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医馆》二十、 逃离百望山1

    
    沈易氏听闻女儿这么快有了身孕,甚是欢喜,急忙赶来大后仓,看望嘉柔。
    “母亲,城里热闹,多住几日。”嘉柔给沈易氏倒茶。
    “这话说得,像是赶我走。我这还琢磨着照顾你十天半个月的。”沈易氏说。
    嘉柔笑起来,说:“我是怕城里地方小,您住得不痛快。”
    沈易氏起身,在她们的房里转悠起来,说:“别说,真不如咱通州。怎么这么窄别窄别的。”
    嘉柔笑起来:“这可是寸土寸金的京城,哪是通州能比的。您到大栅栏看看,还不如这里宽敞。不过,屋子小些,倒聚人气儿,您要那么大地方干嘛?收拾起起来也麻烦。”
    沈易氏瞧着女儿,满眼的爱,说:“是,咱们通州就是傻大傻大的。我看你把这家,操持的整齐干净,也就放心了。”
    “母亲,后院是教堂,您闲来无事,可去逛逛。那里两个洋人,像是也能说些法语。”嘉柔说。
    “我认得他们。他们是意大利人,并不精通法语。”沈易氏说。
    “母亲怎么认得?”嘉柔惊讶地问。
    “得嘞,我去瞧瞧。让全有陪我去。回头我跟你说我怎么认得他们的。对了,把那鸡鸭鱼肉拿上,快过年了,别空着手去。”沈易氏说罢起身往前院儿去找全有。
    三爷嘱咐过,后院直通教堂的小门,少走。不是急切的事儿,都绕路走正门。
    全有带着沈易氏,从正门进西堂院子寒暄。
    “您是林夫人的母亲?”胖副手说。
    “先生贵人多忘事。我是林夫人的母亲,也是那少年的母亲。”沈易氏笑起来。
    “哎呦,想起来了,您是沈夫人,先给您道喜啊。”胖副手按着中国的规矩,拱手作揖。
    沈易氏赶忙让全有把年货放下,说:“我那小子还多亏了先生出手相救,不仅如此,他在那九国医馆,跟着巴斯德,学了好手艺。这都是托了您的福。”
    胖副手说:“沈大夫早就小有名气了。我们这儿主事儿的金先生,就是沈大夫的老师,伯驾给做的白内障摘除术。”
    沈易氏刚要笑,又被胖副手的后半年句给憋了回去。但她还是觉得滑稽,便用手帕捂着嘴,忍着笑,说:“哎呦,我们嘉略,已经是外界口中的沈大夫了。这还是托了您的福。我这女婿跟您又是多年好友,您说咱们这是不是缘分!您在这里多少年了?”沈易氏热情地和胖副手唠起了家常,她有着十足的盘问功夫,跟谁都能轻而易举地把对方的家谱给倒腾出来。
    “十二年,一圈儿了。”胖副手说。
    “瞧您年纪不大,那得多早就离家了。”沈易氏问。
    “十五六吧。”胖副手说。
    “怪不得中国话说得这么地道。早就习惯这儿的日子吧。”
    “习惯,我们在哪儿都一样。”胖副手呵呵笑着,院子里的杂役搬过来一颗圣诞树。沈易氏见了,说:“哎呦,您这边儿也是要过节了。若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您跟我说。我还住些日子,才走呢。”
    胖副手说:“您客气,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就是差点红蜡烛。”
    沈易氏赶忙说:“西什库不是有座洋蜡库么?我去淘换淘换。”
    胖副手说:“那怎么好意思麻烦您。不过这几日真是太忙,走不开。杂役们也不懂洋文,怕是跟管着洋蜡库的人,说不明白。”
    沈易氏刚要说自己精通洋文,却闭了口,只念叨着:“您给个样品,我拿着笔画,准能找到合适的。”
    中年妇女打听事儿那是一绝,沈易氏不出半天就买到了合适的红烛。她拿回给胖副手时,还嘱咐他要小心火烛,大过节的别走了水。
    可是有些话不能乱说,就怕一语成谶。西堂就被沈易氏说重,果真走了水。杂役门不小心碰倒了圣诞树下的红烛,圣诞树被烧了一半。也来不及找个替代,只能过了一个没有圣诞树的圣诞节。当然,这一处沈易氏并不知情。只是胖副手和金先生心里头膈应了好一阵子。胖副手对金先生说:“不是好兆头。”
    金先生说:“洗洗睡吧。不过,你哪儿弄来这么多红蜡烛,倒是真好看。”
    胖副手说:“哎呦,您别埋怨我了。”他不好意思让领导知道自己和女施主攀谈,又托女施主帮忙办事儿,就想隐秘沈易氏的存在。
    金先生说:“不是埋怨,是真觉得好看。还有存货么?可以明年接着用。到底是谁哪儿弄来的。”
    胖副手见瞒不住了,便说 :“还记得去年夏天,那个喝了泉水晕倒的少年么?他的姐姐嫁到了药材库,这红蜡烛是他们的母亲,沈夫人给淘换来的。”
    金先生放下手里的书,说:“那位少年的姐姐嫁给了三爷?”
    胖副手说:“对。我也是刚想通,一向不爱管闲事儿的三爷,为什么会帮着他们跟咱们过不去。原来是他媳妇儿的弟弟。”胖副手咯咯笑起来。
    金先生说:“这就兑上了。你看,世间万事,都有逻辑。若谁的行事若令人不解,就必有他的逻辑和动机。”
    胖副手点点头,说:“还真是!”
    金先生看着窗外,说:“可这圣诞树起了火,是什么逻辑呢?”
    胖副手说:“是杂役不小心,这是意外。意外没有逻辑,对么金先生。”
    金先生说:“我总觉得,谁也不会突然来,谁也不会突然走。但凡到了你身边的,总是要带来什么。”
    胖副手不解地问:“先生您在说什么?”
    金先生恍惚了一下,说:“没什么,没什么,洗洗睡吧。”
    事实上,金先生早就收了东交民巷的公文,他知道山东发生了什么,廊坊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山顶的疗养院要用来做什么。沈嘉略的晕倒,三爷的围攻,沈易氏的红烛,都只是前奏,交响乐的**,正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往前行进。
    春节前夕,沈易氏准备回通州去,她嘱咐嘉柔大年初二一定回门。因为嘉略和容川又不准备回家过年了。
    “你说你这弟弟们,一个比一个白眼儿狼,过年也不愿意回家。往年有你在,还红火些。今年你也不在,就我跟你爹,守着谁过啊?”沈易氏抱怨起来。
    嘉柔笑着说:“过两年弟弟娶了亲,也热闹。如今,您正好清净些日子,不好么?”
    “不好。家里没人,心中烦闷。”沈易氏摇头。
    “若母亲心中不爽快,就让全有和他娘陪着您回通州。全有那孩子热闹。对了,母亲是如何认得后院的洋人的?”嘉柔问。
    “去年你容川弟弟的事儿,嘉略自己跑进城里,进了那院子里喝水。咱误以为是洋人藏了嘉略,三爷还围了人家院子逼他们交人。后来误会解除,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沈易氏言简意赅道。
    “三爷竟围了人家的院子?这可不像他所为。”嘉柔自顾自念叨着。
    “不仅如此,他后来还帮着解围,宴请了洋人几顿好的,才息事宁人。所以说,他对你还是有情,不然,怎么会这么上心。我见他近日对你甚好。”沈易氏哄着女儿说。
    嘉柔笑着不说哈。这段日子,她的确过得很舒心。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同样的日月下,美玉却过得很不舒心。嘉略和容川从大后仓的婚礼现场,连夜赶回百望山。他们挂念着各自的病人。可嘉略每每经过护士站,都不敢做片刻停留,更不敢跟美玉说一句话。虽然他并不能给完全体会美玉的心境,但也可想而知她的哀愁。
    “沈大夫,十床的病人明天要出院。”美玉叫住从护士站经过的嘉略,接着说:“您看看这些病案,单据,没问题就签个字。”
    嘉略像是犯了什么错,头也不抬地核对着。
    美玉还是没忍住,问:“三爷好么?”
    嘉略磕磕巴巴地说:“好。好吧。”
    美玉已经忍了一个多月,本以为心中的不悦会消散,可竟愈发地憋闷。今日既然开了口,倒不如问个究竟:“婚宴热闹么?”
    嘉略没想到美玉会直接问出来,只好硬着头皮说:“热闹。不过,没等婚宴结束,我和容川就离开了。赶着来医馆当班。”
    美玉紧接着问:“三爷近日可与你书信?”
    嘉略摇摇头:“没有没有,美玉姐,三爷从不与我书信。”
    “那嘉柔呢?可与你书信?”美玉问。
    嘉略脱口而出:“那倒是有。”
    “她说什么?”
    嘉略迟疑着,打岔说:“美玉姐,我签好字了。我还有病人,得赶紧过去。”
    美玉抓住他的胳膊,说:“告诉我!”
    嘉略满面愁容,不知如何开口。
    美玉哽咽着问:“有了身孕吧?”
    嘉略赶忙摆手,“没有没有。”
    美玉问:“那你缠着马克斯问什么保胎,是为谁?”
    嘉略沉默着,好半天才言语:“是,是有了身孕了。不是,美玉姐,我知道您难受,才不敢跟您说。夏天能去巴黎医学院,多好。我也想去。”
    美玉松开抓着嘉略的手,她目光呆滞地转身回护士站的里屋,嘉略看着她没落的背影,也跟着悲伤不已。
    伯驾的眼科手术排到三个月后,他一个人带着十几个医生助理,每次手术都围一圈儿人观摩。因为确定半年后自己将和美玉一起远走高飞,他心里踏实极了,也不再处心积虑地围着美玉转。如果不是近几日美玉的不思茶饭,他也不会特意抽出身,来护士站安慰她。
    忙碌了一天的伯驾边走边摘去口罩,敲了几下门,不等里面的美玉回应,就推门而入。美玉见闯入者是伯驾,扭过身去抹眼泪。
    “让你失望了对么?”伯驾问。
    “您什么意思?”美玉冷漠地问。
    “你当然希望推门而入的是三爷。我没说错吧。”伯驾严肃地说。
    “您出去吧,我不想跟您争吵。过两天我自己就能好起来,只是这几天吃不下东西,有些思虑罢了。这几天就是很难受,您就让我难受好了。”美玉哽咽着说。
    “我能做什么?”伯驾问。
    “我早就学会了退而求其次,您不用担心。”美玉说。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和该做什么?”伯驾问。
    “我委屈。”美玉哭出来。
    “委屈?您有什么好委屈的?你真的那么爱他,就不会介意那些所谓侧室或外面的宅子。”伯驾质问道。
    “胡说。我就是喜欢他。我只是怕将来不能入族谱,不能入祖坟。变成孤魂野鬼,无处容身,才不肯委曲求全。”美玉捂着胸口说。
    “你那么聪明,不会把自己交给一个连这点信心都不能给你的人。”伯驾盯着美玉说。
    “您出去吧,别再说了。我真想日子快点过,快点去巴黎。离开这里。”美玉双手掩面,抽泣起来。
    伯驾深吸一口气,走近美玉说:“您还记得我在山顶跟你说的话 么?我计划着,到了巴黎的第一个夏天,我们去波士顿,看我的母亲。”
    “您是要让我内疚么?您不知道我心里爱的是三爷么?您这样,我无地自容。”美玉泪流满面道。
    “你会爱上我的。你对三爷只是习惯。等你踏上轮船的船舷,看到无边的大海,还有骄傲和迷人的巴黎,我敢断定,你会立即忘了所有的不愉快。巴黎是世界的医学中心,那里有最好的医院和医学院。你会被人们尊称为来自东方的玛利亚。那些荣耀以及我的守护和陪伴,会让你感受到,来自内心深处的喜悦。”伯驾满含深情地抒发感怀。
    “真有您说的那么好?真的会忘掉所有烦恼么?”美玉不再哭泣,用祈求的眼睛,望着伯驾。
    “当然,我并不是要你忘了三爷,但迟早有一天,你会心怀感激的想起他,感谢他带给你的美好。我只希望,等到那一天来到时,陪伴在你身边的,是我。”伯驾所说全是实话,他并非要彰显什么,只是由衷地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
    这样的氛围,让美玉不得不放下所有介怀,她接受了来自伯驾的深情拥抱。美玉轻轻地请求:“给我点时间好么?我会尽快走出来。”
    “从今天开始,我每天来给你讲一个中世纪的小故事。你也该学学那边的历史。将来你的同事朋友们开起玩笑,你也能听懂。还有,我真希望母亲能尽快见到你,她一定会感谢我带你回去。我家的城堡很大,有这座医馆那么大。”伯驾拍着美玉的背,他不急着吻她,只是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
    “可我曾经摇摆过,我曾经接受了您,又离您而去,您不怪罪我么?”美玉怯怯地问。
    “能被美玉姑娘摇摆,已经是我的荣耀了。”伯驾笑起来。“还有,你还记得那句话么?爱你的人终将不会离开你,即使他有一百个理由要离开,他也会找一个理由坚持下去。”
    美玉恍惚了,她当然记得这句话,否则也不会将它转述给三爷听。可是此刻,她还是选择笑起来。内心的烦闷虽未一扫而光,但眼前的景物,多少恢复了颜色,不再那样灰白。“那您就日落时分来吧。近来每到日落时分,就格外低落,有点难熬。”
    “那我就每个日落时分,来给你讲故事。虽然只是讲故事,但你别误会,我也完全可以像他那样跟你,但我舍不得,因为你是我的天使。直到你同意做我的妻子。”伯驾在美玉耳畔倾诉。
    这是三爷在任何时刻都没能说出口的话 ,也是美玉一直在等的话。美玉替自己遗憾也替三爷遗憾,若他能有伯驾这般笃定和坚毅,那不仅成就了美玉,更成就了他三爷自己。
    那一夜,美玉不停地对自己说,再也不可回头。三爷的任性骄纵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若人生遇三爷实属奇缘,那遇伯驾,更是天所赐。辜负了谁,也不能辜负天。
    这日之后,伯驾每日日落时分,都来给美玉讲故事。开始是欧洲传说,后来肚子里没货了,就讲西方医学史。但伯驾一直避开那让他心痛的“放血疗法”。直到美玉某日主动问起。
    “您为什么不讲讲放血疗法,我听巴斯德院长提过,那是西方医学史上,最大的难堪。”美玉侧着头问。
    “今天我们讲埃及艳后的死因,人们说她是让眼镜蛇咬死自己自杀的。但奇怪的是,那条眼镜蛇咬了她和两个侍女,她们都死了。要知道,毒蛇并非每次咬人都能排出毒液,连续咬了三个人,还有足够的毒量让三个人都在十几分钟内死亡,这让人匪夷所思。”伯驾说完,笑着问美玉,“这个故事有意思么?”
    美玉听得入了迷,她满是好奇地说:“有意思。可我听说放血疗法,曾是你们西方包治百病的医术。”
    伯驾看着美玉,眼睛里渐渐溢满泪。美玉见状,赶忙安抚。
    “我说错什么了?”美玉问。
    伯驾走到窗前,说:“今天阴天,没有日落,你低落么?”
    美玉也走到窗前,说:“您不说,我都没发现今天是阴天。不过您说的对,阴天没有日落,也就自然不觉得低落。”
    伯驾欣慰于美玉的话,淡淡地说:“美玉,你和我的姐姐很像。她就是放血疗法去世的,那时,她只有十六岁,她那么美,那么善良,对我宠爱有加。所有的伙伴都羡慕我有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姐姐。她走以后,我励志做一名医生。学医很辛苦,但直到遇到你,我才明白,我选对了路。”
    美玉惊讶地看着伯驾,说不出话来。
    伯驾轻轻抱住美玉,说:“我已经失去了她,不能再失去你。”
    美玉举高双臂,紧紧的搂着伯驾的脖子,留下泪来。
    平稳了心绪的美玉,回到简单快乐的日子里,还几次跟伯驾一起爬到山顶,看日出日落。这样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春节降至,病人们忙着出院,本地医生也准备打包回家。嘉略和容川主动申请留下值班,美玉负责给能留下的医生排班。
    “美玉姐,三十儿晚上我要放炮,别给我排班儿啊。”嘉略嬉笑着说。
    “三十儿的外科急诊肯定不少,你得来。不过,怎么不回通州?嘉柔不在家,你又不回去,家里多冷清。”美玉笑着问。
    “也是。美玉姐说得句句在理。”嘉略用手托着下巴,直直地盯着美玉看。
    “那怎么着?还给你排么?”美玉瞥了他一眼,低下头问。
    “排,排。估摸着明年我就到大后仓了。值不了医馆的夜班了。”嘉略还是直直地盯着她。
    “你也要走?”美玉惊讶地问。
    “怎么说是也要走,还有谁要走?”嘉略直起身,好奇地问。
    “你还不知道么?巴斯德院长,伯驾,我,都要走了。”美玉轻声说,又摇着一个手指头,示意他不要外传。
    嘉略绕进护士站的里侧,正面着美玉问:“啊?”
    “你走,容川也要走吧。怎么一下子,咱们大伙儿就要散了。”美玉问。
    嘉略说:“哎呀,我还说日后常回来看你们。可你们若都不在了,那我,那我可受不了啊!哎呀哎呀。”嘉略无法面对分离,他知道这种离别,是十万八千里,或是此生都不能再见,就不停地哎呀。
    “巴斯德院长肯定会回来,我也肯定会回来,”美玉顿了顿,接着说:“我也肯定够会回来看你们。”
    嘉略说:“什么叫回来看我们。那不得十年八年才能见一面。你们都是去欧洲么?”
    美玉说:“我和伯驾去法兰西,巴斯德院长去朝鲜。所以院长自然会回来,他没走远。”
    “别人都知道么?”嘉略问。
    “过了初五,巴斯德院长就启程了。这个春节会好好欢送他。”美玉说。
    嘉略哭出来:“别说了,我不同意。我舍不得他。舍不得伯驾和你。”
    美玉见嘉略哭了鼻子,也一阵心酸,掉下泪来说:“弟弟,你可别这样。我们一路艰辛,得带着好心情上路。你,得帮我。”美玉话说一半,停了下来。
    嘉略问:“我帮您什么?姐姐您说。”
    此时,伯驾走过来,他听到二人的这最后几句对话,伯驾笑着,拍着嘉略的后背说:“你得帮忙照顾好三爷。”然后,伯驾看着美玉,眼睛里全是爱。
    美玉扭头抹眼泪,然后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伯驾。伯驾紧紧地握住美玉的手,又轻轻拥抱了她。
    嘉略冲着伯驾发脾气:“您走都不告诉我一声?”
    “我还没走,要到今年夏天。”伯驾笑着安慰他。
    “那也不行!一是您就不能走,二是您要走,应该第一个告诉我。您是我的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儿有父亲远行,不跟孩子说一声的。”嘉略抹着眼泪,抽泣着说。
    伯驾和美玉被嘉略的真诚和单纯感动,美玉咯咯笑着,伯驾赶忙安慰他说:“沈大夫,您这副样子被病人看到了,他们可不敢再找您看病了。”
    美玉也说:“就是,别哭了。晚上咱们一起包饺子。包好了过年吃。”
    几个人说着,容川也走过来,他抱着一堆红蜡烛,说:“看看,这是西直门那俩意大利人送来的,说是过年,让咱们红火红火。但让我们小心火烛。”
    美玉拿着红蜡烛逗嘉略,“看看,将来嘉略娶媳妇,也点这样的红蜡烛。”
    嘉略破涕为笑。
    夜里,容川问嘉略下午为什么会哭,嘉略嘱咐容川千万别说。容川听后,也是一万个不得意,他比嘉略更脆弱些,趴在床上抽泣,哭着哭着,睡着了。
    医馆热热闹闹地过了春节,嘉略也在年三十儿值了一宿的夜班。虽然送过来的病人不多,但也够他忙活了一宿。
    初一晚上的聚餐,艾克曼用叉子敲击杯子,请所有人保持安静,然后,极为**又略带诙谐地发表致辞:
    “亲爱的兄弟们,还有各位美丽的护士小姐。”艾克曼看向餐厅角落里的女校学生和护士,姑娘们被艾克曼并不好笑的举动,引得咯咯笑起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邀请女校的同仁来参加春节庆典。”艾克曼的话,继续引起姑娘们的一阵骚动。
    “我想,你们一定猜到什么。”艾克曼顿了顿。
    马克斯倾斜着身子,对紧挨着他的同事科赫说:“难道是上级想开了,允许我们破戒,可以娶妻生子?”
    科赫也倾斜着身子回复马克斯:“你跟着伯驾走,他们美国的组织,就可以娶妻生子。”
    艾克曼看向交头接耳的马克斯和科赫,示意他们停止交谈。艾克曼接着说:“是的,与以往不同的邀请女校到场,自然是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宣布。那就是,可敬可爱的巴斯德院长,将于四天后,也就是农历初五,离开北京。”
    餐厅里的人们面面相觑,片刻后,角落里的姑娘们发出阵阵感叹。“哦不!”女校校长举起双手按住自己的头。
    “不过,别担心。院长走得并不远,他要去朝鲜,在那里建一座和百望山九国医馆同等规模的医馆。我们应该为他感到高兴,请大家鼓掌。”艾克曼带头鼓掌,可座位上的人们,没一个那样做。大家沉默着,齐齐地看向巴斯德。
    巴斯德只好起身跟大伙解释:“孩子们,我走了以后,艾克曼将代管这里一段日子。请大家一定要支持他的工作。这里的病患也请你们悉心照料。还有四天,大家有什么要说的,就来找我。明天上午,我们在玫瑰山下,合影。现在,让我们开始吃饭,喝酒,庆贺春节。”
    人们纷纷从座位上起来,围着巴斯德问东问西。一些不善言辞的,开始闷头儿吃东西。又过了一会儿,人群开始热闹起来,大家吃着喝着唱着跳着。
    一直到初四,每日都是巴斯德的欢送会。每个人都来表达自己对院长的不舍。玫瑰山合影时,安德烈一直念叨,如果玫瑰山再大一点,那拍出来的照片会更好看。从城里请来的摄影师不长眼地说:“现在已经很大很好看了,和大夫们的黑色衣袍前后呼应。”
    众人小声哄笑,安德烈翻起白眼,巴斯德院长装得什么都没听到。
    巴斯德的谦卑和友善,让大家都真心的喜欢他,每一个人都拉着院长单独合影。只有安德烈,一直拉着巴斯德说玫瑰山扩建的事儿,直到初五一早,巴斯德即将启程时,安德烈还在叨叨:
    “您都要走了,就请告诉我,为什么不肯扩建玫瑰山。”安德烈伸着脖子说。
    巴斯德自然要在最后一刻,保守住玫瑰山的秘密。他笑着说:“就连摄影师都说了,那玫瑰山已经很大了,您干嘛非要扩建?”
    “首先,您可是答应过我修完水系就扩建!另外,扩建不好么?我们逢年过节可以围着热闹热闹。”安德烈辩白道。
    “现在你们不是就时常围着它热闹么?”巴斯德笑着问回去。
    “艾克曼说的不错。”安德烈歪着头说。
    巴斯德纳闷起来,心想艾克曼毫不知情,“什么不错?”巴斯德问。
    “他在欢送会上说,邀请女校来,与以往不同,自然是有重要的是宣布。那么,您可以修水系,修疗养院,却不肯修玫瑰山,这也很是不同,那么其中自然也有隐情。”安德烈点着头,认同自己的推断。
    巴斯德不能允许安德烈顺着这个思路推理下去,因为按照这种推法,安德烈会越来越接近那个隐藏多年,并被自己千辛万苦保守着的秘密。他极速地想了一些说辞,“好吧,那我就告诉您。东交民巷是英国人当家,他们希望我们欧洲大陆全部改信基督新教。您那玫瑰山,虽然没明说,可谁都知道那是您的圣母玛利亚,不是么?英国人怎么可能允许您扩建玫瑰山。他们恨不得能直接拆了它。”
    “什么!拆了我的玫瑰山!做梦!该死的英国人。”安德烈信以为真,义愤填膺地咒骂起来!
    “所以,亲爱的安德烈,能保住玫瑰山就不错了。以后别再提扩建的事儿。别给自己找麻烦。好么?”巴斯德劝慰道。
    “凭什么?东交民巷凭什么出手管医馆的事!”安德烈气得左右踱步。
    “安德烈,别忘了,没有他们,我们也来不了这里。我们是大夫,但也是他们的一部分。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免费给这里的穷苦百姓诊治的原因。所有的洋人们,都亏欠这里很多。以后,你对这里的老百姓好一点,我们医者,尽量弥补侵略和战争给这里的人民带来的创伤吧。”巴斯德动情地说。
    安德烈半懂不懂,他没有巴斯德的格局,也不谙世事,更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安德烈又一次想到刚刚的逻辑:“院长您这么说一定事出有因。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吗?”
    巴斯德笑着说:“从1840年开始,这里就一直在发生着什么。不是么?”
    “好吧院长,但是我想问,为什么我们全程用中文交流?难道我们不应该说法语么?”安德烈用中文问道。
    “这是个好问题,我想那是因为,您的中文没什么口音吧。”巴斯德哈哈笑起来,安德烈也习惯了被法国人嘲笑口音,也不自禁地笑起来。
    巴斯德和安德烈的对话还未结束,山脚下,三爷的车已经停稳。他来送巴斯德,也来看看美玉。
    这一年的冬至(1899年12月21日)到新年初四(1900年2月2日),足足四十五天。这是三年来,三爷离开医馆最长的一次。在这四十五天里,美玉经历了鬼才知道的煎熬,她在伯驾的守护下,一点点恢复元气。但所有这些,三爷并不知情,因为这段日子对他来说,并不煎熬,虽然偶尔想起美玉,可嘉柔的温情和早早到来的孩子,让三爷接受了为人父的喜悦,于是,他想起美玉的次数,越来越少。也许,人间的不公平,谁也左右不了;幸好伯驾的存在,让这不公平,变得柔和了许多。
    三爷依旧不自控地,先到护士站找美玉。美玉看到三爷,内心也依旧波澜壮阔。但她抑制着胸腔内的汹涌,强颜欢笑,乐呵呵地说:“给三爷道喜。”
    三爷被美玉的轻松随意弄得不知说什么好。美玉便接着说:“巴斯德院长在办公室,您快上去吧。等会儿就要启程了。”
    三爷“嗯”了一声,点头告辞,然后到巴斯德办公室去。
    安德烈见三爷上来,简单寒暄几句后下楼去,留下三爷和巴斯德。三爷趁机最后一次向巴斯德提到龙首。
    “若您可以告知我龙首所在,学生不胜感激!”三爷给巴斯德鞠了一躬。
    巴斯德扶起他,说:“三爷,你我各有所属,就别难为我了。为了对抗修建疗养院的事儿,我已回避到朝鲜去了。”
    三爷明白巴斯德已经牺牲了许多,也的确不应该再步步相逼,便问“可有其他人知晓?”
    “暂且无人知晓。东交民巷会派来新的院长,他们会委托他继续看护吧。”
    “那您路上多保重,到了朝鲜,捎封信来。我送您下楼吧。”三爷拎起巴斯德的行李,下楼去。
    院子里,燕子湖伙计直接把马车拉到医馆门口,众人围着马车,等着相送。巴斯德和大伙儿一个个拥抱,没说一句话。只到美玉那里,说:“好孩子,你一定要快乐。别担心未来。答应我。”
    美玉泪流满面地点头,也使劲把笑脸留给巴斯德。
    巴斯德转身上车,一路往北去。
    嘉略和伯驾站在人群外侧,嘉略对伯驾说:“下一个欢送的就是您。到时候我不会来,除非您答应我不走。”
    伯驾拍拍嘉略的背,不知说什么。然后,伯驾径直朝美玉走过去。他掏出手帕,递给她,美玉自然地接过去,边抹泪边回到医馆里。伯驾紧紧跟着她。
    三爷将二人的互动瞧地真切,也意识到这期间发生了什么,甚是失落。
    艾克曼走过来对三爷说:“我只是代管,很快就会交给英国人,所以,我也不会烧什么三把火,一切如旧地运行。”
    三爷赶忙从低落的情绪里,把自己拎出来,他努力挤出笑,说:“艾院长,失敬失敬,以后您受累。”
    艾克曼给三爷鞠了一躬,道:“三爷,日后医馆的上下,还得您帮忙。一当家才知道柴米贵,日后的账期还得请三爷多宽限些日子。”
    三爷嬉笑着说:“艾院长的第一把火烧我身上了。”
    安德烈凑过来,“那第二把火,就烧在玫瑰山怎么样?我们应该趁着新的院长没来,把玫瑰山扩建了。”
    三爷和艾克曼齐声说:“您有完没完?!”
    “就说是巴斯德走前同意的。”安德烈说。
    “您不应该说谎,还把院长搭进来。”艾克曼边说边往医馆里走。
    “我是为了玫瑰山,亲爱的代理院长先生。只需要5天,5天就够了。”安德烈追着艾克曼去。
    三爷看着安德烈的背影,想那玫瑰山到底有什么好?想着想着,三爷回过头去,远远望向玫瑰山,然后朝着那里走过去。
    玫瑰山两人高,在一人高的凹陷里摆放着绢花,深灰色山石和深红色绢花的搭配,倒也别有风格。三爷站在玫瑰山和紧邻玫瑰山的那座蓄水池之间,突然想到李公公时常挂在嘴边的所谓“逻辑”,于是,三爷从头到尾推演起来,他小声嘀咕着:“安德烈非要扩建玫瑰山,巴斯德死活不肯。那么,巴斯德为何不肯?于理:玫瑰山不大,工期短费用低,常理来说没什么不可;于情:安德烈前前后后几次提议,巴斯德一向善解人意,常理来说巴斯德也应该允了提议;那么于理于情,巴斯德都不该这般固执。如此推断,院长一定是有难言之隐,才不肯答应了。”
    难言之隐又在何处?三爷不敢随意推测,打算等晚饭时分,找安德烈喝酒。
    “嘉略,去酒窖拿两瓶好酒来。我要请安德里喝酒。”三爷对吃过晚饭的嘉略说 。
    嘉略答应着,边往外走边问:“您要跟他商量扩建玫瑰山的事儿?”
    三爷说:“你也知道他要扩建玫瑰山?”
    嘉略说:“天天念叨。没完没了的。”
    三爷说:“你可知他为何非要做这事儿?”
    嘉略说:“闲得。他又不出诊,每日就是解剖和教学。要非说为什么,安德烈总说建筑工程和解剖学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结构,搭建,互相支撑,嗯,大体就是这意思。对了三叔,姐姐好么?我快做舅舅了。”
    三爷说笑起来,说:“我就住这一日,明天就回大后仓。”说完这话,三爷有些许失落,他本不想问,但还是没忍住,说:“我看美玉和伯驾。”
    嘉略撇撇嘴,说:“嗯,伯驾每天都去给美玉姐讲故事。”
    三爷惊讶地问:“讲故事?”
    嘉略不能应付这些男女之事,便说:“三叔,我去拿酒。给您送宿舍里去。您等着,很快。”嘉略不等三爷答话,就跑开了。
    三爷拖着那两条已经发软的双腿,回宿舍,心里又堵上一块巨石,透不过气,但也不能为自己辩解什么,也不能去埋怨美玉,更无法责备伯驾。三爷开门进了屋,坐在窗前,看着远处的玫瑰山,深吸了一口气,将脑子里的美玉挥走,转身出门请安德烈来自己房间喝酒。
    “您找我是商量玫瑰山的事儿么?”安德烈开门见山。
    三爷笑了一下,问:“您怎么知道我找您是为了说玫瑰山的事儿?”三爷边说,边给安德烈倒酒。
    安德烈也不客气,拿起酒杯尝了一口,说:“这酒不错。您问我怎么知道?难不成三爷找我,是为了学习解剖学?”安德烈哈哈笑起来。
    三爷看着安德烈,呵呵笑起来,“您爽快!的确,我就想问您,为什么您非要扩建玫瑰山。”
    安德烈比划着,请三爷再倒酒,说:“再来点。这酒真不错。三爷,我想问您,您为什么非要喜欢美玉?”
    这话让三爷吃了一惊,他无言地看着安德烈。安德烈摇摇手,说:“就是喜欢。我喜欢玫瑰山就像您喜欢美玉,没有什么为什么。”
    三爷点点头,接着问:“那巴斯德院长为何不肯扩建呢?”
    安德烈说:“他说是英国人不喜欢。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合理,但总是差强人意。英国人的心思都在疗养院这种大事儿上,怎么会费功夫在一座石头堆成的假山上?不那么符合逻辑。”
    三爷仔细记下安德烈所说的每一个字,等他走后,再仔细分析。安德烈不胜酒力,一瓶过后,就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三爷把他送回房间,然后回到自己屋,躺在床上,仔细回想安德烈的话。
    “英国人的心思都在疗养院、烽火台这种大事儿上,怎么会费功夫在一座石头堆成的假山上?”三爷反复念叨着,“这话是合情理的,那么,如果英国人并没有阻止玫瑰山的事儿,那就是巴斯德不情愿了?巴斯德一向独善其身,他有什么动机阻止此事?巴斯德是法兰西人,难道阻力来自法兰西?龙首,法兰西,龙首,法兰西,德萨马雷!龙首!法兰西!”
    这几个元素互相关联着,三爷起身,拿起桌子上的白色羽毛笔,沾着墨汁,在一张白纸上,画到:“龙首—德萨马雷—法兰西—巴斯德—玫瑰山。”
    三爷抑制着激动快跳出嗓子眼的心,他觉得房间有些昏暗,也发现桌子上放着一根粗大的红蜡烛,三爷将红蜡烛点燃,屋子里立刻明亮起来。他将画着思路的纸,放到红烛光的跟前,仔细地,读起来:“龙首—德萨马雷—法兰西—巴斯德—玫瑰山。这是唯一能解释,巴斯德死活不肯动土扩建的理由了。”
    这注定是无眠的一夜,三爷站在窗前望着玫瑰山,月亮在云里时隐时现,玫瑰山也随着月光的出没,时隐时现。三爷将剩下的那瓶酒起开,举着瓶子,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红酒撒了一身,幸好深蓝色的长袍劲脏。天已经微亮,三爷抹了一把嘴边儿上的红酒印,倒床上睡觉。
    不知是早起的鸟叫声还是宿舍里医生们洗漱出门的噪声,三爷睡得不沉,却梦得清晰。他看到自己走向玫瑰山,挖开地基,一个大个铁箱埋得并不深。他一个人费了好半天劲才把铁箱拉上来,正准备开箱验货,玫瑰山的山石翻滚下来,把他死死压在下面。三爷呼救,但无人应答,他挣扎着,就在即将掀开压在身上的山石时,一块更大的山石从山上滚落,直冲自己而来,三爷大喊着,把自己惊醒。
    前胸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三爷脱下深蓝色长袍,从衣柜里拿出自己存放于此的米黄色外衫,这件外衫上是一股浓烈的阳光的味道。这是美玉每次洗好后,放到阳光下晒透的效果。三爷将脸埋进外衫里,使劲吸着阳光的味道,也使劲把美玉的样子,挥出视线。
    三爷匆匆扒拉了两口早餐,离开食堂,经过院子,他一直扭头看着玫瑰山,也不小心跟伯驾撞了个满怀。
    “三爷早。您是要离开么?”伯驾问。
    “您好伯大夫。家里还有事,赶着回去。”三爷不想多寒暄,并未停下脚步。
    “那您路上小心。”伯驾点头示意。
    见伯驾如此坦荡,三爷也觉得自己这般躲躲藏藏真是没必要。他折返回伯驾跟前说:“多谢伯大夫对美玉的关照。不过我没打算放弃,我会一直等着她。”三爷也不知自己为何说出这样的话,他以洋人的规矩,伸出右手,伯驾也伸出右手,紧紧相握。
    全有已经备好了车,嘉略正在和全有说笑。三爷本想告诉嘉略自己的发现,却担心嘉略一旦知悉,会意气用事。三爷看着嘉略说:“最近学得如何?”
    嘉略说:“昨儿处理了一个甚是复杂的病患。患者突发腹痛、腹胀三日,伴停止排气排便一日,住院治疗。伯驾和我当日开腹,发现是右半结肠坏死、肠阻梗、肠系膜上动脉栓塞等,接着行开腹探查,右半结肠切除术,胃造瘘术,回肠造瘘术,腹腔引流管置入术,盆腔引流管置入术和肠粘连松懈”。”
    三爷和全有伸着脖子听着,甚是惊叹。“虽然一个字都没听懂,但是厉害,沈大夫妙手回春。”三爷伸出大拇指。“那你就继续好好学,早日出师。”
    嘉略“嗨”了一声,说“三叔,若不是我们手艺精湛,这病人,很可能出现感染性休克,继发多器官功能衰竭,经抢救无效死亡。”
    三爷“哎呦”一声,“那到底死没死?”
    嘉略说:“虚惊一场,自然是顺利出院了。但是三叔,每一位病人和家属都要明白,任何病情变化都是“突发的”,处理都是“及时的”,检查都是“到位的”,诊疗过程出现的“遗憾”都是无法避免的。他病情危重,我们完全可以不收治。是城里的西医馆,给推到我们百望山九国医馆的。家属对我们的收留,万分感激,那真是都快给我们跪下了。”嘉略一本正经地解释。
    三爷看着嘉略,说:“沈大夫这也是初尝为医者的欣慰了。不过,我们本草堂,没少经历或好或坏的事儿。这个家属不埋怨,不代表下一个家属不埋怨;他现在不埋怨,不代表日后不埋怨。唉,加小心吧。”三爷想起大哥的事儿,感叹道。
    医馆窗口处,传来一声召唤:“沈大夫,早会。”
    嘉略回头应和了一声,然后对三爷说:“三叔,我得回去了。您慢走。给姐姐带个好儿啊。”
    三爷上车后,掀开车帘儿,朝着医馆的一楼窗口凝望了会儿,他希望等到美玉在窗前忙碌的身影,可窗口格外安静,三爷什么也没等到,只好对全有说:“往北,去燕子湖。”
    全有不解地问:“燕子湖?”
    三爷意识到,不仅全有不认得燕子湖,自己也不认得。他摸着自己的下巴想了一会儿,说:“去通州。”
    这是天大的事儿,三爷一个人消化不了,必须找个人商量。如果燕子湖那对夫妻一时够不上,那通州大营的沈宗福,是最好不过的商议对象了。
    全有年纪轻,话多,他坐在车外,回头问:“三爷,您初五来百望山时,夫人也回大后仓了。您确认是去通州?”
    三爷懒得解释,但又怕全有看出什么,便说:“我得去给大营里的将领拜个年。快走吧。”
    全有答应着,快马加鞭往东南去。
    送走了嘉柔的通州沈家大宅,格外冷清。沈易氏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转悠,琢磨着开春修正一下院落,载种几颗枣树,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做。
    “岳母大人。”三爷进了院子,给沈易氏请安。
    沈易氏见三爷来访,喜滋滋地说:“哎呦,您来了。我这儿正烦闷呢。正好,咱中午再吃一顿。”
    三爷笑着说:“您客气。随便弄点得了,这几天吃得都上火了。”
    沈易氏说:“少吃点也对,那就多喝点。”
    三爷迟疑着点点头,他昨日那一瓶红酒喝的现在还头疼。但也不好拒绝,只好恭维着答应。
    “沈兄呢?不是,岳丈大人呢?”三爷问。
    “后院马厩伺候新生的小马。”沈易氏一边往厨房去,一边扭着头嚷嚷。
    三爷顺着连廊到后院,见着马厩里的沈宗福,急忙拱手作揖道:“岳丈大人。”
    “呦呵,三爷。您这是从百望山过来?”沈宗福问。
    三爷走近沈宗福,没说话。
    沈宗福给马梳着马尾,自顾自接着说:“我过几日要带着队伍到天津小站走一圈儿,观摩新军操练。”
    三爷还是没言语,虽然他听出这句“观摩新军操练”,蕴含着不少深意,但此时,他只能先把玫瑰山的事儿放在第一位。
    沈宗福见三爷不动窝也不说话,抬头看着他,说:“怎么了?”
    三爷这才说话:“沈兄,咱书房说吧。”
    沈宗福拍了拍手上的土,撂下家伙什儿,引着三爷到书房去。
    “等我洗把手,您慢慢说。”沈宗福念叨着。
    虽早已迫不及待,但三爷还是忍着性子,等沈宗福把手洗干净。沈宗福一边擦手,一边走向三爷,问:“出了什么事儿?”
    三爷低沉着声音说:“我好像,寻到了龙首。”
    沈宗福一惊,问:“当真?”
    三爷说:“八九不离十吧。若想实锤,挖开看看便知。”
    沈宗福低头思量,说:“上头有人找你么?”
    三爷轻轻摇了下头:“没有。”
    沈宗福紧接着说:“不可轻举妄动。”
    三爷叹了口气,“所以,我来找您。不知如何行事为好?您可有什么其他道儿上的消息?李公公遗言,让把龙首,交给袁大人。”
    “兄弟,李公公是糊涂了么?怎么会把龙首交给袁大人?”沈宗福探出身子问。
    三爷生活:“或许李公公一直信着袁大人,或者,即使不信,也无他人可托。我也跟您一样想不通,可是沈兄,如今这天下,何止一件事想不通,瀛台到底有没有病?袁大人到底是哪一边儿的?康某人为什么跑了?我都想不通。”
    沈宗福摆摆手,眉头紧锁着,说:“有一事我也想不通。我总觉得洋人,对山东动乱是在故意纵容,才能以此借口出兵。先不说那些,兄弟,以目前的事态,只要龙首一露面,那必然乱成一锅粥。”沈宗福眉头紧锁着。
    “何出此言?”三爷不解地问。
    “谁不想要?!”沈宗福冷笑着,“而且,令谁在拿到龙首的前一刻和后一刻,都会变了心思。”
    三爷不言语,吐了口气。
    沈宗福接着说:“您要真是把龙首抬出来,那是您自己个留着,还是交给谁?您要是想明白这个,甭说您自己去,我就帮着您把它抬出来。”
    三爷“啧”了一声,说:“沈兄怎么会想是我自个留着?”
    沈宗福说:“那可保不齐。我不说了么,令谁在拿到龙首的前一刻和后一刻,都会变了心思。兄弟,你把事情想得简单了,你把您自己也想得简单了。”
    “哎,我怎么可能动那心思?!”三爷反驳道。
    “外人可不这么认为,得龙首着号令天下,走到哪儿都说的通。兄弟,我倒不是认定你要这么做,只是某些人自然会这样认定,所以得龙首者,也必然性命堪忧。这是我一直奉劝您的原因之一。”沈宗福分析道。
    “那眼下如何行事?难不成就放在那儿?”三爷问。
    “如果放在那儿稳妥,就不如先放着。咱总得先看清了局面。兄弟,咱们必须明白,李公公的事儿可不算过去,不能龙首没弄明白,先把自己搭进去。”沈宗福摇着手说。
    “心有不甘。”三爷说。
    “嗨,总之,您找我商量是信我,我是岳丈也好,兄长也罢,都不赞成您继续往前。”沈宗福早已知天命,他的保守有情可原。
    三爷听着沈宗福的话,筹划着是否要找个熟识路的,去趟燕子湖。只听沈宗福又说:“你先回大后仓,稳些日子。”
    话音未落,阿贵来书房外报:“老爷,海淀官衙来人了。”
    三爷和沈宗福同时惊讶地看着对方,沈宗福说:“您留步,我去看看。”
    前院北屋,海淀官员坐在侧手座上,脚底下放着大小年货。沈宗福迈着门槛儿进屋,海淀官员赶紧起身:“哎呦,给您拜年啦。”
    沈宗福乐呵呵地应承道:“这大老远的,应该是我去给您拜年啊。您快上座。”
    沈宗福拉着官员做到正位子上。二人寒暄几句,切入主题。
    “哎呀,我不好意思开口啊。”官员面向着沈宗福说。
    “嗨,大人客气。还是那山顶的事儿吧。”沈宗福笑着说道。
    “杭州来信儿了么?”官员问。
    “来了,来了。只是让给我们尽量留下。还请大人海涵。”
    “哎呦,不是万不得已,我们也不愿出面处理此事。只是洋人急于建疗养院,这是上面给的交代。我们若办事不利,也说不过去啊。”官员愁苦着脸说。
    “大人,此事可急?”沈宗福试探着问。
    “倒也不急,说是夏天能办妥,就行。”官员压低声音跟沈宗福说:“我也是想能拖就拖。百望山多好的地儿,他们拿去山脚够可以了,还惦记着山顶,也忒不把咱们放眼里了。”
    沈宗福看了一眼官员,觉得他此话出自真心,但也不敢多说什么,便道:“那我差人回趟杭州,给娘家妹妹多说些好话。争取夏天,帮您把这事儿办妥。”
    “那就多谢沈爷了!哎呀,我去大营里转转,就不打扰了。”官员起身要走。
    沈宗福拉扯着他,嚷嚷到:“您等我把那扇羔羊拿来,年前绥远亲戚捎来的。本想过几日给您送过去。正巧您来,拿上走。”
    官员嘿嘿咧嘴笑着,“哎呀,这还不空手回。”
    沈易氏出来相送,“这是您的不是,应该留下吃饭。”
    官员接过整扇羔羊,转手交给他的跟班,然后喜笑颜开地说:“大营里也得招呼着。我就等杭州的好消息了。”
    沈家夫妻俩满脸堆着笑,送走官员,一扭身,沈易氏揉了揉腮帮子,说:“脸都笑僵了。三爷呢?叫他出来,开席吃饭。”
    席上,沈宗福又借着引子劝说起来:“您瞧见没,这位官员是里里外外办的滴水不漏。他也不想帮洋人办事儿,可又不能得罪谁,便三十六计,“拖”为上!三爷,许多事儿啊,拖能给它拖成了,拖也能给它拖没了。这是功夫,您渐渐体会吧。”
    三爷举起手里的烧酒杯,冲着沈宗福致敬,说:“沈兄,嗯,岳丈大人,小弟,嗯,小婿,敬您一杯。”
    沈易氏捂着嘴笑,插嘴道:“咱家这辈分,别让祠堂里头的祖宗听着,非得乐出声儿来。”
    沈宗福说:“祖宗乐出声儿,也是因为我沈宗福有这么好的兄弟,嗯,贤婿。”
    沈易氏乐不可支,女人总是会为一点点儿并不可笑的事儿,点中了笑穴。她咯咯笑着起身,对席上的夫君和女婿说:“您二位慢用,我去厨房乐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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