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和扶苏站在距离谷口大约二十几步的地方。
此处偏离山道,身边环绕四棵半死不活的大树,树上粗藤茂盛,眼看着就要把树勒死。
树下本是密密麻麻,半人高的灌木,叶已落尽,如今又被护卫的甲士们砍出得支离破碎,以供李恪二人站立观战。
其实也没什么好观的,黑灯瞎火,有星无月,李恪翘着首看了半晌,却连人影摇动都看不见。
黑暗之中只有谷口青石稍有些反光,让他知道自己正看着正确的方向,而不是蠢到盯着山壁猛瞧。
蒙冲带着甲士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至今声息全无,这让李恪不由地为他们捏了把汗。
谷里有多少人?他们是否有防备?山道上有没有陷阱?到时候对战一起,蒙冲等人人生地不熟,又能否占到优势?
李恪的嘴唇动了动,刚想要问,扶苏却像耳旁长眼似地抢先开了口。
“恪君勿要紧张,蒙冲等人皆是战场拼杀的老秦精兵,与六国强敌、匈奴狼骑皆打过战,一个个战功赫赫。他们能从尸山血海中翻出身来,绝不至折在一群匿农手里。”
“可是……”
质疑的话还没说出口,夜色中,突然传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啊!”
声音被迅速掩没,谷中乱了起来,人声嘈杂,嗡嗡直响,时而有惨呼惊叫此起彼伏。
不一会儿,谷内燃起了火,李恪总算能看清如今状况。
这真的是一片浅窄的荒谷,一眼便足以望穿,里头零零落落搭着十几间茅屋,还有些散碎的山田和一汪比井大不了多少的小潭。
此时此刻,地上零星倒伏着人形,有几间茅屋正在燃烧。李恪看到甲士们散布各处,有几人手上还拿着未收起来的火折,但更多的则是手搭劲弩,瞄向茅屋的房门。
不时有人呼喊着从茅屋里跑出来,才露出身形便被一矢射倒。
那些弩矢如此利落,如此准确,甲士们的配合又是如此默契。明明无人指挥现场,但李恪没见到一次弩矢射空,也见不到一次两弩同发的景象。
这是一场屠杀!扶苏的甲士如同是专业的行刑者,郑家的匿农根本毫无反抗的余地!
一连射杀了十余人,李恪隐约听到屋里的哭声和求饶,却再不见有人继续跑出来。
蒙冲拄着剑站在不远,对着空气扬手挥动,便有甲士冲向着火的茅屋,合身猛撞。
撞击势大力沉,只一撞便撞断了支柱,木料断裂,发出咔嚓的响动。
有三间茅屋开始歪倒,顶棚坍塌,惨叫声骤然而起!
其中两间茅屋的门被打开,从中冲出几人,无一例外都沾染着火。
他们飞扑向谷中的小潭,却并没有跑出两步,便被守在各处的弩矢射中,无助跪倒。
无人灭火,那些火越燃越旺,如火炬般将倒下的人彻底吞没,他们抽搐着往前爬,没爬两步就彻底没了生息。
李恪面色苍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看向扶苏。火光下的扶苏面无表情,目光灼灼死盯着山谷中的屠杀。
“公子,让甲士们停下吧!那些人不是专业的战士,只是些匿农猎户而已!”
“战场之上切忌令出多门!”扶苏冷冷拒绝道,“恪君,此战指挥乃是蒙冲,我们只需等着便好,他会将一切处置妥当。”
“可他已经杀红眼了!”
“他很冷静!你该信任战友才是。”
该死的!
李恪咬着牙,强忍着骂人的冲动,举手抱拳:“唯!”
事实证明,扶苏没有看错人,蒙冲也没有杀红眼睛。
起火的两人被射杀之后,便有甲士收弩抽剑,用剑柄挨个敲打茅屋大门,似乎是喊了什么。
茅屋打开,有身穿破烂毛皮的男女排着队自缚而出,甲士们持剑守在门旁,但凡看见手上没有缚绳的,便毫不犹豫地挥剑将其砍倒,哪怕他高举着双手,没有表现出半点攻击的意图。
“这又是为何?”
“此乃立威!”扶苏一字一顿说道。
一连砍倒几人,再无人空手出屋,盏茶过后,空地上跪满了自缚双手的俘虏,粗略一数足有二十来人。
若是加上倒在地上的那十几个,还有驿道袭击的七人,以及被里吏妨深夜撞破的那个贼人,郑家的匿农超过四十个,足足是里典服嘴里说出的两倍。
“结束了?”
“眼下还有清剿未做,你我暂时进去不得。”扶苏摇头道。
“清剿?”李恪不明就里,抬头去看。
只见谷中甲士在蒙冲指挥之下,分出几人看顾俘虏,剩下的无声聚集成七个小队。
每个小队皆是四人,两个持剑在前,两个举弩在后,亦步亦趋,各自冲进面前屋子。
几声凄厉的惨叫之后,又有三人被押了出来。
看穿着,其中两个仍是匿农,脚步趔趄,血流如注,大概被伤了腿脚。最后一人却与众农截然不同,他竟穿着甲!
哪怕只是半旧的普通步卒甲,但他确实穿着甲。胸铠护肩,护臂绑腿一应俱全,腰间皮带还挂着剑鞘,只是那剑却早就连带着整只左掌一起不见。
那人脸色惨白,发髻散乱,以半昏迷的状态被甲士们架出屋子,随手丢在地上。
李恪的瞳孔猛然收缩,声音惊疑不定:“伍老信?怎么会是他!”
扶苏皱眉看着李恪:“恪君识得此人?”
李恪抱拳,知无不言:“此人姓郑名信,乃是郑家子弟,前些日子还任里中伍老一职。只是在抢收之际,他因强抢他人米粮被废了吏位,据我所知此时应该被押在县狱才对,为何……”
“一个本该是囚徒的废吏?”扶苏笑了起来,看似开怀,语气却如夜风般阴森冷冽,“没想到,区区一个荒僻地的豪强,竟也敢视秦律如无物……清剿已毕,恪君,我们一同过去,看看这郑家还藏了何等的宝贝……在这藏污纳垢之所!”
“唯!”
……
几团烈焰在山谷之中熊熊燃烧,茅屋草棚皆陷在火海,犹如一团团巨大的篝火,照得山谷纤毫毕现,温暖如春。
拷问之类的粗活不需要扶苏亲自动手,他这会儿脱了大氅,与李恪一道站在收缴出来的物件前头。
面前的物件不算丰富,金七百余镒,半两钱两万余,此外还有皮甲三套,刀剑十余,猎弓四五张,狼牙箭若干束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零碎。
其中还有一简,就收在方盒锦帕当中,上面写着租令,大意是苦酒里因雹灾之害减免半租,落款是始皇帝二十七年,季秋。
李恪当即想到惨死在归途中的邮人午,里吏妨说他的随身物品被野兽捣得乱七八糟,虽收了部分回来,其中却没有租令。
只是李恪不明白,为什么租令会在这儿……
哪怕田典余借郑家的手杀了邮人午,这种要命的东西也该立马毁掉才对,难道留在手边做传家宝吗?
李恪疑惑地看向扶苏,不需要问,扶苏便冷笑着为李恪解了惑:“你可知,你弟当日向毅师说了涨租一事,毅师连夜便遣人去了楼烦县治?”
“质问?”
扶苏没有直接回答:“那你又知道,县令狄是如何回复的?”
“他如何说?”
“他说苦酒里田吏来报,邮人在归途中死于非命,租令丢失。田吏随身还有一份陈情,里中百姓皆具命其上,称感念皇恩,愿以大丰之租充实仓禀,助楼烦度过大灾,他这才顺应民意,改了原定的租令。”
“顺应民意?”李恪冷笑连连。
“不过你在驿道被袭第二日,县佐便找上了毅师……”
“他们反口了?”
“大概是因为蒙冲他们去请了赏吧,县佐突然带着一份公文而来,说县里对苦酒里事仍有疑问,正在着紧调查。”
“若我没记错,苦酒里足有六家虚程被押往县狱,看来他们确实着紧……”李恪怒极反笑,笑了许久才平复下心情,“公子,这种足以枭首的罪证,为何他们要留在手中?总不会是事到临头,却不敢毁坏律令吧?”
“此事不是显而易见吗?郑家连这泼天的脏事都替田典余做了,若是田典余反咬,将一切都推在他们身上,他们又该如何证明……自己是受人蛊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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