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政挑了挑眉把衣服捡起来,随手扔到一边,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
顾衿在浴室里换了自己的衣服,吹干了头发,心里渐渐平静,本来憋了一下午的怨气经刚才那么一闹,竟然消散得七七八八了。其实她有好多话想和旁政说,毕竟这是两个人婚姻的伊始,顾衿不愿意和他每天就这么在别扭斗嘴中度过。她妄图,让旁政对自己更了解一点。
对着镜子,顾衿大着胆子叫了他一声:“旁政?”
一室沉默,顾衿以为他在听,从浴室里磨蹭着出来,低着头:“我不是不会游泳,我怕水。”
她犹豫了一会儿,始终不敢抬头正视他,像是下了好大决心,顾衿才决意把自己人生中最晦涩黑暗的一个秘密说出来:“我小时候在海岛和我爸妈一起住的时候,确实游得挺好,可是后来我亲眼看到我爸被人从海里捞出来的情景,从那以后就再也不能游了,算是……心理障碍吧。”
顾衿鼓起勇气说出来,希望旁政能理解她,她不需要他的同情,她只希望他能够对她今天忽然发脾气的事情释怀。
可是,依然一室沉默。
旁政不知什么时候又出去了,根本就不在屋里。
顾衿瞬间觉得自己傻透了,掏心掏肺说了这些话,结果压根就没人听。幸好幸好,自己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出口,顾衿暗自庆幸抬头抬得及时,不断安慰自己旁政不在更好,好歹犯傻的时候没人笑话她。
门口有服务员敲门进来送晚餐,顾衿一头扎进被子里,像个缩头乌龟似的,再也不想起来了。
可能是到了下半夜,顾衿只记得自己睁开眼的时候,旁政已经躺在她身边了。床很大,两个人之间还有很大一片空隙,顾衿心里不忿,趁他睡熟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脚,旁政迷迷糊糊半睁开眼睛,伸手把她拖进怀里牢牢抱住,嘴里含混了一句:“别闹了。”
别闹了。
像是恩爱多年的情侣,在挨过了大的风浪吵过了无数架之后,晚上熟睡时他依然把她当成最爱的人。那一句无意识的呢喃,是比多少甜言蜜语都能让人妥协的。
顾衿耳朵贴在他胸口,轻轻呼吸着,打着呵欠困顿地想着,和旁政,就这样吧。
那是两个人第一次同床共枕。
算上今晚顾衿做噩梦这次,是第二次。
顾衿渐渐睡熟了,他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顾衿柔软的唇瓣,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歉疚,和她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他竟从来没有注意过她有如此怯弱害怕的事情。
第二天天光大亮。
旁政从顾衿的卧室里走出来,睡眼惺忪。
顾衿正在厨房做早餐,煎蛋锅在刺啦啦地往外溅着油花,她一只手拿着铲子时不时凑过去翻个面,躲得老远。
旁政走过去,平底锅里只有一个鸡蛋:“给我也煎一个。”
“想吃自己做,煎一个就够要命了。”顾衿如临大敌地用铲子把煎蛋弄出来,口气十分不友好。
旁政不乐意了:“好歹昨儿晚上还陪你睡了一宿,这么快就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
连个枕头都没有,将就着在她脚边躺了一夜,说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都怪了。想起早起时旁政那个奇奇怪怪的姿势,顾衿心头一暖。
“我又没让你陪着我,难不成你以前每天早上起来都向前一天晚上跟你睡过的人要早餐吃?算回报?”
嘿!合着她这是把自己当陪睡的?
大早上起来就非得惹他不痛快,旁政恨得牙痒痒,故意和顾衿恶言相向:“要早餐多掉价啊,一般是别人倒贴我,我愿意不愿意还两说呢。咱俩熟人好办事,昨儿个算我给你打折,钱就算了。”
他窸窸窣窣地去浴室洗脸刷牙,顾衿鼓了鼓嘴,又趁热往锅里敲了个鸡蛋。
两个人坐在餐桌两头吃早饭,一时气氛静谧,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你最近在学游泳?”
“你怎么知道?”
洗手间晾着泳衣是当他瞎呢以为他看不见?早上起来洗脸刷牙的时候他还拿过来看了一眼,那设计,估计大半个后背都露在外头。
“在哪儿练呢?”
“小区后面那个健身馆,就你平常去打球那家。”顾衿声音小下来,怕他发现自己拿了他的会员卡去充值。
他一口干了牛奶,皱着眉,擦了擦嘴:“下次等着跟我一起去。”
早上七点半有司机准时来接,他穿好外套,打算出门:“妈让周末晚上去她那儿吃饭,下了班你记得直接过去。”
顾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啊。”
旁政走到门口,忽然叫了顾衿一声。顾衿咬着面包:“干吗?”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隔空朝顾衿抛过去。顾衿利索地抓住,摊开掌心,是一把车钥匙,上面四个圈圈套在一起,奥迪的经典标识。
“昨天戚琳从4s店修好刚拿回来,在楼下地库停着,给你的。”
顾衿低着头没说话,呆呆地看着那把车钥匙。
旁政讥讽她:“是不是特后悔上回踢它那一脚?”
顾衿腾一下脸红了,不肯服软:“是我踢它那一脚之后你不想要了吧?”
得了便宜还卖乖。顾衿想笑又忍着和他强装严肃的表情,就像个小孩。
旁政感觉自己心情特别好:“过两天就下雪了,公交不好挤,妈已经跟我念叨好几回了,等你什么时候有空找个教练跟你上路练练,车里有保险公司的电话,万一撞上了出车祸记着打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滚!”
旁政闷笑着下楼走了,留下顾衿一个人在屋里。不知不觉间,掌心的钥匙被她焐得很热。不管这辆车是他不想要了还是真的想送给她,最起码,顾衿觉得自己对他来说可能并不是那么无关紧要的人。
他和她正在向夫妻这条路,慢慢靠近。
顾衿找了一个脾气好技术高的女教练跟着练了几天以后,勉强能磕磕绊绊地把车从单位开回家了。她崭新的座驾在公司引起不小的轰动,整个客户部都传言说顾衿找了有钱有势的下家,要跳槽了。
傅安常早上和她一起从负一层乘电梯上来,路过她的车时,也不忘从头到尾走一圈认真打量打量。
尹白露坐在驾驶座,脚下油门踩得又快又狠:“你别说,土豪的东西就是比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好,真过瘾啊。”
今天周末,俩人说好一起出来逛街的。
尹白露生猛,在市区硬是飙出了在高速的速度,顾衿紧紧抓着扶手:“前面有交警,这个月你都扣了四分了!”
前头是红灯,尹白露想也没想就闯了过去,顾衿尖叫:“尹白露!”
车速慢慢降下来,尹白露舒服地叹了口气,把车停在了路边:“瞧你那点儿出息。罚款也有旁政给你交,喊个什么劲啊。”
尹白露今天不像往常话多,情绪也十分低落,干什么事儿好像都没什么心思,顾衿觉得不对,试探着问她:“你是又和谁分手了?”
尹白露变脸了,顾衿赶紧改口:“不对不对,这个月没来例假?”
“你才怀孕呢!”尹白露彻底奓毛了。
顾衿被她胳肢得连连告饶:“错了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过了片刻,顾衿又问:“那你倒是跟我说啊,到底怎么了?”
俩人这么一闹,尹白露情绪好了不少,她重重地往座椅上一靠,叹了口气:“我后爹住院了。”
顾衿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呛着:“好歹在一起也过了这么多年呢,你积点口德吧。”
尹白露口中的后爹,是抚养了她十几年的继父,一个性格温和的知识分子。
尹白露的亲生父亲早在她两岁的时候就和她母亲离婚,另外再娶了,尹白露的妈妈一个人带着她生活艰难,不得已将她放在了外婆家养着,等尹白露上小学的时候,外婆病重去世,尹白露的妈妈才又把她接走。
等到了新家的时候,尹白露才渐渐明白,原来早在父母离婚那年她妈妈就再嫁给了一个重点学校的语文老师,之所以把她寄养在姥姥家,是怕年幼的尹白露接受不了妈妈再嫁的事实。
尹白露的继父也是离异的,身边有一个前妻留下的女儿,比尹白露大一岁,母亲再嫁过去之后,为了讨好老师一家人,对那个女孩格外好,因此,尹白露就更像是一个外人了。这件事在尹白露心里留下了很重的阴影,也是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外漂泊不愿回家的原因。
这些事情,都是两个人认识以后尹白露告诉顾衿的。
“什么病?很严重吗?”
“初查怀疑是肺病,怎么治都没效果,后来转到这边的海军总院才知道是肿瘤二期,每天医药费就够我一个月工资了。”
b市海军总院的肿瘤专科是很厉害的,顾衿曾经陪着旁政的妈妈去那里体检过,有所耳闻。
尹白露这个人很重感情,她妈妈自从嫁给这个人以后就在家做专职太太,所以这些年尹白露的学费花销都是继父出的,这个时候他住院了,她自然是要出一份力的。
顾衿隐约感觉到尹白露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了:“要不,我这儿还有……”
“不用你。”尹白露打断她的话,“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何况也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是命。”
她要强,顾衿想安慰她:“那你姐姐呢?能帮上你什么忙吗?”
尹白露继父的女儿,她的继姐,好像是一个略有名气的舞蹈家,前几年一直在国外学习进修,尹白露很少跟她提起这个姐姐,顾衿知道她有心结,也从来不多问。
听到顾衿提起她,尹白露表情一滞,随即迅速短促地冷哼一声:“除了趴在她爹床头哭得梨花带雨以外,我没看出来能帮什么忙。不过她出演一场舞蹈就够一次手术费倒是真的,现在就是她出钱,我跟我妈在医院出力,偶尔陪陪夜什么的。刚手术完两天,现在正在icu(重症监护室)躺着呢,至于能不能挺过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尹白露启动车子,慢慢沿着路边开:“我给你停到院门口行吗?”
“行。”顾衿干脆地说,“你一会儿去医院要不把车开走吧,明天上班再给我。”
“不用。”尹白露解了安全带,在路边跟顾衿告别。
顾衿今天去婆婆家吃饭,尹白露知道分寸,目送着顾衿走远了,神情才骤然垮下来。她坐在台阶上,手指不断摩挲着通讯录里陈湛北的名字,被折磨得几近崩溃。
一只手是她当作知己的闺密朋友,另一只手是她自己的尊严和感情。
可是她自私,两只手,都不想失去。
今天难得回旁家吃顿晚餐,顾衿特地来得早一点,想着能帮上什么忙,进了门没想到旁夫人早就和家里的阿姨忙开了。
看见顾衿回来,旁妈妈喜滋滋的:“盼了你们小两口半个多月,总算是来了。”
顾衿跟婆婆问好,脱了外套也跟进厨房去帮忙,厨房里都是切好的半成品,旁妈妈说什么也不让顾衿插手:“大周末难得休息,你去屋里坐着吧。最近怎么样?旁政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他对我挺好的。”顾衿想到做噩梦的那天晚上,脸不自觉地热起来。
旁夫人见顾衿腼腆,以为小两口的日子过得甜蜜,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拉着顾衿话起家常:“最近工作怎么样?累吗?”
“快过年公司做盘点,会忙一点儿。”顾衿站在阿姨身边,把她洗好的菜沥干装好,偶尔应上两句。
“对了,妈,您知道海军总院的肿瘤科吗?那边医疗条件怎么样?”
旁妈妈熟练地剥着海螺:“海总的肿瘤科在咱们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医疗条件那当然是没说的,有不少外地医院看不了的疑难杂症都会转到这边来。我记着谁来着……好像是你爸单位一个机关干事,当初诊断的时候说是肿瘤二期,结果开了刀,这都两年过去了,跟好人儿似的。”
“怎么了?”旁妈妈回头看了顾衿一眼,眼神很是关切,“谁病了?”
“哦不是我。”顾衿忙解释,“是我一个朋友的爸爸,也是肿瘤二期,我帮着打听打听。”
“嘿!”旁妈妈松了口气,“海总床位一直紧张,平头老百姓想要认认真真排个号不定等到猴年马月去,要是关系好的朋友,你也别不好意思,直接跟旁政说让他帮忙。你爸前几年体检他跟着去的,好像认识一个肿瘤科的主任,关系处得还不错。”
顾衿点头应下,一时跟着旁妈妈在厨房忙活起来。
到了饭点儿,旁磊是和旁政一起进家门的。恰逢顾衿和旁妈妈端着菜出来,旁妈妈嘴里还絮叨着:“旁政这小子太难伺候,回来吃一顿饭我和你阿姨就像迎接皇上似的,爱吃的那几样儿都得给他摆齐了,口味一样儿不对了就不吃。”
旁政正在门口脱衣服,闻声看过来:“妈,背后说人坏话,您这可不讲究啊。”
旁妈妈吓了一跳,抚着心口:“我说你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对,您说什么都对。”桌上都是刚做好的饭菜,看见顾衿手里端着汤,旁政自然地接过去,漫不经心地问她,“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一会儿。”
“车停得不错。”
他意指她的倒车水平,挨着她在桌旁坐下。
就四个人吃饭也没多热闹,饭桌上大多是听旁妈妈说一些家长里短,偶尔旁政跟旁磊谈些政治话题,顾衿也插不上嘴,只专心吃饭。
旁妈妈用辣酱炒的海螺是她的绝活,顾衿特别喜欢吃,忍不住多夹了几个。
“咱们隔壁赵姐,她儿媳妇最近怀了二胎,前两天在门口我碰上,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得了那么大个胖孙子不说,这又来了一个。”旁夫人心有感慨,不禁把目标放到旁政身上,“你跟衿衿也努努力,争取今年怀上一个。”
瞥见旁夫人热切期待的眼神,旁政淡淡的:“您别光看我啊,又不是我一人儿就能怀的。”
他话刚落,顾衿忽然拽住了他衬衫的袖子,一只手捂着嘴,紧紧蹙着眉,好像特别难受。
旁妈妈喜出望外,一下子惊呼出声:“这么灵?”
一桌人都愣了,旁政也愣了,下意识地扶住顾衿的肩膀,皱眉盯着她:“怎么了?”
旁磊放下筷子:“是不是烫着了?咬舌头了?”
顾衿依然捂着嘴,呜呜地拽着旁政的袖子就是不说话。旁政急了,伸手掰她的胳膊:“你把手拿开!”
顾衿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半晌,才极不情愿地慢慢把手放下来。
只见顾衿原本两片粉嫩饱满的唇瓣此刻红肿异常,上唇快要翻上去了,那模样滑稽又可怜。
旁政憋不住一下乐了,捏着顾衿的脸,满脸匪夷所思:“你吃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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