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人正是飞大夫。
两个轿夫竟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出手之快,如电光石火,四柄剑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刹那间已将飞大夫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无论怎样闪避,身上都难免被刺上两个洞。
风四娘虽然是老江湖了,却也未料到有此一着,再想赶去阻拦也来不及了,只道这次飞大夫只怕就要变成死郎中。
谁知就在这刹那之间,飞大夫的身子突然一偏,两柄剑已贴着他身子擦过,另两柄剑堪堪已刺入他衣服,却又被他以两根手指夹住;这两根手指就像是铁铸的,两个“轿夫”用尽全力也扳不动。
只听“咯”的一声,两柄剑竟被他手指生生拗断。
轿夫大惊之下,凌空一个翻身,倒掠两丈。
飞大夫连眼都没有张开,双手轻轻一挥,手里的两截断剑已化作了两道青光飞虹。
然后就是两声惨呼!
鲜血箭一般射了出来,轿夫人虽已死了,但去势未遏,身子还在往前冲,鲜血在地上画出两行血花。
惨呼之声一停,天地间立刻变得死一般静寂。
只听一阵清脆的掌声疏疏落落地响了起来。
飞大夫厉声道:“谁?”
他眼睛一张开,目光如闪电,闪电般向风四娘藏身的山崖上射了过去,就瞧见了风四娘动人的笑脸。
飞大夫皱了皱眉,道:“原来是你!”
风四娘嫣然道:“一别多年,想不到公孙先生风采依然如昔,武功却更精进了。”
飞大夫眉头皱得更紧,道:“四娘对老朽如此客气,莫非是有求而来?”
风四娘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若对人客气,人家就说我是有求而来的;我若对人不客气,人家就说我无礼。唉,这年头做人可真不容易。”
飞大夫静静地听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四娘道:“其实我只不过是经过此地,忽然想到来看看你,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老朋友了,是不是?”
飞大夫还是静静地听着,毫无反应。
风四娘一掠而下,拍了拍衣裳,道:“你看,我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受伤,为何要来求你?”
飞大夫道:“现在你已看过了我么?”
风四娘道:“看过了。”
飞大夫道:“很好,再见。”
风四娘眨了眨眼,忽然银铃般娇笑起来,道:“果然是条老狐狸,谁也骗不了你。”
飞大夫这才笑了笑,道:“遇着你这女妖怪,我也只好做做老狐狸。”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指着地上的尸体,道:“你可知道这两人是谁?
为何要杀你?”
飞大夫淡淡道:“老夫一生纵横天下,杀人无算,别人要来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又何苦要去追问他们的来历。”
风四娘也笑了,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怕死,但你若被一些后生小子不明不白地杀了,岂非冤枉得很,你难道不怕一世英名扫地?”
飞大夫目光闪动,盯着风四娘,良久良久,才沉声道:“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风四娘背负着手,悠然道:“你若肯帮我一个忙,我就帮你将仇家打听出来,你总该知道打听消息是我的拿手本事。”
飞大夫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找我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风四娘正色道:“但这次却是件好事。”
她在飞大夫的轿前蹲了下来,接着道:“不但是好事,而且还是件大事,事成之后,你我都有好处。”
飞大夫沉默了半晌,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缓缓道:“我本来也很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只可惜你来迟了一步。”
风四娘皱眉道:“来迟了一步?为什么?”
飞大夫没有回答,却将置在他腿上的一条毛毡掀了起来,风四娘就像是突然被冷水淋头,整个人都僵住。
飞大夫的一双腿竟已被人齐膝砍断了!
飞大夫轻功高绝,“燕子三抄水”施展开来,当真可以手擒飞鸟,但现在他的一双腿却被人砍断了。
风四娘简直比看到花平的断臂还要吃惊,嗄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飞大夫黯然一笑,道:“自然是被人砍断的。”
风四娘道:“是谁下的毒手?”
飞大夫一字字地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又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突然跳了起来,跺脚道:“我不想找他,你们为何偏偏要我去找他?”
飞大夫道:“你本该去找他的,只要有他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风四娘道:“你呢?你不想找他复仇?”
飞大夫摇了摇头,道:“他虽然伤了我,我却并不怨他。”
风四娘道:“为什么?”
飞大夫阖起眼睛,再也不说话了。
风四娘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好,你既不肯说,我就送你回去吧。”
飞大夫道:“不必。”
风四娘道:“谁说不必,你这样子怎么能上得了山?”
飞大夫道:“男女授受不亲,不敢劳动大驾,四娘你请便吧。”
风四娘瞪眼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从来也没有将自己当作女人,从来也不管这一套。”
她也不管飞大夫答不答应,就将他抱了起来。
飞大夫只有苦笑。
遇着这样的女人,他也没法子了。
夜色凄迷,那石墓看来更有些鬼气森森的,诡秘可怖,墓中虽有灯光透出,看来却宛如鬼火。
风四娘道:“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种地方,你真不怕鬼吗?”
飞大夫道:“与鬼为邻,有时比和人结伴还太平些。”
风四娘冷冷道:“不错,鬼至少不会砍断你的两条腿。”
墓室中虽然有灯,但却没有人,那阴阳怪气的应门童子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最怪的是,那口棺材也不见了。
这种地方难道也会有小偷来光顾?
风四娘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小偷倒也妙得很,什么不好偷,却来偷棺材,就算他家里死了人,也不必到这里来……”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她突然发现飞大夫的身子在发抖,再看他的脸,竟已沁出了冷汗。
风四娘立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皱眉问道:“你那口棺材里莫非有什么秘密?”
飞大夫点了点头。
风四娘道:“你绝不会是守财奴,自然不会把钱藏在棺材里,那么……”
她眼睛突然亮了,道:“我知道了,你认为世上绝不会有人来偷你的棺材,所以就将你的医术和武功心法全都刻在棺材上,将来好陪你的葬。”
飞大夫又点了点头,他似乎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自私,为什么不肯把自己学来的东西传授给别人……”
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喘息声响了起来,那阴阳怪气的应门童子已回来了,正站在门口。
可是他全身上下都已被鲜血染红,右臂也已被砍断,两眼发直,瞪着飞大夫,以嘶哑的声音说出了四个字。
他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说完了这句话,他人已倒下,左手里还紧紧抓住一只靴子,他抓得那么紧,竟连死也不肯放松。
萧十一郎,又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跺了跺脚,恨恨道:“想不到他……他竟变成了这么样一个人,我从来也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飞大夫道:“这绝不是他做的事。”
风四娘目光落在那只靴子上。
靴子是用硝过的小牛皮制成的,手工很精细,还镶着珠花,非但规矩人绝不会穿这种靴子,江湖豪杰穿这种靴子的也不多。
风四娘长长吐出口气,道:“他本来的确不穿这种靴子的,但鬼知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样子了。”
飞大夫道:“萧十一郎永远不会变的。”
风四娘虽然板着脸,目中却忍不住有了笑意,道:“这倒真是怪事,他砍断了你的两条腿,你反而帮他说好话。”
飞大夫道:“他堂堂正正地来找我,堂堂正正地伤了我,我知道他是个堂堂正正的人,绝不做鬼鬼祟祟的事。”
风四娘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你好像比我还了解他了。可是,这孩子临死前为什么要说出他的名字来呢?”
飞大夫目光闪动,道:“这孩子不认得萧十一郎,但你却认得他的,你若追着那凶手,就可查出他是谁了。”
风四娘失笑道:“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想要我去替你追贼。”
飞大夫黯然垂下头,望着自己的腿。
风四娘眼中露出同情之色,道:“好,我就替你去追,但追不追得上,我就不敢说了,你总该知道我的轻功并不太高明。”
飞大夫道:“那人背着口棺材,必定走不快的,否则这孩子就不至于死了。”
这孩子想必已追上了那人,而且还抱住了他的腿。
风四娘咬着嘴唇,喃喃道:“他为何要冒十一郎的名?为何要杀这孩子?否则就算偷了八百口棺材,我也绝不会去追他的。”
冷月,荒山,风很急。
风四娘是一向不愿迎着急风施展轻功,因为她怕风吹在脸上,会吹皱了她脸上的皮肤。
现在她却在迎风飞掠,这倒不是因为她想快些追上凶手,而是想借这扑面的冷风吹散她心上的人影。
她第一次见到萧十一郎的时候,他还是个大孩子,正精光赤着上身,想迎着势如雷霆的急流,冲上龙湫瀑布。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有一次他几乎已成功,却又被瀑布打了下来,撞在石头上,撞得头破血流。
他连伤口都没有包扎,咬着牙又往上冲,这一次他终于爬上了巅峰,站在峰头拍手大笑。
从那一次起,风四娘的心头就有了萧十一郎的影子。
无论多么急的风,也吹不散这影子。
风四娘咬着嘴唇,咬得很疼;她从不愿想他,但人类的悲哀就是每个人都会常常想到自己最不愿想到的事。
地上有个人的影子,正在随风摇荡。
风四娘满腹心事,根本什么也没瞧见,她垂首急行,忽然间看到了一张脸,这张脸头朝下,颚朝上,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几乎已凸了出来,正瞬也不瞬地瞪着风四娘,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可怕。
无论胆子多么大的人,骤然见到这张脸,也难免要吓一跳;风四娘大骇之下,退后三步,抬起头。
只见这人被倒吊在树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风四娘刚想用手探探他的鼻息,这人的眼珠子已转动起来,喉咙里咯咯直响,像是想说话。
风四娘道:“你是不是中了别人的暗算?”
那人想点头也没法子,只有眨了眨眼睛,嗄声道:“是强盗……强盗……”
风四娘道:“你遇着了强盗?”
那人又眨眨眼睛。
他年纪并不大,脸上长满了青渗渗的胡茬子,身上穿的衣服虽很华丽,但看起来还是满脸凶相。
风四娘笑道:“我看你自己倒有些像强盗,我若救了你,说不定反被你抢上一票。”
那人目中露出了凶光,却还是赔着笑道:“只要姑娘肯出手相救,我必有重谢。”
风四娘道:“你既已被强盗抢了,还能用什么来谢我?”
那人说不出话了,头上直冒冷汗。
风四娘笑了笑,道:“我怎么看你这人都不像好东西,但我却也不能见死不救。”
那人大喜道:“谢谢……谢谢……”
风四娘笑道:“我也不要你谢我,只要我救了你之后,你莫要在我身上打歪主意就好了。”
那人还是不停地谢谢,但一双眼睛已盯在风四娘高耸的胸膛上。风四娘倒也并不太生气,因为她知道男人大多数都是这种轻骨头。
她掠上树,正想解开绳索,忽然发现这人被绳索套住的一只脚只穿着布袜,没有穿鞋子,上面还染着斑斑血渍。
再看他另一只脚,却穿着只皮靴。
小牛皮的靴子上,镶着很精致的珠花!
风四娘呆住了。
只听那人道:“姑娘既已答应相救,为什么还不动手?”
风四娘眼珠一转,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那人道:“有什么不妥?”
风四娘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事不能不分外仔细,现在半夜三更的,四下又没有人,我救了你之后,你万一要是……要是起了恶心,我怎么办?”
那人勉强笑道:“姑娘请放心,我绝不是个坏人,何况,瞧姑娘所施上树的身法,也绝不是好欺负的。”
风四娘道:“但我还是小心些好,总得先问你几件事。”
那人显然已有些不耐,嗄声道:“你要问什么?”
风四娘道:“不知道你贵姓呀,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迟疑着道:“我姓萧,从口北来的。”
风四娘道:“害你的那强盗,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人叹了口气,道:“不瞒姑娘说,我连他的人影都没有看见,就已被他吊了起来。”
风四娘皱了皱眉,道:“你偷来的那口棺材呢?也被他黑吃黑了么?”
那人面色骤然大变,却勉强笑道:“什么棺材?姑娘说的话,我完全不懂。”
风四娘忽然跳下去,“噼噼啪啪”给了他七八个耳刮子,打得他脸也肿了,牙齿也掉了,顺着嘴角直流血,大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打我?”
风四娘淡淡一笑,道:“我正要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偷飞大夫的棺材?是谁主使你来的?假冒十一郎的名是何用心?”
那人就好像被砍了两刀,一张脸全都扭曲了起来,目中露出了凶光,瞪着风四娘,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风四娘悠然道:“你不肯说,是不是?好,那么我告诉你,我就是风四娘,落在我手上的人,没有一个能不说实话的。”
那人这才露出惊怖之色,失声道:“风四娘,原来你就是那风四娘!”
风四娘道:“你既然听过我的名字,总该知道我说的话不假。”
那人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今日竟遇上了你这女妖怪,好,好,好,好……”
说到这第四个“好”字,突然一咬牙。
风四娘目光一闪,立刻想去夹他的下颚,但已来不及了,只见这人眼睛一翻,脸已发黑,嘴角露出诡秘的微笑,眼睛凸了出来,瞪着风四娘,嘶声道:“你现在还有法子让我说话么?”
这人竟宁可吞药自尽,也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显然是怕活着回去后,受的罪比死还难受。
风四娘跺了跺脚,冷笑道:“你死了也好,反正你说不说都和我全无关系。”
她心里只有一件事。
将这凶手吊起来的人是谁呢?那口棺材到哪里去了?
棺材赫然已回到飞大夫的墓室中了。
这口棺材难道自己会走回来?
风四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步蹿了过去,大声道:“这棺材怎会回来的?”
飞大夫笑了笑道:“自然是有人送回来的。”
风四娘道:“是谁?”
飞大夫笑得似乎很神秘,缓缓道:“萧十一郎!”
风四娘跺了跺脚,恨恨道:“萧十一郎?又是他!原来那人就是被他吊起来的!奇怪他为何不追问那人的来历呢?”
飞大夫淡淡道:“他知道,有些人的来历是问也问不出的!”
风四娘怒道:“那么,他为何还要将那人留在那里?难道是故意留给我的吗?”
飞大夫笑而不语。
风四娘目光四扫,道:“他的人呢?”
飞大夫道:“走了。”
风四娘瞪眼道:“他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为何不等我?”
飞大夫道:“我说你不愿见他,他只好走了。”
风四娘咬着嘴唇,冷笑道:“不错,我一见这人就有气……他到哪里去了呢?”
飞大夫微笑道:“你既不愿见他,又何必问他到哪里去了?”
风四娘怔了半晌,突然飞起一脚,将桌子踢翻,大声道:“你这老狐狸,我希望他再来砍断你的两只手!”
话未说完,人已飞一般奔了出去。
飞大夫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三十多岁的女人还像个孩子,这倒也真是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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