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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未散,两串儿脆响从条石路深处传来。
陈家乃是盘踞河中府的百年世家,气派大得很,正门外的那条路贩夫走卒寻常路人都是不能走的,听见了声音,两个正暗暗打着哈欠的小厮直起身看了过去。
“这么早怎么会有骡车过来了。”
“是驴车吧?”
从雾气中来的既是驴车,又是骡车,一头小毛驴走在当中,两头健骡分列两边,毛驴的碎步声掺在骡子的蹄音里,也难怪被人猜来猜去。
木车架子,青皮车篷,车前坐了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即使是坐在车上也把脊背挺得笔直,身后还背了一把剑。
“你是什么人?整条路都是陈家私邸,你们……”
坐在车上的姑娘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牌子,她手劲儿颇大,隔着丈远就把牌子稳稳地扔到了一个小厮的怀中,小厮看了一眼牌子上的字,再看看青皮马车,脚下一软,半弓着身子腿进了府门里。
不一会儿,陈家紧闭的黑油大门缓缓打开,两个穿着长袍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出来。
“昨日收到骆家世兄的传信,没想到定远公脚程如风今日便到了此地,我们实在是怠慢了……”
说话的男人四五十岁,鬓直美髯,一派仙风道骨,他站在车前拱手行礼,仿佛是把眼前的骡驴混搭小破车当成骏马雕梁的香车,脸上一丝勉强都没有。
从车里伸出了一只手掀开了布帘,手掌硬宽,指节粗大,手背上有一道横划的长疤。
然后,车里的人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得很深,引得车外来迎接的陈家年轻人都跟着晃了一下神儿,差点儿张开了嘴也跟一个哈欠。
“我不过记得河中府汤饼味道甚好,便让人连赶了两日的车,可惜绥州的骡子空长了一副好品相,路上竟然生生跑死了一头,害我只能又临时买了条驴子,陈刺史啊,为了你们河中府的一口汤饼,我也还真是破费了不少。”
说话间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一名女子,穿着一件黑色的束腰衣袍,一头乌发束而未冠披垂在脑后,身量高挑,腰细颈纤,借着熹微晨光,偷偷抬起头的年轻人们也能看见她长眉如画,明目如星,淡唇含笑,薄而多情,微光朦胧间让人恍惚觉得面前这人是个大美人。
说是朦胧之间,是因为这“美人”的肤色不同于两京贵女一般如玉如脂,细看之下就能觉出几分风沙粗粝的味道,雾气遮挡两分还好,不然,怕就是个风吹日晒的粗糙妇人了。
除了肤色之外,她的衣袍也如那双手一般粗陋难看,实在是连陈家的守门的仆从也不如。
就算是美人,也是瑕疵一身的美人。
不过,这天下间的人除了眼下的好事之人以外也没几个关心她的容貌和衣着,人们记住的只有她的长刀铁骑,和她统御的北疆十二州。
她,便是大梁的镇国定远公,也是大梁立国百年来唯一以军功进一品爵的女子——卫蔷,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叫的是她被先皇所赐的“卫臻”之名,。
下了车的卫蔷一身粗糙地站在在遍身罗绮者之间,突兀得像是混进珍珠的沙砾,她慢吞吞抻了个懒腰,向陈府内走去。
被她称为陈刺史的就是刚刚说话的中年男人,陈仲桥今年五十有二,曾任大梁青州刺史,卸任后回到河中府掌管家族事务,迎来送往之事可以说是再熟稔不过的。
一大清早就上门的卫蔷行事不羁,仪态放纵,言语也粗俗,陈仲桥的腰却又弯下了三分,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小心:
“国公大人尽管放心,您一路奔波之苦,陈家、不,两京十三世家铭感五内……”
卫蔷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五内先不提,五脏庙总要祭一下。”
“是是是,国公大人先先进府内稍事休息,陈家一定给你奉上河中府最好的汤饼。”
手握北疆的定远公抬步前行,面带浅笑,仿佛单纯是为了一口吃食而欣喜,她这一笑,让人立时有了春风扑面之感,可惜说出的话到了陈仲桥的耳朵里却成了凛冽冰刃。
“最好的汤饼啊……说起来,我一路到此,绥州韩家的羊肉确实不错,韩家给我的五千两白银也不错,鄜州林家的烤饼味道平平,钱也给的少,只有区区千两白银,好在有二百骏马、两匣珍珠和万石去岁的新粮让我下饭,还有同州骆家,虽然吃的一般,给出的粮食也不过五千石,官钱也不过两千贯,可他家的几个少年郎,着实风度翩翩,文采斐然,-也算是秀色可餐,让我能吃饱。”
陈仲桥的嘴角跳了一下,一直以来完美的笑容终于有了破碎的迹象。
“在汤饼之前,国公大人可要先见见下官为您备下的一点薄礼?”
“薄礼?”
卫蔷的脚步停下了。
“陈刺史,你兄长陈丞相联合两京十三世家给我写信,让我从麟州一路奔波至此,我也着实感怀你们家的诚意厚重,薄礼,你说的未免太客气了。”
厚重,客气。
两词入耳,陈仲桥的手抖了一下。
他微微抬眼,看见那女子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徐徐说道:
“我从北疆荒僻之地而来,年少时候学的那些世家间话里有话的功夫也只剩这几分了,如今都用完了,陈刺史,你要是再跟我绕圈子,我可就为难了。”
直到送了卫蔷去了客院休息,陈仲桥一路转回主院,连灌了三杯茶水,都忍不下心中怒火。
“恶客,恶客!卫臻她堂堂一个国公,从北疆到河中府,沿途哪个世家不是重金相待,她竟然还要硬生生扒下一层地皮!”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是陈家的四老爷陈季梁,忍到现在他早就忍不住了,对自己的二哥抱怨道:
“韩家给了卫臻白银五千两,还被拉走上千牛羊,林家给了她两百骏马,两匣珍珠,又被开了粮仓,怕是三两年都填不上这笔亏空,还有骆家,同州这两年旱涝不断,不过钱粮给的少了点,她竟然让人绑了骆家三个公子回北疆,三个公子皆有才名,却被人折辱至此,骆世兄来的信里简直字字泣血。二兄,要钱,要东西、要世家子弟,明明算起来已经收了白银上万,竟然还让我们陈家给她更多,她何止是恶客,这分明、分明是从北地来了一如狼之匪!我们陈家百年世家何曾被人这样当堂勒索?!”
听着弟弟的抱怨之言,陈仲桥抬起头,缓缓地出了一口气,说道:
“大兄前日传信回来,圣人几番昏迷,除了皇后难有人能近身,左内丞已经寻机告诉圣人定远公入东都的消息,圣人久卧无力,也连说了三个‘好’。
“她卫臻粗鄙也好,是土匪也罢,她救过先皇两次,又解了当年的东都之围救了当今圣上,在圣人的心里,她比咱们十三世家要亲近多了。如今圣人爱重皇后,任由皇后连同尚书令一起提拔那些寒门出身的泥腿小儿……年初卫臻她一封奏折就让陛下亲自出面了断了皇后对兵部动手的心思,只这能让皇后退让之法,她就比我们都有用。”
这话似乎也安慰到了他自己,在胡凳上坐下,陈仲桥又端起了茶杯。
“皇后、皇后从前假作贤淑之态,骗来了圣人的信任,如今对我们世家已经是图穷匕见,引定远公入东都与她相争,虽是无奈之法,也是大哥不可缺的一步棋,到了如今,想要弃子离场也晚了。”
被寒门拥簇的皇后不会放过世家,世家也不会放过皇后。
凶名赫赫的定远公,就是世家为皇后选来的一把刀。
陈季梁小心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说:“二哥,卫臻是皇后的亲姐姐,万一她进了东都之后姐妹二人联合起来……”
“不会。”陈仲桥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你也太小瞧咱们大哥了。”
话刚说完,一个仆从走到正堂门前,陈季梁认出来他是自己指示去伺候客人的,便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人,国公大人让我来传话,她对府中的汤饼很是满意,只是一份不够,她要五份。”
五份?是五份汤饼?还是……
陈家四老爷的心几乎要炸开了,他怒斥道:“她哪里是在说汤饼?分明是要我们陈家出别家的五倍!谁家的五倍?韩家私有铁矿,才能拿得出五千两白银,二兄,那可是两万五千两白银!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贪得无厌至此!”
陈家二老爷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还是说:“给她。”
“二兄!怎么也得拉扯一番吧?我们如此轻易答应,怕是要助长她的嚣张气焰。”
做出了决断陈家二老爷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隽自在,放下茶杯,他缓缓道:“大兄说了,只要她定远公出得起价,我们陈家就给得起,四弟你想想,世上还有什么比明码标价的东西更便宜的吗?你今天就开库房准备千两黄金,五千白银,剩下的都给铜钱,那五份汤饼,也给她送去。几万两银子买一把能把皇后娘娘砍下来的刀,我们陈家不亏。”
陈家的客院里,女孩儿放下筷子,扁着嘴说:“家主,这个汤饼真的好吃,可我实在是吃不下了,这一碗汤饼里真的是有十条鱼吗?”
汤饼里的汤是用黄河里的鱼吊出来的,汤色浓白,再配了陈家厨子秘传的材料,一点腥味也没有,入口就是浓鲜滋味下进脏腑上冲天灵。
吃完了一碗汤饼,卫蔷连汤也喝了个干净,端起另一碗的间隙,她说:“我还能骗你?眼下燕歌在银州,行歌在东都,瑾瑜她们分别驻守各州,莺歌也奔波的路上,他们都没有你清闲这口福,还不替他们多吃一点儿。”
恋恋不舍地看着碗,女孩儿说:“一碗汤十条鱼,我、我能不能在院子里生团火,中午的时候再把它们热了吃?外面的木头长得也挺好,我现在劈了晒起来,到了中午也就生不出烟了。”
陈家客院里花树繁茂,卫清歌可是从一进门就看过了。
她问的认真,卫蔷抬手扶了一下额头,哀叹说:“我到底是带了怎么一个小傻子出来?见了鹿想吃,见了树想砍,见了别人家的胭脂还以为是血。清歌,我本以为带你出来是让你长见识,没想到你一路上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啊。”
“哼!家主,我一路上也是学了东西的!才不是小傻子。”卫清歌一赌气,又吃了一碗鱼汤的汤饼。
两个人费劲吃完了这一餐,卫清歌撑得坐在卫蔷对面打嗝,她一边打嗝一边擦着自己的剑,身子因为打嗝抖得不行,手却一直稳得很。
北疆出来的人,手是都很稳的。
过了巳时,有陈家的仆从来问,卫清歌就说卫蔷已经休息了。
卫蔷是真的在休息,连日奔波,她也累了,洗了个澡,吃了卫清歌塞过来的两颗药丸,她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午饭时候被卫清歌叫醒吃了点东西,又一觉昏沉了过去。
定国公为人怪癖,连洗尘宴都不愿参加,陈家的人惊诧一下也就释然了,毕竟这位国公虽然出身世家,现在却已经是个匪头般的人物,当堂要钱的事儿都干得出来,这种“不拘小节”已经不算什么了。
夜色深沉。
陈家的更夫敲着梆子远去,躺在床上昏睡的女子一头长发露在被外,那张脸在斜照进屋里的月光下有些苍白。
一道影子无声地出现房间里。
镇国、定远、国公……也不过是个会睡着也会死去的女子而已。
尖刀刺下的一瞬间,站在床边的人被一柄还未出鞘的长刀拍了中脑袋直接飞了出去。
“当!”
长刀出鞘。
晚风拂动发丝。
握着比别的刀都要略长两分的刀柄,只穿着中衣站在地上的卫蔷打了个哈欠。
随后,破甲战刀的刀尖直指向对方的头颅。
“兄台,你的杀气吵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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