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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长孙无羡似乎僵了一瞬,慕容善便晓得她的判断大致错不了,低声问:“是火油吧?”
他点点头,怕她瞧不清这番动作,又“嗯”了一声,只是眼色变得有些奇异。那混在屎味里的火油味,她究竟是如何嗅见的?好端端的闻墙板做什么,是有特殊的癖好不成。
他默了默,忍不住问:“你是如何发现的?”
慕容善哭笑不得,也不知他想到哪处去了,拧了把他的腰,生气道:“这墙板设在低处,我……我……!”
长孙无羡闻言一拍脑袋,恍然大悟。他们男人站着方便,可她得蹲着,那不难免凑得墙板近了。
他真是与粗人打多了交道,竟然这般误会她。
猛火油不同于平日小打小闹用以纵火的薪柴膏油,拿此物引燃的火势较之一般大上许多,且浇火愈炽,难以轻易扑灭,多是战时守城使的。先前镇守昆明,慕容善便曾以此物火攻,击退西凤军数回。也是因此,她现下才对它的气味尤为敏锐。
军营里头有这等东西本不奇怪,可断鸣营是个新兵营,一窝的“童子鸡”连大刀也未必拿起过,自然不可能上得战场,又怎会用得着猛火油呢?
两人正预备细究一番,忽听一阵脚步声渐渐朝这向趋近了。长孙无羡赶紧拉了慕容善先且退出来,却奈何这茅房前头是条笔笔直的大路,又恰逢头顶云破雾散,那轮明月十分合时宜地照亮了四面。
来人脚步一顿,一眼瞧见他们,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大喊一句:“我嘚个娘亲,你俩一个裤衩?上茅房也分不开?”正是起夜来方便的吴彪。
长孙无羡和慕容善没法解释,因而此事翌日便经由那张大嘴巴传遍了整个军营。新兵们都是闲的,没事做便晒晒日头唠唠嗑,倒也并非只说他俩这一桩事,哪个营房出了个夜游的,他们也能讲上小半日。
只是如此一来,但凡两人再有同进同出,则难免要遭来异样眼光。也是这会儿才有人注意到,七十八号营房竟有如此标致的两个少年。
“可惜听说是断袖。”一名心心念念记挂着家中妹妹亲事的新兵如是感慨。
“还听说是表兄弟呢。”另一对关系甚好的表兄弟决心拉远一些彼此的距离,以此避嫌。
“那眼下与他俩走在一道的那个是谁?”
“莫不是说这仨……”
凤轻尘低咳一声,有意落了两人一个身位。长孙无羡回头便朝说最后一句的那人杀去个眼刀子。说他与慕容善搞断袖可以,说凤轻尘也掺和了就是不行。
慕容善直想将脑袋埋进泥地里去。她也不愿这般招摇,只是昨夜在茅房嗅见的猛火油非同寻常,这才喊了凤轻尘一道去营地里转转,欲意四处查探查探的。
这些新兵多是谋生路来的,尤其好吃懒做,何况上边不管,谁还累死累活地吃苦?因而行至练兵场附近,人反倒少了起来。
长孙无羡确信避开了耳目,站在落兵台前一面装作挑拣兵械的模样,一面问后边人:“此事你如何看?”
凤轻尘上前来,拿食指做了个形似刮的手势。
长孙无羡十分嫌弃地瞥他一眼,强忍内心泛起的涟漪,问:“你是说,你们西凤士兵上茅房大解,会将不小心沾了手的污秽刮到那墙板去?”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解释道:“反正不是我。”
慕容善苦了脸瞧他们:“你俩少说几句成不成?”她本就极力忍耐了,再要晓得了这等事,今后还如何安然地进茅房啊。
长孙无羡干咳一声,揉揉她的脑袋以示宽慰,随即与凤轻尘道:“如此便更说得通了。照我看,这帮新兵里头,身手好的不多,头脑好的更是稀有,应当没那弄猛火油的本事,且弄来了也无处可使。这东西多半是你西凤士兵奉命运进来的。”搬运猛火油时手上难免沾染一些气味,因了平日习惯,大解后往那茅房的墙板一刮一抹,也便留了痕迹。
他说罢笑了一声,捻起一柄虎牙枪,掂量了一番:“我方才察看过,营地西面堆了不少干茅草,上千捆不止。你说这猛火油配上干茅草,做得什么?”
凤轻尘想也不想接上:“火烧连营。”
慕容善望了眼天际自西向东翻涌的团云,道:“黄昏时分将有最末一批新兵入营。营地陈设西疏东密,营房多在东向。今日恰逢天干,且刮西风。明后日则约莫有雨。”她说完这看似毫无关联的一串话,问他们,“应当便是今夜了。救是不救?”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救。”
三人至此也算摸透了西凤王朝,或者说凤轻鸿的心思。
东陵西境一带百姓众多,西凤军如今缺兵,亟待添备军力,自然不得放过现有的青壮。但汉人于武天生弱西凤军一截,要将这些初出茅庐的“童子鸡”养精必得费一番气力,西凤军恐怕没那耐性一步步慢慢来。
欲意花最短的功夫挑出最强悍的,将他们在最短的时辰内养成能够挡在西凤军前头冲锋陷阵,勇猛拼杀的士兵,最简便的即是将之逼上死路。
活下来的就是能人。至于死了的,凤轻鸿不会在意少些废物。
且除此外,还有十分要紧的一点。如今江山初易,尽管东陵的朝廷割地求和了,可云贵川陇等地的军民却并非全心归顺,以至西凤军开春以来几乎日日忙于镇压各地暴—乱。倘使他们猜的不错,凤轻鸿是预备将纵火烧营的事嫁祸给这些顽固不化的地方军民,好叫汉人对付汉人,使得东陵自内里缓缓分崩离析,最终彻彻底底归心于西凤。
入夜后,长孙无羡托凤轻尘在营房里头照看慕容善,抓了吴彪去洗脚。
两人在外头磨蹭半晌,回来时,吴彪手里多了两柄刀,一见几人便问:“来来,都过来瞧瞧!我说我左手这柄叫‘雁翎刀’,右手这柄叫‘苗刀’,王行非说得反一反,你们倒给评评理!”
慕容善与凤轻尘抬起眼皮,一瞧便知吴彪说得不错,却是谁也没说话。长孙无羡能不认得这俩玩意儿?他便闭了眼也认得罢。
钱响见状嗤笑一声,看向长孙无羡:“你竟连雁翎刀与苗刀也分辨不得?”
吴壮则讲得委婉一些:“阿彪说的恐怕不假。”
吴彪便嘚瑟起来:“你瞧是不是,还与我争呢!来来,一个铜板!”
长孙无羡的脸色黑得很不好看,掏了个铜板丢给他,随即作出一副很伤面子的神情,说:“睡了睡了。”
吴彪一提手里头的刀:“不是说好了,谁输了谁便拿回落兵台去的?你这都要睡了,它俩如何办?”
长孙无羡瞥他一眼:“三更半夜的谁闲得查验兵械?你搁屋里头,我明早再拿回去便是,出了事算我的。”说罢转头铺被褥去了。
慕容善悄悄抿嘴笑了一下。真是难为了他,想给自个儿与凤轻尘配个刀,竟为了不惹人起疑这般大费周章,也不知都糊弄了吴彪什么。
营房里熄了烛,几人陆陆续续睡下了,不一会儿,吴彪与吴壮那曲高和寡般的声势便起了。
慕容善却只是闭目养神,并未入眠。约莫临近子时,一阵西风大作里,隐约听得营房的门被“啪嗒”一声落了锁。她蓦然睁眼,轻扯了一下丝线。
长孙无羡自然也不曾入眠,见她如此,伸手探进她的被褥,在她手背写了两个字:安心。
慕容善便闭回了眼。
却是子时过半,四面忽亮起一片火光。浓烟四起里,隔壁营房有人反应过来,大喊道:“天杀嘚,走水了——!”长孙无羡自然早便料知今夜会走水,只是营地四处皆有西凤军把守,以他与凤轻尘二人之力绝无可能阻止得及。倘使及早暗中知会众人,以这些新兵的鲁莽行事,亦只会适得其反。且照凤轻鸿烧营的意图看,应当并非是要置全营于死地,也无意明着与他们干起架来,因而才预备等火势起了,尽可能不显山露水地救得众人。
上百间营房,六百来号新兵陆陆续续被惊起,很快便有人发现,营房的门被人从外边落了锁,窗栅栏也牢不可破,他们出不去了。
烟气氤氲,火光几乎将整个营地照得亮如白昼。营房的墙面虽以砖石砌成,梁柱却多木制,如此火势之下必要被烧塌。这时候也无人得闲去管军营是如何会走水的,一个个都慌手慌脚急于逃奔,喊话求救,却未曾得到半点回应。
新兵们入营前,行李包袱皆经搜查,锐器已统统收缴到了上边,营房内也无旁的物件可撞破门窗。有人欲意使蛮力,拳打脚踢地上去,却不想那木门竟一片滚烫,压根触碰不得。
七十八号营房里头也闹成了一锅,叮叮咣咣一片嘈杂,尤以吴彪的喊声为甚。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这间运道不好,窗子外边已被大火堵了路,恰有一缕火苗自窗栅栏的缝隙里蹿进来,烧着了许生的被褥。许生一下蹿起,一不留神带了被褥下来,火势便蔓到了钱响的床铺。
钱响吓得脸色发白,掏了水壶就要去浇,亏得被凤轻尘横起一脚给踹了。他连人带壶翻倒在地,一头雾水,张口就骂:“你做得什么!”
凤轻尘踹翻了人便站在窗栅栏边眯眼望外头火势,自然懒得多言。
慕容善怕这时候起内讧,只得替他道:“那是猛火油!”
猛火油遇水愈旺,这道理钱响也懂得,只是方才不知情罢了,闻言便噤了声,哆嗦着爬起来,不敢再说。
吴壮撞了几次门,发觉太结实了撞不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吴彪喊:“阿彪,你前头拿回来的刀呢?”
吴彪停了嚎叫,恍然大悟地去拿刀,一把搡开了预备提刀上阵的长孙无羡,抢了那苗刀就朝营房的门一顿猛劈。“啪”一声响,什么东西碎了。
吴壮还道他砍破了门,心内一阵惊喜,垂眼仔细一瞧却发觉只是刀鞘裂了。
原是他忘了拔刀。
长孙无羡被气笑,靴尖一抬,踢起地上的雁翎刀,出了鞘上前道:“让开!”
吴彪已然是傻了,接连“哦”了好几声,赶紧侧身让他。随即便见他一个手起刀落,寒光一闪,“轰”地一声大响,厚计两寸的木门被拦腰斩破,霎时四分五裂。
除却慕容善与凤轻尘,满屋的人俱都傻在了原地。他们不晓得细巧的雁翎刀还能当斧头使。
长孙无羡牵过了慕容善,当先跨出去,回头朝杵在里头的凤轻尘道:“出来救人。”
吴彪还道是在说他,浑身的气血登时就激涌上了脑袋:“娘嘚,忒刺激,上啊!”说罢提了刀,精神抖擞地奔了出去,隔着面墙冲隔壁营房的道,“弟兄们,我吴彪来救你们了!”话毕则照长孙无羡那般,朝门一个拦腰猛砍。
却见此门纹丝不动,无丝毫破损之相。
跟在他后边的凤轻尘缓缓上前,轻轻抽过了他手里的苗刀,叹口气,完了随手一挥,砍断了门上的锁链。
长孙无羡一间间营房砍了过去。慕容善跟在他身后,一面观望四周情形一面低声道:“火势如何能蔓延得这般快,瞧这架势,莫不是搬来了猛火油柜?”
猛火油柜以猛火油为燃料,熟铜为柜,经人力抽拉可喷出形似火龙的烈焰,一般可计数丈之远。被此等火焰灼烧之人,便是满地打滚也难以覆灭其燃势,几乎可说必死无疑。
长孙无羡闻言蹙眉“嗯”了一声:“恐怕是。”凤轻鸿下的血本,比他预料中要猛。
他话音刚落便听“嘭”地一声,似是哪处的猛火油柜喷出了火龙,一大片人应声滚倒,栽在泥地里头哀嚎。大概是得救后慌不择路的新兵们。
慕容善的心跟着揪了起来,朝这一片营房喊道:“前头有猛火油柜拦路,先往后撤去练兵场!”
众人得以破门而出,原本自然都涌去了营门,瞧见跑在前头活生生被火龙烧成焦炭的弟兄,再听了这话,只得赶紧往回跑去。
营房笼统上百间,锁链也非条条皆能一刀砍断,长孙无羡一间间救过去颇费时辰,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有几间将将要被烧塌。
许生不知从哪跑了来,盯着那一片火舌翻卷,浓烟四起之地问慕容善:“萧小兄弟,我懂开锁,或能帮上些忙,你可带了细些的簪子?”
慕容善闻言下意识往头顶摸,摸着个男式发髻才记起不对。他如何会问一个“男子”这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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