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实之季,重阳登高之时,时隔五年的祭祖大典在今日举行。
早在端午节后,瓷裕镇八大家族的人们已开始忙碌起来。今年乃八大家族之首的莫家承办,奉先女也出自莫氏家族。
栗家小院里,栗海棠正在喂弟弟吃早膳,时不时观望下矮泥院墙外匆匆走过的妇人们,以及绉纱罩头的少女们。
院门被踢开,栗锅子叼着烟袋从外面走进来,冷冷地瞥了姐弟俩,扭头对着院角灶棚里忙碌的闫氏嘟嚷。
“你这婆娘手脚也利索些,没瞧见别家都捧着花馍去祠堂伺候着,唯独咱家慢了,小心族长老爷怪罪。”
“知道了。”
闫氏弱弱地答应着,又往灶洞里添了两根柴火。
栗锅子转身打量着一对儿女,厌弃的凛色目光从栗海棠脸上扫过,定注在年仅两岁的小儿子脸上,瞧着那虎头虎脑的可爱模样,皱纹纵横的老脸绽放喜悦的笑容、眼含慈祥。
“爹,我还要吃。”
旺虎小手指着姐姐手里的空碗,小舌头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栗锅子拿着烟袋走过来,一锅子敲在栗海棠的肩上,烟袋锅子里一撮火星灰钻进衣领,烫得她缩缩脖子,咬住唇没敢喊出声。
“还不去做来给你兄弟吃,难不成要等着老子娘来伺候你吗?”
“爹,今儿要带着旺虎一起去祠堂,怕他吃多会犯困,所以……”栗海棠捧着空碗欲言又止,无措地低下头,畏惧的身体瑟瑟发抖。
栗锅子咂吧砸吧嘴,想要骂出口的话又咽回去。在祠堂睡觉那是亵渎祖宗,要被族长动家法的。瞧着他的老来子,这是他家的命根儿,哪能挨得住家法?
“海棠,你把碗洗了,去换衣裳吧。”
闫氏解下围裙走过来,一把抱起小儿子走进屋里去喂奶。
栗海棠偷瞄一眼阴沉着脸的父亲,默默去灶棚洗了碗,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换新做的衣裙。
这是打出生以来第一次穿新衣裙,她内心小雀跃着却不敢表露,只有独自在房里的时候才敢把新衣裙拿出来满心欢喜地瞧瞧,再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今儿能光明正大地穿着新衣裙出门,她珍视地轻轻抚摸着新衣裙上的每一朵绣花。纵然极简素的花样子,在她眼中却比富贵人家的满园春色还要美丽。
“海棠,咱该走了。”
屋外,闫氏一声唤,吓得栗海棠连忙走到窗边答应着。
“娘,我马上就好。”
“快些的,别让你爹等急了。”
“嗳!”
栗海棠应着,慌慌张张地脱下打着无数补丁的旧衣裙,换上漂亮的新衣裙。每一件都仔仔细细地整理好,生怕出门后被人耻笑了去。
瓷裕镇方圆十里的治安极好,日不关门、夜不闭户,况且栗家本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泥坯草房最怕雨天,破败的院门连窃贼也会鄙蔑地啐上一口唾沫。
栗锅子叼着烟袋踩着外八字昂首挺胸地走在前头,小旺虎走路晃晃悠悠的跟在后头,闫氏和栗海棠则捧着柳编笸箩,里面是新出锅热气腾腾的花馍。
一路从栗族村走到镇上,栗锅子的情绪愈发高涨起来,让跟在后面的母女俩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在兴奋什么?
徒步大约一个时辰才抵达祠堂前的祭祀场,此时祭祀场上已聚集八大家族的族人,足足有千人之众。
见到栗族村的里长,栗锅子躬腰陪笑地双手献上自己珍藏多年的烟丝,又把里长家的儿子们奉承个遍。身心舒畅的里长大人终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低声与他说了几句体己话。
栗氏族长的小厮把里长请去祠堂,被无视的栗锅子趾高气扬地走回来,瞧见母女俩没有去祠堂后院伺候着,立即瞪眼大骂:“没规矩的婆娘,还不快领着你闺女去后院伺候姑娘,怔在这里作甚?给老子丢人现眼吗?”
闫氏默默低下头,悄悄扯下栗海棠的袄摆,领着她从祭祀场旁侧小路走祠堂西侧的小角门,穿过长长的夹道进入后院。
雪绉纱将栗海棠从头罩到腰处,她好奇地观察着四周景致,每一处犹如梦中仙境般富丽堂皇、美轮美奂,令她忘记此时乃置身于现实之中。
“海棠,前面就是奁匣阁,你千万要记住,那里面住的是奉先女,不是我们能亲近的人。”
闫氏用观音帽遮挡半边脸,忧心忡忡地低声叮嘱,生怕女儿会坏了规矩,做出牵累全家的错事。
栗海棠懵懵懂懂地点头,小声说:“娘,女儿今年已十岁了,族里的规矩也学了不少。娘放心,女儿不敢坏规矩的。”
闫氏满意地点点头,叮咛:“你且跟紧了我,别胡说乱跑的惹人笑话。如今大了又学过规矩,可不能再胡闹。”
“哎呀,知道啦,娘。”
栗海棠嗲声撒娇,只求母亲少唠叨几句。目光一瞥,瞧见邻村的两位大娘也领着自家的女儿来了,她连忙凑到闫氏身边小声催促:“娘,你瞧莫族村的人也来啦,咱们快进去伺候着吧,别让人挑理。”
闫氏回头看去,只见相邻的莫族村的女眷们捧着柳编笸箩,领着自家女儿进入奁匣阁。她稳稳心神,整理下观音帽,捧好笸箩,领着栗海棠也进入到奁匣阁里。
栗海棠做梦也没有想到,时隔五年再次见到儿时玩伴,竟会是如此的光景。那个被众星捧月般奉为仙女的妙龄少女,正是教她呀呀学语、陪她练习走路的邻家小姐姐,莫心兰。
“小……”
“海棠!”
耳边母亲的低声喝斥让冲昏头脑的栗海棠瞬间僵住,她含泪凝望端坐于奁匣阁大殿五彩凤瓷椅上的妙龄少女,即使隔着雪绉纱朦朦胧胧的,她仍坚信自己没有认错,“小兰姐姐”四个字如鲠噎喉,堵得她喘不过气来。
泪花含在眼眶里打转不敢溢落,栗海棠恋恋地扭头盯着莫心兰,悄悄无声地跟着母亲走进奁匣阁偏殿的一处隔间,把已经冷掉的花馍摆放在祭祀银盘里,再用绣有“栗”字的红绢帕遮盖好。
“娘,那是小兰姐姐,对吧?”
趁着偏殿隔间里没有外人,栗海棠一把握住母亲的手,含泪征询真相。她坚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虽然与莫心兰分别整整五年,但她从未忘记过分别前夜与小兰姐姐同床而眠的情景。
见闫氏不说话,栗海棠苦苦哀求:“娘,你告诉女儿吧,那个人……她是小兰姐姐,对吧?”
不愿见女儿伤心,闫氏想摇头否认。泪水打湿了雪绉纱,对上女儿泪水汪汪的眼睛时,欲脱口而出的谎言瞬间破碎,只能用一声哀叹来回答女儿。
栗海棠如遭雷击,她尚且稚嫩的身子摇晃下,裹足的小脚像踩到钉子似的,整个人歪歪扭扭地冲闯出偏殿隔间往大殿奔去。
“海棠!回来!”
闫氏追上前来抓住女儿的胳膊,哽咽着压低声斥喝:“你是个什么东西,岂能去与奉先女说话的?你还不快随我出去伺候着,小心被祠堂外面的你爹知道,回家有你一顿好受的!”
“娘!小兰姐姐成了奉先女,今儿又被供到五彩凤瓷椅上,她……她是不是要被烧死了?”
栗海棠全身颤抖如秋风中的落叶,飘摇着跪伏在闫氏的脚边。她无力地瘫软在地上,泪汪汪的眼睛视线模糊,依然紧紧地盯着端坐在五彩凤瓷椅上面无表情的妙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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