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神明》第四章 重返世间

  他可以呼吸,可以触摸到树皮上的粗糙,甚至可以感受到这棵巨柏树干中绵密的年轮。
  他可以看到天空中的云朵,可以踩在土地上,他甚至可以感受来自土壤独特的芬芳。
  他又活了,再次拥有了生命!
  “扶苏哥哥。”一个声音突然跳进脑海。
  他想起了什么。是的,他的晨曦。他的咸阳,他的幼弟,他的秦国。
  他的,父亲,那个死去的始皇父亲。
  生死瞬间,人间百年。
  在经过了漫长的行走之后,萦绕于周身的苍茫白光渐渐隐去,他终于回到世间。
  像似从混沌中被打捞出,他只觉脑中原本轰鸣的巨响渐远,许多熟悉的声音一点一点褪去,那些闭着眼便能看到的面容如快速划过天际的流云,纷纷消散。
  他看着天与地,看着远方的城池与呼啸的军队,那样熟悉、那样陌生。
  没了,一切都没了。此时的世间,白驹过隙,早没了秦楚齐魏,早没了胡亥赵高。
  他的家人、战友,他的屈辱、不甘,他的国、家,都在时间面前被碾作尘埃,扬于空中,痕迹无踪。
  一切都晚了。他知道一切都晚了。
  人世间的轮回是那样的残忍冰冷,每个人的命运像刻在树木上的年轮一般,无法更改。
  时光流淌,并不会因为一个生命、一朵灵魂驻足。
  而他不知道的是,从这天开始,他将独自面对无尽的岁月与生命。
  珍惜生命!呵,两千年后的某一天,他想起自己重获新生时听到的这句话,感到了命运无稽的嘲弄。
  活了两千多年,不老不死,不腐不败地活了两千多年。
  他去了从未了解过的西方,见到各种不同肤色的人;他与飘荡在林地的精灵交谈,与风中经过的蒲公英打探消息;他安慰海底的鲸鱼,为迷路的雁找到回家的路…
  他对人类施以援手:帮助受伤的将士安全返回营地,搭救无力抚养孩子的孤苦母亲;孤独院、病坊、慈幼局,这些慈善机构突然收到了大笔黄金,足够让那些可怜人吃饱穿暖、让失去亲人的孩子安全长大......
  但是,人类的索取远多于奉献,在残忍与善良之间总是反复无常。
  战争,在天地间多处此起彼伏,从未断绝。人类之间的自相残杀并未成为历史,而是变作了常态。他无力地飘在半空中看着千疮百孔的大地、山川,听着江洋、河流的哭泣声。
  对生命有了更多的了解后,他似乎看透了世间的本质。
  初重生之时,震荡魂灵的激动与历遍千山万水的震撼确实令他心存感念地活了数百年。
  在之后更漫长的岁月中,更多时候他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世界变迁、看着战火纷飞、听着人们的悲泣哀嚎与祈祷声。人类中永远都不缺野心家,不同国度的人都有着同一个征服世界的梦想。
  他觉得可笑,生命那样短暂,瞬如蝼蚁能活到百年的少之又少,更遑论什么千秋万代的宏图霸业。
  这个世界从未出现一个真正可长治久安的时代。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人能永居高位。上位者的命运便是被推翻,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除了大自然的灾难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类可以做到。
  所有的征服与被征服,统治与被统治,都不过是推动历史车轮向前行进的动力罢了。
  或许,诚如一些学者所说的那样,没有一个又一个朝代的更迭人类便会止步不前没有发展。
  可那又如何?泱泱天下,芸芸众生,谁又不是那岁月苍海之一粟呢?!再伟大又怎样?到头来,不过尘归尘土归土。当年的荣光在时光的推进中,变成了人们口中的暴行。
  父亲,您再伟大,也不曾想过自己竟会成为世人口中的暴君蛮主吧!
  那些曾经的梦想,如今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渐渐地,他感到了厌倦。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没有这样的羁绊,这个世间于他而言早已没了期盼。帝柏树魂赋予他的生命太长了,长得看不到边,长得他从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1618年,明万历四十六年,在预感到又一场战役即将打响之前,他疲惫万分地看了世间一眼,决定回到林地,进入沉睡冥想。
  又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对于碌碌营生的人类来说这是一段走不到尽头、可望而不可即的时光。
  日月飞梭,白云苍狗,战役结束迎来了短暂的平和,之后仍是战役。大地上从来不缺乏死去的躯体与全新的生命。轮回之间,人类完成了一个又一个时代的更迭。
  人类的生命太短暂,天地间的灵魂转换,并不会带有情感与记忆。每一个新的生命有新生命存在的意义,每一朵灵魂在转换生命之时经由洗灵河涤去所有情感与记忆进入轮回。
  某个午后。如同过去千余年里的任何一个午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在沉睡冥想的他,突然在一阵震天动地的摇晃中醒来。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人世间,然后却被迫睁开了双眼,看了看天地之间。
  又变了模样啊!
  “醒来吧!”那个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
  人世间的轮回一茬又一茬,唯一永恒不变的是变化本身。
  像似被什么牵引着,他离开帝陵,离开林地,重新走向了人间,走向这个崭新的世界。
  在太阳沉入地平线之前,他回到了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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