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第58章 赴任

  十二月初十,腊祭已过,天气越发寒冷,连往年不会下雪的安陆县,都落了一场大雪……
  雪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整个安陆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的树木披挂了雪团,如琼枝玉叶;里聚的屋顶被积雪覆盖,百姓们躲在屋子里哆嗦不想出门;那些空落落的田亩成了一片雪场,有几只出没的野兔在面留下梅花般的脚印;云梦泽也结了一层薄霜,北风在湖面呼啸而过,四处一派清冷景象。!
  虽然天气不好,但路却仍然有些行人、车辆。安陆县城以南三十里的路,有一辆双马架辕的马车在缓缓行驶着,马蹄裹着防滑的稻草,车夫一边赶车一边呵出白气,他身后的车舆载满柴草,厚厚的草垛,还躺着一个人……
  却见这人裹着厚实的冬衣,披蓑顶笠,挎囊带剑,但斗笠遮不住他额头鲜艳的赤帻,蓑衣掩不了身的绛服。
  看装扮,当是一名亭长,正是前几天刚刚通过考核,被任命为湖阳亭长的黑夫!
  黑夫今天前来,却是为了赴任,算起来,他已经推迟任好几天了。
  原来,腊月初一那天,在主吏掾面前,黑夫一口气答对了二十道法律答问,面不改色,震惊了整个主吏掾官署。主吏掾称之余,也立刻将此事报到县令、县右尉、左尉处。
  如此一来,一直在说黑夫乃是粗人,不识律令,不可为吏的左尉也没了借口,只好捏着鼻子,看着县令和右尉批准了这次任命,他毕竟不是主官。
  任命虽已下达,但黑夫却又卷入了一场官司,正是他状告夕阳里里正一案!
  黑夫向县丞告发,夕阳里里正煽动里人闹事,欲图闯入自家庐室夺走踏碓,而里正过去几年里,对黑夫家携私报复等事,也被翻了出来。
  真是凑巧,被安排来受理此案的,依然是狱掾喜,喜看到是黑夫,先是一愣,而后的表情便是“怎么又是你?”
  好在这起案子没有什么波折,因为黑夫的证人太多了,从他师从的匾里老吏阎诤,到夕阳里的里监门,都站在黑夫这边,证实了当日所见之事。
  至于那些被传唤的夕阳里里民,或许因为那日的事心有愧,亦或是畏惧黑夫这个新任亭长,也纷纷说自己纯属被里正煽动才群聚闹事的,还有人作证说:“夕阳里正分配耕牛农具时偏向自家亲戚,与其有怨者往往得不到耕牛,只能自己去拉犁……”
  那里正自身的确不干净,如今墙倒众人推,更是洗不脱罪名了。
  最后,在证据确凿下,喜援引那篇“大秦干部行为守则”(《为吏之道》),其的《吏有五失》,认为夕阳里里正犯了“见民倨傲,不安其职,居官善取,兴事不当”等错误,最轻也是一个渎职之罪。
  但念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且爵位是造,可以稍微抵罪,最后只判了个“赎黥”,同时撤去里正职位,削除功爵,没收赏赐的田地……
  里正这下彻底失去了地位,他花了大半家财,交了三万多钱才免除了黥面之刑,那些田奴也尽数被官府收走,以后可能要和他瞧不起的低贱里民们一起,亲自下地干活了。
  这事还没完,商鞅说过,以十里断者弱,以五里断者强,基层的里吏虽小,却不可一日有缺,夕阳里还得再选一个里正出来。
  一般来说,里正由当地里民推举,或是乡吏直接任命,往往是爵位最高、声望最盛、财力最强的人担当。
  最后,里爵位最高的里监门老头如愿以偿做了新里正,如此一来,里监门一职又空了出来……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在接下来挑选新的里监门时,乡亲们居然纷纷门,请衷做里监门!
  ……
  衷虽然看去性格懦弱,但却忠厚,做事公平,能得人信任。那一日,他在家门槛的那声怒吼,让里人对他多了些敬意。
  再加对黑夫亭长的畏惧,一些里民们做出了讨好黑夫一家的举动,于是衷这么被推到了这个位置。
  “我可不想做什么里监门……”
  但衷自己不乐意,头摇得像拨浪鼓,他是个不喜欢出风头的人,当真不愿意为五斗米而沾惹麻烦。
  三弟惊则觉得,有吏做为什么不当?多威风啊!但黑夫却支持了衷,认为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的好。
  黑夫是如此对衷和惊说的:“里监门、伍老之类,即便里人推选,伯兄也大可不必担任,只因秦律对这几个位置要求太过苛刻,一时不慎,会出事连坐。”
  方说,有贼入甲家,伤了甲,甲呼喊有贼,其四邻、里正、伍老都外出,没有听到呼喊。在论处的时候,四邻外出,可以不受责罚。里正、伍老即便不在,也不能免责。放贼人入内的里监门,也少不了受罚。
  在秦国,做吏不仅要享受食俸的好处,也要承担责任和风险,切记,切记。
  黑夫做亭长,是无奈之举,他身为穿越者,深知时代大势,像一条朝着逆流遨游的鲑鱼,知道游到什么地方才能算安全,若不能进,则会一退到底。
  而且黑夫有句话没直说:“想讨好我们家?求原谅?对不起,我没伯兄那么好的脾气,不领情!”
  再说了,传达室老大爷,有什么好当的!
  于是,衷拒绝了里人的推举,继续将精力放在家里那两百多亩地,以及对惊的教育。
  与此同时,黑夫的姊丈橼,也被留在了县里的攻木工坊,参与“踏碓”的制造。
  原来,县工师和仓啬夫将此物献后,安陆县令十分重视,立刻下令先造一批出来,在县仓投入使用——官营工坊可不能随便制造官府“命书”,也是计划书以外的器物,除非是本地县令批准。
  不过,本该发放的赏赐却迟迟未下。因为县令居然拿不准这算多大的功劳,便将此事连同一个仿制出来的踏碓,打包送往南郡首府江陵城,请南郡郡守滕定夺……
  从安陆到江陵,隔着云梦大泽,山水兼程五百里,来回要半个多月,这件事一时半会没有定数,黑夫也懒得关注了。因为秦国坑爹的户籍制度,器物是橼献去的,这件事与他关系不大,好在不管结果如何,便宜的都是自家人,也不算亏。
  而黑夫本人,又去阎诤家拜访了一趟,感谢其相助之恩。腊月初八,匆匆过完腊祭日,安顿好家里,他便出门赴任了。
  不过黑夫没有直接去湖阳亭,而是先到了涢水乡离邑,拜见了本乡负责缉捕盗贼的“游徼”。
  虽然亭长是直属于县尉的属吏,与“乡镇派出所长”的游徼并无直接下级关系,但二人职责有不少交集之处,以后免不了打交道,还是先打声招呼为妙。
  为吏之道,看的不仅仅是能力,还有人情礼数。
  而后,黑夫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雪困在涢水乡邑,直到今早雪停了,才能启程。
  他运气好,有辆去县城的马车答应载他同行。
  和九月底时他前往县城服役,来回都得靠双腿不同,如今黑夫有了官身,头顶赤帻,身披绛衣,遇过路的马车,随便一伸手能拦下,再拱着手客客气气地说可否顺路搭个车?车主人八cd会同意。
  于是,黑夫这么躺在马车,舒服地晃悠着,一路搭到了涢水乡北部……
  ……
  “这位亭长,湖阳亭到了。”
  马车在路边缓缓停下,车夫呵气暖和着冻僵的双手,回头将迷迷糊糊睡着的黑夫唤醒。
  黑夫起身一瞧,却见笔直的涂道旁,是一个高约丈余的木柱子,柱子顶坐立着一只造型特的怪兽雕像,其状如狸,又似狗,黑夫叫不出名字。往下一瞧,柱子央还钉着一块木板,面刻了“湖阳亭部”四个小篆。
  黑夫知道,这是桓表,也可以称之为华表,相传尧时立桓表于交通要道,供人书写谏言,针砭时弊用,后来渐渐成了亭驿的标志。
  越过桓表再往里,是一道土阶,一直通向几间覆盖黑瓦的土舍,那是亭舍了……
  “这是我的亭部啊……”
  黑夫这几个月里,沿途见过不少亭舍,早已见怪不怪,可唯独面前这一个,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心百感交集。
  他的故事,从与湖阳亭长起冲突开始,又阴差阳错地来此赴任,而为了当这亭长,当真不容易啊。
  这时候,亭舍一直开着的门内,走出来两个人。他们似乎一直等在门口,老远见到马车停下,便一边走出来,一边大声喊道:“可是黑夫?”
  声音洪亮,震得路边松柏的积雪一阵摇晃,黑夫一瞧,顿时乐了。
  来者也穿着绛服,腰挎剑,脸颊两片浓密的飞鬓,额头还有个骇人的豹纹胎记。
  除了他那不打不相识的好伙伴东门豹,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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