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来越大,可在小道上顶风而行的农人却反倒比平时多得多。
早来的冬雨是灾难。气温会随着狂风急速下降,待到雨云准备好的时候,降下来的十有八九是瓢泼的冻雨,经此一遭,最终能在田里保留住的禾粟或许十难存一。
所以整个里中,放眼皆可见全家老幼一齐出动的情景。
壮硕的男人和女人顶在前头抵挡风沙,年老者体弱者藏身于后推肩喊号,一家人帮扶互助,砥砺前行。
每个人的心中都仅有一个期盼,那就是在这场冻雨来临之前,尽可能地多收粮食。
李恪和旦便是挡在前头的人,他们身边还有旦的翁媪,以及另外两家的健壮男女,四家人组成一个箭矢形状的小团体,护住正中心来自三家的老人和小孩。
一路上根本就没法说话,就算带了帷帽也很难睁眼。
原野上狂风之烈叫人无从想象,李恪感觉自己随时会被这风吹离地面,和板车一起飞上天去。
天地之威面前,人们唯一能够做的便只有拉住车,迈动腿,就这样一步一步,直冲杀到田亩所在。
咬着牙,一路走,终于走进田亩之地,风势骤歇。
苦酒里的田亩垦在古恒山的一处山坳,弧形的山壁遮挡风雨,所以即便这里地势偏高,难以取水,先民们还是选中这里,放弃了相对取水容易些的里外原野。
李恪摘掉帷帽,坐在封埒上喘着粗气,顺便与另三家结伴而来的挥手作别。
旦闷声闷气坐到边上。
“怎的?还在气我方才的话?”李恪用鄙夷的口气问道。
“不是。”旦张张嘴鼓出个音来,又沉默了。
“那便是担心小穗儿?”李恪猜道,“生死有命。林姨走了,我便把小穗儿接来,让媪将他收进家门。”
“我知。”又是那种短促的说话方式,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要了命似的。
李恪真的好奇了。
他扭过身,直视着旦:“到底是何事,怪模怪样叫人心中不快!”
旦扭头看过来,四目一撞又赶紧移开:“有件事,不知如何与你说。”
“哪件?”
“翁昨夜将你留在地上的图和符文抄录了,还收拾了一把烈山镰,一道送去里典那里。”旦弓着背,双臂撑在膝上,眼睛直视地面,“我拦了,拦不住,翁说这是你的心思,要我与你说一声。”
李恪听得稀奇:“你翁将我留下的图和镰送去里典处,你居然敢拦?”
旦郑重点头:“拦了,可我打不过他,昨夜被他好一顿敲打。”
“还被敲打了?”
“你不信?”旦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大片青紫,“喏!这便是昨夜留下的。”
看着旦的眼睛,李恪突然感到有些尴尬,恨不得冲回风中,叫风直接将他吹回苦酒里。
他挠了挠鼻翼,小声说道:“那什么……你翁说得没错,那确实是我的意思,我想昨夜不止里典有,田典也应当拿到了一些。”
“噫!”旦瞪大眼睛,“那你怎不和我说?”
“我说了啊!那日给你们交代计划,我与你们都说了啊!打草惊蛇,找寻助臂,这些那些说了好多,半点没有隐瞒啊!”
“你那日竟说了这许多?”
“那你究竟听了多少?”李恪黑着脸问。
“听到打草惊蛇,你说那蛇皮小鼓可以探到远处声响,如在近前,我便与小穗儿一起研究那小鼓了,谁管你还说了甚!”
“怪不得今早小穗儿也是那副模样,原来你们根本就不知我要干什么!”
……
老老实实割禾收槁,到了日失将尽,李恪家的粟田清理一空,也代表着为期六日的抢收正式告捷。
李恪看着堆满禾槁的板车,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两世为人第一次干农活,在两个好友的帮助下,他凭着复刻出来的烈山镰,亲手完成了此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脱粒机也因为墨家襄助,正式进入制作步骤,一旦完成,纳租无虞。
旦也很兴奋,他从远处跑过来,高声大喊:“恪,现在外头风小,我们快些把禾槁拉回去,趁着天色未暗再来一次田里!”
再来一次田里当然是帮里吏一家作活,李恪当仁不让:“里吏那里尚缺烈山镰,你先将镰送去,我们快去快回!”
“对啊!看我这脑子!”
李恪和旦拉车回里。
刚过闾门,迎面走来一个魁梧男子,穿皮毛,踩皮靴,头戴帷帽,龙行虎步。
“前面是严氏之子吗?”他的声音高亢,尾音顿挫,听起来便中气十足。
李恪对这种声音感到陌生,于是停下车,皱着眉摘下帷帽:“正是,敢问壮士?”
那人摘下帷帽,露出一张黝黑的脸,眉眼口鼻棱角分明,却是田典的属吏,田吏奉。
有传说田吏奉曾是田典的隶臣,后在战场立功,降爵赎籍,被田典带来苦酒里,是田典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鱼上钩了?”李恪自语一句,拱手作礼,“人说甲胄在身,小子现在却是板车在身,不得全礼,望田吏恕罪。”
看李恪托大的样子,田吏奉皱了皱眉,似是不悦,嘴上却客套道:“无妨。”
“不知田吏所来,是为何事?”
“上典相招,你这便放下板车,跟我走一遭。”
真是霸道惯了啊……
李恪暗自撇了撇嘴:“田吏,您怕是没种过地,风云突变,冻雨将至,现在各家都忙着抢收,哪有放下农活去聊天的?麻烦您帮我告个罪,就说田典若有事,还请去我家中与媪商谈。”
“上典相招,你敢不去?”
李恪嘿嘿一笑:“您可是误会了,所谓家有长者,不可擅专,反正田典与我也谈不出什么,直接找我媪不好吗?”
田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既然你做不得主,便速速让严氏去上典处拜见,莫要上典久候!”
“眼下天寒地冻,媪身体又未健,要她奔波可是大大的不孝呢!”
“你!”田吏胸膛起伏,那双眼睛几乎眯成了缝,“如此说来,你是不愿与上典相见?”
“冤枉啊!”李恪嬉皮笑脸地叫唤一声,丝毫不为田吏的气势所摄,“田典是里中最大的官……之一,虽说近日百般刁难我母子二人,可我也不敢不恭敬啊。要不这样,待我向媪禀告,若媪同意由我做主,我便主动登门,可否?”
李恪这话和决裂无异,田吏眉头皱得更紧,眉心如川,动也不动。
良久,他吐出胸中浊气,转身顿步:“既如此,你好自为之!”说完,他便大踏步走了。
旦在一旁看得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田吏走远,这才拖着车靠近:“恪,你被风吹傻了吗?便是翁也不会如此和田典的人说话!”
李恪苦笑一声,轻声回答:“你道我想吗?”
说完,他卸下板车,转身看向门房:“枯坐屋舍,监门怕是早烦了吧?”
屋里传来几声沙哑长笑,有个膘肥体壮的身影头戴帷帽冲出门房,转眼冲进里巷,消失不见。
“旦,等下我要招待个客人,今日大概不能去你家帮活了,抱歉。”
“咦?”
“才钓了条被迫害惯的大鱼,麻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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