马威……”
虽说一入可汗庭便遭受冷遇,但大冷天喝酒吃肉的确能鼓舞士气。略有沮丧的众人在苻长卿挥金如土的排场之下,酒壮怂人胆,很快便在豪放的突厥水土上疯闹起来。葡萄酒、石榴酒、马乳酒泼湿了衣襟,烤全羊冒着腾腾热气,雪白的馕饼堆成一座小山,葡萄干雨点一样洒满毡毯……够喂饱十个人的寻支瓜被长刀喀喀剖开,翻露出碧绿的瓜瓤,显然苻长卿对甜瓜比较感兴趣,捧着一片啃了一口,便抬起头问安眉道:“这个是什么?”
“寻支瓜。”安眉却不吃大瓜,捧了一片小瓜在手,正吃得开心。
苻长卿瞧见了,便也拈了片小瓜尝尝,果然比大瓜甜美了许多,便问道:“这个小瓜呢?”
“卡波,突厥语甜瓜的意思,”因为已经许多年没有吃到,安眉甜甜地笑起来,“野外的狐狸最喜欢偷吃这种瓜,常常钻进去吃个痛快,结果吃饱了身子却出不来,呵呵呵……”
她欢快惬意的笑容却使苻长卿脸色一黯,于是他丢下甜瓜,懒懒坐在席上看着喧哗的众人觥筹交错,双目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安先生,如果你是突厥可汗,是愿意娶一个汉族帝女,还是娶柔然公主?”
“呃?”安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刻便老实巴交地回答,“应该是柔然公主吧?毕竟都是说一样的话,能听懂……”
“不光是能听懂,”苻长卿淡淡笑起来,“因为生活在同一片水土,所以吃的东西,用的东西,看过、触摸过的东西,都一样,这才叫作‘懂’。谁会愿意放开一个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安眉怔怔听着苻长卿说这些话,似懂非懂,心中却不知为谁,隐隐有一块地方在发疼。
苻长卿又静静出了一会儿神,却蓦然道:“但不管突厥可汗怎么想,我都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把大魏公主娶进牙帐……”
安眉一愣,想问苻长卿“那大魏公主的心意又该如何”,却忍在了心里没有开口。
突厥可汗庭没有宵禁,受惯拘束的汉人却已不习惯彻夜狂欢,闹到二更时酒意阑珊,醉饱的众人便互相搀扶着走出酒肆,歪歪倒倒往回走。
苻长卿喝得不多,身上只笼着一层淡淡的酒气。走出酒肆时夜寒袭人,他低头拢了拢貂裘,麂皮靴的厚底轻轻踩着衰草间的碎冰,喳喳作响。
千杯不醉的安眉陪在他身边,抬头看了看天上淡淡的月亮,忍不住呵了一口白气,轻声哼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这里不是她的故土,她的故乡在更远的地方,但眼前月下银白色的小路,能够像现在这样走上一走,已经足够幸福。
一旁的苻长卿低头信步前行,听见安眉的歌声后却留了神,等她唱完一节就开口问道:“怎么不往下唱了?结束了?”
“没,其实下面还有一段的,但不会唱了,”安眉赧然道,“小时候随便学的,后面的词没记住。”
这首歌其实连康古尔都唱不全,当年她们只是在孩童时粗略地学了学,最后一段因为歌词比较难,她们听了也没记住。
苻长卿闻言刚要作罢,这时却忽然听见前方不远处的铁匠铺里传出了歌声:“这个夜晚白雪漫漫,老骆驼又流下眼泪澜澜,美丽的奥云塔娜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长路,赤脚穿过戈壁沙漠,可怜锻奴正光裸身体,等待爱人雪白的尸布……”
伴着那沧桑的歌声响起的,是铁匠铺里铛铛的打铁声,原来安眉的轻唱勾动了铺子里的铁匠,让他在打铁时忍不住续完了安眉未尽的歌。安眉听了便对苻长卿说道:“啊,大人您听,后半段就是这个,可是没想到竟是这样悲伤的歌……”
“如何悲伤?”苻长卿听不懂突厥语,皱着眉问安眉道。
安眉便将歌词一句句翻译出来,苻长卿静静听完,又问安眉:“锻奴是什么意思?打铁的奴隶?”
“是的,”安眉点点头道,“小人小时候听长辈说过,突厥在很久以前,曾经被柔然征服,因为善于打铁,所以被柔然人称为‘锻奴’。”
苻长卿目光蓦然一动,径自走向几步开外的铁匠铺,在那熊熊的炉火前停住脚步。深夜的铁匠铺里仍然有铁匠在打铁,只见一位老妪正坐在火炉旁拉着风箱,一位矍铄的老翁竟光裸着上身抡着铁锤,随着高亢的歌声一下一下落着锤头,将砧石上赤红的热铁块锻成长条状。随着那一次次的击打起落,四溅的火星随着夜风飘散,几次都险险掠过苻长卿的发梢。
安眉见苻长卿独自出神,不禁有些迷惑,最后忍不住小声催促道:“大人,我们该回去了,不然高管家会着急的……”
苻长卿竟不理会安眉,只是怔怔盯着那块在铁匠锤下不断变形的铁条,直到那暗红色的铁条被滋啦一声淬进水里,他才猛然回过神:“有办法了。”
“什,什么?”安眉听得一头雾水,却见苻长卿忽然自顾自地快步跑起来,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只能慌忙跟上,“大人,等等小人呐……”
苻长卿跑回使臣大营时,醉倒的众人早已各自回帐酣睡,只有值夜的侍卫和高管家还在等候。苻长卿冲进大帐前只来得及对高管家交代一句“夜里有事处理”,便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案牍之中。
高管家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将风灯交给后脚赶来的安眉道:“你进去伺候吧,凡事小心些。唉,这父子俩忙起来还真是像,只是我这把老骨头,可伺候不起两辈人了……”
安眉接过灯火,掀帘走进大帐,只见苻长卿正翻着一卷手稿,这卷手稿安眉来时路上见过,苻长卿每天临睡前都会翻看。她见帐内灯光昏暗,便小心翼翼地取出风灯里的蜡烛,将案头鹿角灯台上的蜡烛一支支点燃,谁料正当凑近苻长卿时,微微倾斜的蜡烛竟滴下了一滴烛泪。
眼见烛泪将将要滴在那卷摊开的手稿上,苻长卿急忙将手稿往后一撤,滚烫的蜡油竟刚好滴在他护着纸张的手背上。苻长卿抬起眼,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尽是怒色:“你怎么做事的?”
安眉顿时大惊失色,赶紧退后两步伏在地上自责道:“小人该死,小人……”
“行了别说了,”此刻苻长卿根本顾不上和安眉计较,他掸去凝在手背上的蜡油,复又低下头翻看父亲给的手稿,“你不用走,就坐在一边看着,也许我还有话要问你……”
“那……大人要不要喝茶?”安眉怯怯轻问,想做点什么将功补过,谁知苻长卿竟再没理她。
翌日上午,当熬夜的安眉从睡梦中醒来,她愕然发现自己竟在苻长卿大帐的狼皮褥子上混了一夜,而苻长卿这一夜压根就没阖眼。但是显而易见的,苻长卿此刻精神非常好,他甚至不用安眉伺候就换好了卿大夫的正服,此时正执着节杖,精神奕奕地与侍从一同打点要献给突厥可汗的礼物。
这时他恰好回过身,看见褥子上刚醒来蓬头垢面的安眉,于是对着她神采飞扬地一笑:“我有办法了,待会儿跟我去铁匠铺。”
安眉呆呆望着那光彩照人的笑容,一刹那只觉得大帐内蓬荜生辉……
第十五章
替魏朝使臣接风的大宴当晚在可汗金帐里举行,安眉换了一身新衣,随同苻长卿前往金帐赴宴。当低沉的号角呜咽般吹响,虎背熊腰的突厥武士在帐外列队排开,安眉一路白着脸,虚软的步伐磕磕绊绊,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不仅是因为她卑微的身份,也因为下午在铁匠铺时苻大人所说的那些……
安眉觉得自己很难应付这场晚宴,苻大人的嘱托远远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赴宴前安眉就很窝囊地想求助蠹虫,可奇怪的是,这一次无论安眉怎么敲怎么摇,以往一碰就掉的蠹虫竟然毫无动静。也许是因为冬眠,或者干脆已经冻死,总之这次安眉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切唯有靠她自己。
当风靡西域的龟兹乐在金帐中响起,高鼻深目的突厥舞女已踏上了舞筵中心。苻长卿手执节杖行过一套繁文缛节,终于在突厥可汗的右下首落座。安眉坐在汉臣一列的最末席,与苻长卿遥遥相望。
飨宴在人们的欢声笑语中开席,烛光下层层堆沓的金盘盛满了羊酪和抓饭,葡萄和无花果干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金黄的油馕饼和烤全羊一齐被抬出馕坑,刚剖开的冻梨子还带着细碎的冰碴……鲜红的葡萄酒随着龟兹乐的节拍咕嘟咕嘟溢满金杯,在碰杯时打湿主人手指上的戒指,将每一颗鲜艳的宝石洗得晶亮。
酒过三巡、歌舞暂歇,苻长卿在席上与可汗把酒笑道:“龟兹的歌舞果然名不虚传。这次鄙人出使贵邦,途经茫茫草原时听见一首歌谣,真是领略了何为‘苍穹寥廓天籁悠扬’,连我的随行都忍不住学唱。”
“喔?”突厥可汗闻言放下金杯,好奇地笑问,“是什么歌如此动听?”
苻长卿微微一笑,对可汗道:“不如令我的随从献丑,唱来给可汗听听可好?”
这时末席之上,面对珍馐美味却丝毫没有胃口的安眉正捏着酒杯冒汗,一听见这话,已是湿漉漉的脊背瞬时又逼出一层热汗,连带着三魂七魄都被抽得空空荡荡。
在可汗点头应允之后,安眉双腿发软地站起身,虚飘飘走进舞筵中心,鼓足勇气却仍是尾音发颤地唱道:“这个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过小山,去寻找他的奥云塔娜。青青的山坡银白色的小路,曾经走过两个少年,将来他们都要老去,是否还能像这样并肩……”
上半阙唱完,花了一下午时间才学会的下半阙却卡在了喉咙里,安眉只觉得嗓子一堵,心中的血液都恨不能逆行呕出一口来。她惶恐的视线忍不住去寻找苻长卿,当看见他墨黑的双眸一如既往地冷静镇定,安眉紊乱的呼吸竟莫名地安稳下来,接着那半阙歌就无比顺畅地滑出了喉咙。
“这个夜晚白雪漫漫,老骆驼又流下眼泪澜澜,美丽的奥云塔娜翻过小山,去寻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长路,赤脚穿过戈壁沙漠,可怜锻奴正光裸身体,等待爱人雪白的尸布……”安眉逐渐放松了身子,双手交握在心口越唱越自然,当最后的高音到来时她甚至微微踮起脚跟,让清澈而哀伤的歌声传遍大帐。
当一曲高歌终了,直到安眉怯怯退回座位,满座的突厥人仍是肃然无声。只听苻长卿悦耳的嗓音缓缓在帐中响起:“鄙人到现在也不知这首歌的意思,只是觉得旋律动人,想必可汗与在座诸位自是听过吧?”
“呵呵,苻大夫有所不知,这是一首在西域至少传唱了百年的老歌,现在的突厥人,早已不在意它的内容了,”这时可汗悠然开口,乌蓝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苻长卿,“容我猜测,苻大夫此举可是因为介意我厚待柔然使者?其实你们汉人有一句老话,叫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想苻大夫一定也能明白。突厥与柔然如今唇齿相依,牧民的牛羊都混杂在一起吃草,这次柔然的使者同样为和亲而来,我待他们不能不诚恳。”
安眉在末席听了这话,不禁悄悄为苻长卿捏了一把汗,心想这一招怕已是不管用,便不由得万分焦躁。这时却见苻长卿唇角一挑,向可汗举杯道:“可汗言重了,鄙人怎敢在区区一首歌谣上存有挑唆之心。只是我大魏与柔然虽同样和贵邦毗邻,洛阳距可汗庭却是万里之遥,只恨此番诚心尚难论输赢,地利却已分先后,遗憾之意在所难免。”
突厥可汗闻言一笑,也对苻长卿举杯道:“凡事先来后到,区区小事又何足介怀?今日我为诸位接风,苻大夫当开怀畅饮才是。”
“可汗所言极是,鄙人先干为敬,”苻长卿仰首将金杯中的葡萄酒一气饮尽,望着可汗笑道,“我们汉人还有一句老话,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此次鄙人受天子重托前来,随行略备薄礼,还望可汗笑纳。”
“中原自古乃礼仪之邦,诚然不虚。”突厥可汗嘴上客气,眼神中却没有多少兴趣。
苻长卿不以为意,径自接过随从递来的锦盒,呈给突厥可汗:“这是绀珠,传说谁将它拿在手里,便能够记事不忘。”
苻长卿打开锦盒,露出盒中一颗黑里透红的珠子。放下锦盒后他又捧出一把刀鞘上镶满宝石的弯刀,在烛光下稍稍抽出刀刃,但见弯月刀身上暗蓝色的锻纹如水波般流动,潋滟寒光夺人心魄:“这是出自柔然的宝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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