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再次来访,必然惊动美玉的心。伯驾每日讲的故事,哄得她心情舒悦,无暇再去烦恼什么。但所有的费尽心机,都在三爷出现在美玉眼前的那一刻,消失殆尽。甚至,在她远远瞥见那熟悉的高大身影,模糊地走向自己时,便已经消失殆尽。美玉不得不承认,伯驾的好令她喜欢,但也只是喜欢,它始终无法唤起美玉内心深处的汹涌澎湃 。三爷将男女之爱定调的太过激情,让人上了瘾,这使得无论伯驾怎样的情意绵长,都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在伯驾那里,美玉找不到让她痛彻心扉的牵挂,所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爱的,还是那让她伤痛无比的林三爷。
就在三爷掀着车窗的帘子,遥望医馆一楼的窗口时,美玉也几次想走过去,远远地看一眼,看看三爷是否在院子里。她一面着实地期盼着三爷再一次出现在护士站前,一面又害怕恐惧着三爷的再次光临。美玉在深深地不舍和坚定得断离之间,折磨着自己。一整个上午,她都魂不守舍,直到递错了检查用的镊子,伯驾抬头温柔地看着她,说:“午饭后,去山顶看看?”
美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那么冷。”
伯驾一边给病人检查,一边用英文说:“那就一起看看我母亲从波士顿寄来的照片。”
美玉被吸引住,问:“真的么?”
伯驾说:“我们也去城里照一张,给她寄回去。”
美玉说:“那日你们不是和院长合影了么?您可以把那些照片寄给您母亲。”
伯驾说:“我母亲是想看看你。我早就告诉她,这里有一位东方的女神。”
正在接受伯驾检查的大娘插话道:“你们叽里咕噜的说什么?”
伯驾没听懂,侧着头问:“您说什么?叽里咕噜是什么意思?”
大娘和美玉一起笑起来,美玉说:“大娘问我们在说什么。”
伯驾说:“我在以各种方式表达对美玉小姐的,称赞,称赞。”
大娘呵呵笑起来:“对,这姑娘是真俊。伯大夫好眼光。”
就这样,美玉又短暂性地忘记了伤痛,也许在之后的某一时刻,她又会想起来。但至少眼前,她是欢愉的,这就可以了。
三爷也是一样,他被龙首,疗养院,山顶,玫瑰山和燕子湖的夫妻缠绕着,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这些烦恼之事,但在每一个喘气的间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美玉。
其实,在过去的四十五天,他已经逐渐从对美玉的牵挂和思念中,一点点解脱。但所有的努力,都在见到美玉的那一刻,前功尽弃。甚至,在他远远望见护士站后站着的那个熟悉的妖娆身影时,便已经前功尽弃。三爷一直努力调整呼吸,时不时深深吐一口气,可心情依旧如连续几日都阴沉的天空,灰暗无比。他又一次努力将美玉从脑子里挥去,使劲思考沈宗福近日的好言相劝,他不是没听进去,但也不是完全认同。三爷他有自己的主意,所以,还是决定去一趟燕子湖。
三爷从通州大营回到大后仓后,嘱咐嘉柔出入当心,“我得去趟昌平,十三陵那边。来去,得三四天。你一人儿在家当心些。”
嘉柔问:“三叔去十三陵做什么?”
三爷回答道:“哦,是十三陵那里的燕子湖。有位老朋友在,我去给他们拜个年。”
嘉柔纳闷,从未听说三叔还有朋友在燕子湖。她不想追问,只说:“十三陵那么远,三爷可认得路?”
三爷说:“让全有去打听了。打听回来我们就走。从这儿到燕子湖,得两天一宿。”
全有在屋外喊了一声:“三爷,我回来了。”
三爷寻声而出,问:“打听好了?”
全有说:“打听倒是打听好了。可是,街市上,遇到上次那几位暂居廊坊的老乡。”
三爷问:“他们又来做什么?”
全有说:“谁知道,只说是过段日子,就进京。”
三爷问:“过段日子,是什么日子?”
全有说:“那没说,我也没敢问。”
全有年纪轻,脑子活,一路往北,边走边打听,抄了许多小路,比上次燕子湖伙计走得路更近些。三爷说:“后生可畏。”
全有没听懂,说:“您是夸我能干么?”
三爷说:“能干。等会到了燕子湖,别声张。只到村口的杂货铺,停留片刻。你不要四处转悠。”
杂货铺已经关了门,三爷摸着黑,敲开门。老板见三爷来,急忙迎了进去。
“哥嫂过年好。”三爷压低着声音说。
“呦喂,三爷这是给咱们拜年来了。”老板娘喜笑颜开,但她也不敢大声嚷嚷,像是怕隔墙有耳。
“哥嫂,我不做久留,长话短说,龙首像是有眉目了。”
老板和老板娘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
三爷重复道:“我说,龙首应该是找到了。就在。”
老板娘打断三爷说:“三爷,有人安排您继续找么?”
三爷疑惑地问:“嫂子,没人安排我。您这话的意思是?”
老板娘说:“既然没人安排,您还操那份心作什么?”说罢,她甩着手坐到角落里。
老板见状,解围说:“三爷,您有所不知,近日,我们这店铺,连走了两次火。她心里不爽快,总以为是有人作梗。”
三爷眉头紧蹙,问:“为何走水?”
老板说:“有几根红蜡烛,奇奇怪怪地自燃了。烧了不少货物。也许是我们多心,自己没注意。我倒不觉得是有人使坏。”
三爷琢磨了一会儿,说:“这山沟子里,若真有人使坏,也不用鬼鬼祟祟的。”
“我也这么想,真要我们的命,也就直接来了。村子里也不会深究,两个外来人的死活。三爷,您接着说,那龙首是怎么回事儿?”老板问。
“也不是十足确认,但十有八九,在那医馆的玫瑰山下。”三爷低声说。
“玫瑰山?我未曾见过什么玫瑰山啊。”老板不解。
“哦,在医馆院子里侧,半山坡上。是一堆灰色的山石,堆砌成的假山。”三爷描绘起来。
“那三爷打算?”老板伸着脖子问。
“大哥,挖开看看倒不难,可真找到了,放哪儿?大哥可与其他人联络过?”三爷问。
老板摇摇头:“没有。三爷考虑地甚是周全,若无人联络你我,切记莫轻举妄动。”
三爷说:“李公公遗言,说是送去袁大人处。”
老板说:“若袁大人想要,早就派人来找我们了。况且,他远在山东,你我怎么弄那么个大家伙,去山东?再者,李公公是糊涂了么?怎么会给袁大人?”
三爷说:“我也纳闷!袁大人不是老太太那边儿的么?但是李公公糊涂?不应该啊,临终遗言,自然是想清楚了的吧。”
老板娘蹭地站起身,死死地盯着三爷和老板,面目十分惊慌。
三爷看着老板娘,然后将目光移到地板上,眉头紧锁,也惊慌起来。
“你们二位这是?”老板不解地问。
三爷起身到窗外和门口打量一圈,回到二人跟前,低沉着声音说:“嫂子,我跟您想的一样么?我都不敢说出来啊。”
老板娘点点头:“一样。我也是这么想的。”
老板插嘴:“你们在说什么?别绕圈子了。快告诉我。”
三爷用手打着节拍,没说半句,手就摇晃一下,“李公公是袁大人的人。龙首不是给瀛台的病人,是给袁大人。这是要助他有朝一日!咱找的东西没错,但背后的主子弄错了。这水可是真深啊。”
老板娘摇摇头,“唉!总算是说通了。这是康某人余党暴报复了李公公!”
“不过,为何袁大人不来找我们?”三爷疑惑地问。
“袁大人得了宝物,也赚了。他那么贼精贼精的,自然知道这种时局下,有没有龙首,都没那么紧要了。甚至谁拿了龙首,便树大招风惹人耳目,反倒不利。怪不得这么久,都没有自己人来找我们,闹了半天,是咱就没有什么自己人。”
三爷想起沈宗福的话,不禁连连点头。
老板是个粗人,他似懂非懂地听着媳妇儿和三爷的对话。
三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老板娘起身去厨房,端出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说:“别想了,吃饭最要紧。赶车的伙计也请进来吃碗面。大过年的,别饿着肚子。”
三爷又累又饿,他努力从繁杂的逻辑里跳出来,看着热腾腾的面嘿嘿笑起来:“还是嫂子疼我。”
老板娘头也不回地出门请赶车的伙计一道吃饭。
“赶紧吃,吃完将就一宿,明日一早就赶紧回去。”老板娘说。
“您是知道我媳妇儿等得急啊。”三爷借此告知他们夫妻二人自己已成亲的事儿。
老板娘问:“哎呦,真是大喜。是那位医馆的护士?”
三爷沉下脸,说:“人家看不上我,夏天要去法兰西留学。”
老板娘心中一晃,替那医馆的美玉不平,但见三爷很是失落,不好意思地说:“别管是哪位姑娘,凡是咱三爷看上的,都差不了。”
老板也跟着应和:“对对,错不了,差不了。”
“是通州大营沈家的三姑娘,早就定了亲。不娶也不合适了。”三爷呼噜着面条说。
老板娘摇摇头,她不想再多说什么,只在心里头念:谁摊上你谁倒霉!她狠狠地甩了一个白眼儿给三爷,又去给他们又盛满一碗面端来。
“三爷有福气,娶个亲,像办个差事。穷苦人家,娶个媳妇多费劲 。”老板敲打着手里的烟袋说。
三爷看着老板,心想这话,巴斯德也说过。看来自己的态度的确有问题,最近松懈了,得赶快紧绷回来。
老板娘说:“你这么说,三爷会越发得意了。咱们哥哥嫂子得劝着点兄弟,该收心就得收心,该知足得知足。”
三爷说:“嫂子的话我记着,我也确实有日子没找过如月了。”
听到“如月”,全有嘿嘿笑起来,他用衣袖抹去嘴角的油渍,傻乐着看着三爷。
“别捣乱。”三爷小声呵斥他,然后继续对老板问道:“对了,前几日,可有一位洋人从这里经过?就是医馆的那位院长巴斯德。是这燕子湖村的伙计,载着他去朝鲜,不知是否在村子里落脚。”三爷问。
“我们平日里都不进村,也少跟他们往来。日后留意着问问。”老板说。
“无碍,估摸着也该到朝鲜了。”三爷放下碗筷,两碗面下肚,寒意全无。他美美的站起身,说:“得嘞,哥嫂休息啊,我们俩也将就一宿,明日一早回城。”
日头还没升起,三爷和全有就出发了。老板和老板娘只留在杂货铺门口相送,他们已经习惯了躲躲藏藏,任何时间地点的抛头露面,都觉得不踏实。
殊途同归,沈宗福给出的意见和夫妻俩给出的意见一致,三爷不是执拗的人,他决定“稍安勿躁”,暂时不采取行动。有了这样的主意,三爷心里也敞亮许多,他轻快地吹起口哨,跟全有一路聊起来。
“你们家是山东哪儿的?”三爷问。
“冠县。冠县鸭梨。”全有哈哈笑起来。
“多大了?”
“十四。”全有嚷嚷着。
“前天你说,又在街市上碰到老乡?怎么都跑出来了?”三爷问。
“嗨,没饭吃,出来不会饿死。”全有轻描淡写地说。
“山东到底什么样?”三爷追问到。
“三爷,我和娘出来的早,也是听老乡们说,跟洋人闹得厉害。不瞒您说,那几个老乡一直拉我入伙。”全有低声说。
“你爹知道这事儿么?”三爷说。
“是爹嘱咐我别跟着凑热闹,他自然是知道吧。爹让我跟嘉略少爷学,读些书,懂点手艺,日后留在北京城,不回乡下了。”全有说。
“你有什么想学的手艺么?”
“三爷,我还大字不识几个,正跟着夫人学呢。”全有说。
“嘉柔?她在教你认字?”三爷好奇地问。
“对,嘉柔姐教我认字。她说闲着也是闲着。我娘欢喜的很,我自己也高兴。等着认多些字,再跟您求情,学草药采办的差事儿。您觉得如何?”
“臭小子,挺有主意,安排的妥妥当当。”三爷笑着说。
“娘说,我们乡下人,干不了细活儿,帮着搬个砖卸个货可还行。”
“草药采办不是卸货。”三爷呵呵笑起来。
“哦,那我说错了,我是想将来就做个专门给草药拉车的,就挺好哦。”全有越说越美,咯咯乐起来。
三爷摇摇头,“还以为你多大出息?”
全有辩白道:“我能从冠县到本草堂拉车,那可是我们村的大出息。将来回去,可以娶村里最好看的姑娘。三爷,您啥都见过吃过,可不见啥都不觉得稀奇了。您说,您这少了多少乐子?”
三爷嚷嚷着:“你岁数不大,还一套一套的。跟谁学的?”
“昨儿吃面的时候,那对大哥大嫂不是说,您不知足嘛。我估摸着是这意思。”全有说完,就嘿嘿地笑。
三爷侧耳听着孩子的话,陷入沉思,这话不但是全有说,还有多少人说过,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林老三含着金钥匙出生,又幸得一副好皮囊,城里的千金小姐,凡是见过面的女子,全都上赶着他,捧得他早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好不容易在远郊通州觅得清纯简单的嘉柔,却又被世外桃源里如天仙下凡般的美玉,迷了眼。可到头来,还是不能为美玉突破家族束缚。眼下,虽娶了嘉柔,却不甘于嘉柔,更惦记着美玉,惦记也只是惦记,断不会为美玉脱离那大户的宅门。总之,林三爷是左右不如意,真是一把好牌在手里,也还是高兴不起来。他觉得自己远远不如前面赶车的全有,既没有清晰的目标,也没有简单的快乐。三爷看着全有的后背,那后背都透着股高兴劲儿,三爷羡慕极了。
过百望山时,全有问:“三爷,要不要下车去看看?”
三爷想了想,说:“不去了,应该也没什么事儿。回城吧。”
全有答应着,继续赶路。三爷把头伸出窗外,使劲看着医馆。全有瞥见,说:“三爷,这么舍不得,就下车去看看吧。您都快把整个身子伸出去了,小心别掉下去。”
三爷“啧”了一声,“你这孩子真能白话。”
全有停下车,问:“您真不去看看?”
三爷把身子从车窗缩回去,他坐在车里仔细地想,见了美玉说什么?也不能老是那一套,“外宅”,“侧室”,“我等你五年”,自己都臊地张不开口。“得了,回吧。”
“得嘞,那就走着。”全有嚷嚷道。
进了西直门,三爷松了一口气,他想自己总算是熬过了百望山,这是他首次过门不入,是难得的胜利。他要战胜自己对美玉的牵挂,为即将到来的分离,做足准备。
全有将车马停稳,三爷下车,瞧见通州沈家阿贵拉着车在门口,全有娘在和他说话。他们见到三爷回来你,赶忙说:“三爷,全有爹伤着了,送了百望山九国医馆。你们没从那儿路过?”
全有快步上前:“娘,您说的是我爹么?怎么伤了?”
全有娘抽泣着说:“是那些老乡要拉他入伙,他不肯,就给打了。你阿贵叔来给报的信儿。”
“那你们快随着阿贵的车过去看看。”三爷说。其实,他的第一念头是自己随着去,但又一想,如果也跟着去了百望山,岂不是要见着美玉。他好不容易扛过一次,这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阿贵带着全有和他娘启程,三爷嘱咐他们路上小心,就回了后院休息。嘉柔见着三爷竟没跟去,甚是欢喜。她请厨房做了一桌好菜,又打发人去隔壁请胖副手,准备晚上好好热闹热闹。这对嘉柔,可是比过年更让她高兴呢。
三人围坐餐桌,嘉柔兴高采烈地给三爷和胖副手斟酒,胖副手乐呵呵地赞叹满桌子的美味,三爷却满脸的索然无趣。嘉柔看出三爷的落寞,火热的心,又一下子凉了。她安慰自己,也不能一下子就掰过来,他能不跟了去百望山,已经不错了。
胖副手也发现了三爷的心不在焉,问:“三爷,想什么呢?喝酒喝酒。”
三爷说:“通州大营的管家,伤了。”
胖副手说:“就是那天围了我们院子的大汉,是不是?”
“对,也是我那小伙计朱全有,就是时常给咱们跑腿的小子,他的父亲。”三爷解释道。
“原来都是一家子。什么伤?”胖副手边说边吃着。
三爷看了一眼胖副手,不知如何解释。想了半天,才说:“他们是山东来的,有几个老乡,要拉他入伙,他不肯,就被伤了。”
胖副手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轻快地说:“哦,山东,德国人占了山东半岛,他们闹,也正常。伤得重么?”
“不轻吧,不然也不会大老远送到九国医馆去。想必是要手术的。得,明儿我还得去看看。”三爷喝了一口酒。
嘉柔的脸,刷地沉下来。她不是要给三爷耍性子,也不是不懂外人面前得挺着,可她真的完全不能自控地,把脸沉下来。她不怨三爷,也不怨美玉。只是将自己,一下子跌下深渊。
“三叔,我想回通州住段日子。”入夜,嘉柔躺在床上对三爷说。
“想家了?”三爷不经意地问。
嘉柔原本想借这些话宣泄一下情绪,可三爷简短轻巧地应承,让嘉柔无的放矢。
“全有娘不在,您也不在。我一个人没意思。”嘉柔淡淡地说。
“我就去两天就回来。虽说天暖和不少,但你也别折腾。”三爷 说。
“三叔,您去两天就回来?”嘉柔欣喜于三爷对自己的挽留,好像这句挽留,等同于我喜欢你。
“对,去看看朱大爷就回,我在那儿长住干什么?”三爷听出嘉柔的忧虑,赶忙安慰她。
“那我就不回通州了。”嘉柔说。
“你要想你娘,就回去住些日子。回头我去接你。”三爷翻了个身,准备睡觉。
嘉柔被这话气得坐起来哭,三爷也赶紧坐起来劝慰:“怎么哭了?”
“三叔就嫌我碍眼,我走了,您那些什么如月,也好过来陪着不是。”
“什么如月?”三爷惊讶地问。
“什么如月?这大宅院儿前前后后这么多人,自然是人多嘴杂。您做了还不敢认,还赶我回通州。”嘉柔不敢提美玉,就拿如月出来撒气。
三爷自然不觉得理亏,一来那是成亲前的事儿,二来就算是眼下,只要不把如月接回家,令谁也不能怪罪。三爷笑着,说:“哎呦,夫人是因为这事儿啊。那我给夫人赔罪。不过我可没轰您回通州 ,是您自己个要回去。”说完这话,三爷突然想到,自己也曾和美玉说过:“是您自己要去法兰西。”
“那您也没留我啊。您就是心里头惦记着如月。”嘉柔撒娇着说。
三爷搂过嘉柔,拍着她的背,心说你埋怨的不是如月,是美玉。三爷知道委屈了嘉柔,她甚至不敢在自己面前提起美玉。可以拿出来争吵的如月不值一提,不能说出口的美玉,如重千斤。嘉柔不敢提及美玉的样子让他心疼,便道:
“我心里头没惦记美玉,你要不信,明儿我不去了。朱大爷有那么多人照顾着,嘉略也在,也不多我一个。”三爷咬着牙,说出这些话。他是真的想去见美玉,但也是真的想放下。
嘉柔从三爷怀里起来,睁个大眼睛看着他,用手抚摸着他的面颊,说:“三叔想去便去,别为难自己。”
这手法和美玉如出一辙。三爷的心抽搐了一下,他无奈地低下头,叹了口气,说:“不去了。”
嘉柔看出三爷的失落,握起他的手,“三叔,您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我是欢迎美玉姐来的。我去跟大哥说,让她入门,给她侧室的名分。”
三爷抬头深吸一口气,“既然姑娘如此大度,我就跟你说实话,是她看不上我了。”
这话让嘉柔想笑,她克制住,问:“怎么会?”
“夏天,要去法兰西留学,是咱们中国派过去的第一个护理学学生。”
“天啊,这么好?!”嘉柔脱口而出。
三爷撇撇嘴,“你也觉得好,可不就看不上我了么?!”
“她自己一个人去?”嘉柔歪着头,忍着笑,问。
“还有伯驾。”三爷用拳头,使劲凿在床铺上。
“哎呦,我的三叔,怪不得您郁郁寡欢的。”嘉柔笑了出来。
“看我笑话不是。”三爷也笑出来,说出这些心底话,让他觉得甚是轻松。
“三叔,我不是给您解心宽,美玉姐喜欢的还是您。留学也不是一去不复返,您等着她,我陪您一起等着她。”
三爷看着美丽善良的嘉柔,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二十二、逃离百望山 3
“九国医馆成了京城其他医馆的急救站了。什么弄不好的病人都往这里送。”艾克曼在急诊室外,和马克斯叨咕着。
“这是沈大夫家的管家,就是围了西堂要找嘉略的朱大爷。”马克斯解释道。
“幸好比上次那公公轻。以后重病号,不收治。”艾克曼有点气急败坏,自从担任代理院长,他更把自己视为商人,视为管理者。
马克斯耸耸肩,他体会过被病人家属抓住不放的滋味,所以完全理解艾克曼的初衷。
朱大爷的重伤在右眼,伯驾和嘉略尽全力保住了他的眼球,但这只眼睛的视力受损严重。
“右眼被打伤,病者眼痛、视物不清三个时辰后入院,右眼眼睑肿胀淤血,结膜下大量出血,角膜光滑,前房极浅,眼后部结构窥不清,右眼眶内壁骨折,眼球破裂伤,入院后行右眼球破裂伤清创缝合术。”嘉略端着病历本,对全有和他娘念。
全有看着嘉略,“哥,您说的都是什么?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就问您还能看见么?”
嘉略说:“首先,左眼没问题。这只伤了的右眼,不好说。全有,大娘,还有一只呢,不怕的。咱们要不要报官?这病案可以做呈堂证供。”
全有正要说话,他娘插话道:“都是老乡。报官不合适,也不免他们会报复。倒不如安心养好了病,比什么都强。”
年轻气盛的嘉略和全有,都想去讨个说法,但听了全有娘的话,也觉得有道理,便不再做声。
车夫阿贵赶过来,问:“少爷,要在这里住几天?日子长,我就先回通州,过些日子再来接。”
嘉略说:“明日就可出院。病人要每周换药,你们来往百望山不方便,伯驾会写一封推荐信,你们拿着信,到西什库的法国医院去换药。”
“多谢少爷,多谢沈大夫。”全有娘连声道谢。
“多谢大哥。大哥,我爹的右眼以后还能看到么?”全有又一次,怯怯地问。
“得看他恢复的情况。兴许模糊,兴许就看不到了。不过还有左眼,不碍事。朱大爷也无需给谁做手术,没有立体视,不怕的。”嘉略轻松地笑着说。
大家都听得一知半解,但大方向是抓到了,便都松了口气。
美玉走过来,问:“沈大夫,这位病人只住一夜?那就别去二楼了,在留观室住一宿吧。大娘,您明日要办出院手续,走之前务必来跟我签字。”
全有娘说:“姑娘,我不会写字。”
全有说:“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美玉看着他,“小兄弟以前来过。”美玉突然想起三爷,想起三爷伟岸的身影和俊朗的脸,这一次,她没有惊慌失措地将那身影和脸从脑子里挥去,而是任由那些影像,飘在眼前。
全有点点头。此时太阳正落山,伯驾从手术室出来,直接奔向护士站。他如约给美玉讲故事。
美玉却先开了口,“太阳落山了。”
伯驾惊觉,走到她跟前,轻轻地从背后抱住她,“此刻,是烦恼,还是悲伤?”
美玉转过身,正对着他,说:“烦恼和悲伤本是两回事,您可曾体会过,这两回事同时来的感受?”说罢,美玉委屈地哭了起来。
伯驾笑着说:“这是个好问题。一个人既烦恼又悲伤,那!这!日子!可怎么过呀!”他拐着玩儿,学着北京话的强调,先把自己逗乐了。
美玉被伯驾的滑稽也逗得咯咯笑起来。她搂着他,说:“您干嘛对我那么好?”
伯驾把头钻进美玉怀里,“我就是喜欢你,怎么着吧!”又是一句京腔。
美玉笑得流下泪来,“您在这样,我就哭了。”
伯驾捧起手,放在美玉的下巴磕下,“我接着,这可是女神的眼泪。”
边哭边笑的美玉轻轻拍打伯驾的肩膀,甚是动情。伯驾站起身,俯视着她,缓缓抬起她的下巴,然后,深情地吻下去。美玉稍作抵抗,便将自己紧紧贴近伯驾的怀里。
许久后,伯驾松开口,他凝视着美玉,又把头伸到她耳边,轻声说:“我早就想吃了你,”
美玉有些惊慌,只听伯驾接着说:“直到你答应嫁给我。”
同样高大帅气的伯驾,什么都不在三爷之下。美玉质问自己,为何迟迟不肯接受他如此深情的求爱。美玉就那样凝视着伯驾,好一会儿,她举起双手,捧着伯驾的脸,然后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在伯驾的唇上吻下去。
伯驾受宠若惊地接受着美玉的热吻,他是那样沉醉,又刻意保持着清醒,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怀里的爱人。
“从今天起,我们开始准备行装。再有三个月,我们就要启程了。我给母亲定了船票,她会到巴黎等我们。天津有更大的洋行,启程前,我们一起去。”伯驾搂着美玉说。
“去洋行做什么?”美玉问。
“东交民巷洋行的钻石戒指不够大。我要去天津买一个大的。”伯驾绘声绘色地描述。
美玉知道钻石戒指的意义,害羞地低下头。
伯驾半蹲着,从下面仰视美玉的小脸,说:“您可不能拒绝我。到时候,一定要答应,不然,我就从船上跳下去。”
美玉笑着说:“小说里,求婚不都是惊喜么?还有您这样提前打招呼的。”
伯驾站起身,抱住她,“忍不住要告诉你。”说罢伯驾害羞地在美玉身上腻歪着。
美玉幸福地依偎在伯驾怀里,听他继续讲那些情话。
从这天起,美玉再也不去主动地想起三爷,三爷也没再来访过医馆,所有差事,交全有负责。相爱的人,在分离时,依旧心有灵犀。他们同步转身,走向各自的远方。
只是生活,不会轻易饶过谁。
春去夏至,一日傍晚,沈易氏慌张地找到大后仓柜上,对正忙碌着的三爷说:“他三叔,把嘉略他俩弄回家吧,那医馆不能再待了。”
“怎么了这是?”嘉柔从里屋走出来。
“乱了乱了,全有的那些老乡进京了,洋兵也从天津往京城来。你爹已经带着队伍奔了天津。”沈易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其实这阵子我也在想这事儿,我现在就去。”三爷心里突然想起美玉,他慌张极了。
听到三爷要亲自去百望山,嘉柔心里略有不爽,她忧郁地认为,仙女一样的美玉姐姐,自然是令三爷难忘的。
三爷看着嘉柔,瞧出她的不自在,便说:“这几天家里没人,你也跟娘会通州,那边照应起来方便。”
沈易氏接过话茬,“对,再过些日子就要生了,可得小心。你们一个个都不在我眼前,你爹在天津,你弟弟在百望山,你在城里。就我一人在家,别提我这心有多慌。”沈易氏总是把那些小麻烦看得很大,不过这一次,她看得倒是很准。
“那就明日一早出发吧。”三爷说。
“要我说今天晚上就去,夜长梦多。”沈易氏疑神疑鬼的。
“娘,您这样弄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您别这样。”嘉柔劝说着。
嘉柔话音未落,全有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三爷,本草堂在大栅栏的总店,烧了。家眷们都赶来咱们宅院避难了,在门口等着呢。”
“快请进来。”三爷拔腿就往院外去。
“正好咱们走,给他们林家人腾地方住。我说什么来着,我就知道得出大事儿。”沈易氏连连摇头叹气。
“三弟,哎呦,亲家。”大哥二哥给沈易氏拱手作揖。
“哎呦,亲家。快请进。”沈易氏客气地迎接。
“三弟,这次又得靠着你了。大栅栏没法儿住了,全烧了。”大哥说。
“大哥这是说的哪儿的客套话。大后仓本就是咱们林家的。爹妈来了么?”
“来了,来了。正下车呢。腿脚不利落。”大哥唉声叹气着。
安顿好大哥二哥的家眷,已是半夜。沈易氏没打算让三爷歇着。她端着一杯茶,走到三爷跟前,说:“您受累。百望山那边也得抓紧。您今天晚上去,正好明日一早,带他们回通州。”
三爷接过茶杯,一口气喝下去,抹了一把嘴,说:“岳母,您不说我也得马上过去。那就您受累,明日一早带嘉柔回通州,咱们通州会和。”
嘉柔在里屋听到三爷说马上去百望山,又是一阵心酸。她紧闭着双唇,平复心境。
放下茶杯,三爷叫全有备车,老掌柜和伙计们商量着如何应对,关门的关门,上锁的上锁,往地窖里搬货的搬货。
赶到百望山时,天还没亮,全有把马栓到山脚的大树上。村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估摸是听到了三爷和全有的对话声。
“爷,咱们去医馆大厅里坐着?”全有问。
“小瞧我了不是,爷在医馆有常备客房。我带你看看洋人的床,长什么样儿。”三爷说着,带着全有往医馆宿舍区。路径玫瑰山,三爷停住脚步,看了又看。
全有问:“爷,黑了咕咚的,您看什么呢?”的确,黑灰色的假山石,若未曾见过那轮廓,谁也不能在黑暗中分辨出什么。
三爷想了想,伸手指着说:“你看好了,记住喽,那就是玫瑰山。”
宿舍的长明灯闪着微弱的光,但足以照亮脚下的路。三爷在前面走,全有在后面跟着,嘴里念叨着“玫瑰山,玫瑰山。”
软的像棉花一样的床和枕头,让全有兴奋了一阵子。三爷对他说:“你先睡,临走我叫你。”
“您不睡会儿?”全有躺在床上,摆出一个大字,问。
“那你一边儿切啊,给我留条缝儿,哎呀困死我了,快眯一会儿。”三爷边说边把全有挤在一边,瞬间,俩人就都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晌午。三爷被灿烂的阳光照醒。他一睁眼,看着日头高挂,拨拉着身边的全有,没好气地说:“起了,起了,起了!这可好 ,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其实,消息早就传到百望山,所以住院的病人都急着出院,问诊的人也不多,还有走到医馆门口就转身离去的。人们知道,那些逃荒的人,冲着的就是洋人的地界儿,所以有事儿的赶紧办,没事儿的赶紧走,谁也别在这节骨眼儿上,往麻烦上撞。
三爷先是进医馆,直奔急诊室,见嘉略,伯驾和美玉都在,他不好意思地点了个头,然后冲着嘉略招手。
美玉见着三爷突然出现,有点慌,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伯驾。伯驾正满目深情地望着美玉。他们二人相视一笑,就继续低头整理急诊室的病案。因提早获得了消息,医馆上下也都有所准备,先是把病人尽快撤离,二是那些病案。自开馆以来,病案也多大达万份,分为住院部病案,急诊室病案,初诊病案三类。伯驾和美玉负责整理急诊室病案。他们需要装订成册并编列归档。整理完备后,埋进葡萄园的葡萄架下。之所以放在那里,是大家共同的决策。想着任何占领这里的人,都会把目光盯到医馆内和葡萄酒窖,并不会费劲巴力地把葡萄架毁了。而这些病案,是除了医生外,医馆最宝贵的财富。
“你娘让我接你回通州。”三爷说,此刻他心里非常紧张,刚刚望着美玉的那一眼,有让他魂不守舍起来。他一边跟嘉略说话,一边在心里抽自己嘴巴。
“这是治病救人的地方,那些逃荒的人,还得来这里看病呢。”嘉略抓着自己脖子上的听诊器对三叔说。
三爷拎起他的听诊器问:“你不是外科大夫么?怎么挂起这玩意儿来了?”
“外科医生随时可能需要用听诊器听病人的心音,呼吸音和血管杂音。我也是才知道。前几天误诊了,就是没用听诊器的过。”嘉略撅着嘴说。
“行,误诊要命,再不走也要命。你去叫容川,你俩赶紧跟我回通州。”三爷懒得跟嘉略理论,语气强硬地命令道。
“大家都不走,我们走不是做了逃兵?”嘉略为难地挠着头说。
“别墨迹,赶紧的。另外,你,你,”三爷支支吾吾地
“三叔,您是想让我把美玉姐也带上是么?”嘉略笑起来。
“你们几个臭小子,在这方面都挺无师自通的。别说是我说的,就说你要带她走。”三爷推嘉略进去,“快去,快去。”
嘉略绕过三爷推他的手,说:“您要把这些大夫都带走,我就去请美玉姐。”
三爷“呦呵”一声,“我说沈家大少爷,这么老多人,都带过去往哪儿搁?”
嘉略说:“我家有个大地窖,别说这十来个大夫,再多也能放下。”
“你还当真了,不行不行,这一路上,那些逃荒的就逮着洋人闹,咱拉的就是几车**,把咱们都得搭进去。不行不行。”三爷摇头摆手,甚是坚决。
嘉略一看,眼睛滴流滴流转了几圈,耍起赖来:“那您瞧着办,他们不走,我也不走,我也不去叫美玉姐。”
三爷瞪着眼看着嘉略,老半天,问:“医馆还有几辆车?够坐么?”
嘉略说:“够坐,那些外地的大夫已经回去了,现在医馆就剩下最初那些老人儿。都划拉上,也就十二个洋大夫了。”
“正好凑一轮。加上咱们几个,四辆车足够了。你去找美玉,和你认识的大夫们;我去找艾克曼。你们一撤,医馆得关门了。”
三爷散步并两步地上到医馆四楼,巴斯德的办公室,现在里面坐着的是代理院长艾克曼。
“三爷,您怎么来了?”艾克曼笑着起身相迎。
“艾院长,我来接你们去避一避。”三爷心想,他可真是淡定,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稳坐泰山。
艾克曼惊讶地看着三爷,说:“您的善举让我不知说什么感谢的话。这几天,我一直在和东交民巷争取,让我们到合适的地方避一避,他们说,百望山山高路远,非常安全。要知道,这可是京城的胜地,多少人都知道这里有一座九国医馆。前些日子,不是村子里的老病人们拦着,他们早就进来一把火烧了。”
“那就赶紧走吧,医馆里的车也够。”三爷说。
“去哪儿?”艾克曼问。
“去通州,就是沈大夫,嘉略的家。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地窖,稳保安全。”三爷说着这些自己都不信的话,他想着说不定半路就被人给端了。
“通州很远,这一路上,我们就是几车**包,到了那里,人多眼杂,不是要牵连你们?”艾克曼皱着眉头,他不好意思将个人利益,建立在朋友的危机之上。
“没那么邪乎,走东边儿的小路,两个时辰就到了。咱们趁着夜色走。”三爷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车马已经到位。
“我先去把剩余的病人和那些病案安顿好。其实这几天,基本走光了。病案也整理的差不多了。”
“那正好儿,留几个本地伙计看家就行了。你们走了,说不定也就没人来闹了。”三爷说。
太阳落山时,嘉略在急诊室里劝说着美玉。
“美玉姐,你们跟我去通州,那里安全。”嘉略对着美玉和伯驾说。
原本是准备过几日就启程去天津的,美玉和伯驾都没想到,变故来的这么突然。
“若我们直接奔天津如何?”美玉问。
“路太远,按这几日的情况看,会非常危险。”伯驾说。
“那,我们倒是可以去育婴堂。”早在一个月前,女校的老师和学生都已经转移到西什库育婴堂孤儿院,因美玉即将远去法兰西,便未与同学老师们同行。美玉不想去通州沈家,那是嘉略的家,更是嘉柔的家,她怎么会情愿住进三爷正室夫人的家呢!所以,她试探着问伯驾是否可以去西什库育婴堂孤儿院。
“西什库就得进城了。这趟咱们不进城,从东边儿直奔通州。城里闹哄哄的。不能去。您就跟我回通州吧。”嘉略担心他美玉姐,也怕完成不来三爷的差事,那这些大夫们便没了着落,所以无论如何,嘉略必须带上美玉。
其余的大夫们收拾好行李,忙着上车,三爷见嘉略和美玉几个还在墨迹,直接闯进急诊室,盯着美玉说:“去通州,跟我们一起走。”
美玉见三爷突然闯进来,又用热切的目光盯着自己,又一次慌了神。她扭过头去。
三爷走向伯驾,说:“兄弟,这时候就别介意那么多了。大家一起去通州,军营边儿上,那里稳保安全。”
伯驾看向三爷,读懂了他的真诚,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向美玉,二人耳语了几句,美玉便回护士站收拾行囊。她低头和三爷擦肩而过,二人都体会到对方的慌张,也都抑制住那几近崩溃的神经,装作若无其事。
全有已经准备启程,嘉略突然从车里探出身子来,嚷嚷着:“巴斯德院长怎么办?”嘉略使劲挥动着手臂,招呼三爷到跟前说话。
“他不是去了朝鲜么?”三爷从后面的车旁跑过来,问道。
“他过燕子湖,有病人,就留下帮他们看病了。说过了夏天再去朝鲜。”嘉略说。
伯驾小跑过来,对三爷说:“我去燕子湖找巴斯德,那儿只有他一个人,不安全。”
美玉和嘉略坐一辆车,她听出伯驾要独自冒险去燕子湖那么远的地方,急忙把头凑到车窗处,她刚要开口问,却见着伯驾和三爷的脸,紧挨着,摆在眼前。
美玉定了定神,没说话,又回到车里。
“您去燕子湖,那不是半路就被劫了?还是我去吧。”三爷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么英雄气概的话,是真的关心巴斯德,还是要在美玉面前逞能,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但总之是说出了这句话。
果然,美玉再次把头伸到车窗处,她再次看到两张紧挨着的脸,只好又一次,不言语,回到车里去。
嘉略急得跳下车,对三爷说:“三叔,您自己去不行。”
“我去,三叔我跟您去。”容川也跳下车,急切地说,巴斯德是他的恩人。
“别添乱,你们把美玉带到通州去。”三爷当着伯驾的面儿,嚷嚷出这句话。 话一出口,俩人都觉得有点不得劲儿。
三爷将嘉略拉到一边,说:“龙首有可能就在那玫瑰山下,不确认,但是有八九。眼前不着急动,日后有机会,我若不再百望山,你做好接应。”
“三叔,我记住了,可是,您不带着去通州,就我们俩臭小子,和那几个话都说不利索的车夫,不更是惹人耳目啊。”嘉略说。
艾克曼走过来应:“您还是先跟我们回通州,巴斯德院长得了风声,自会直奔朝鲜,不会再逗留。”
三爷叫来燕子湖伙计,“那就麻烦您回家一趟,让院长尽快去朝鲜,不要再逗留。”
就这样,医馆的四辆马车,分两路出发,满载着乔装了的洋大夫们,往通州大营驶去。燕子湖伙计赶着一辆毛驴车,往北去。
嘉略说的没错,这一路惊心动魄,几次命悬一线,若没有三爷在,大家也就一起交代了。
他们是太阳落山后才出发的,三爷算计着,就算绕东郊去通州,天亮时也可抵达。夜色凝重,月朗星稀,虽不好走,但月亮照着也能看清。开始的那段路,他们一行人甚是顺利。
为了掩人耳目,怕有人拦车翻看车内,三爷将几个汉人孩子分配到各个车里,嘉略、容川、全有各负责一辆,美玉留在三爷自己架着的车上。
三爷正纳闷怎么如此顺利,嘉略的那辆车就被石头绊住,一只轱辘半掉下去。
艾克曼、三爷和伯驾,下车商量,大家决定把人挤一挤,丢下这辆坏了的车。伯驾谦让着,上了那辆没有美玉的车。他并非要给三爷个面子,而是不想让美玉觉得尴尬。伯驾在车窗处对美玉说,“我去后面那辆车,我个子大,别挤着你。”
美玉嘱咐他:“那您当心。”
三爷看着俩人甜甜蜜蜜的对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也只好继续赶车。天微凉,眼瞅着进通州城门,还是被几个逃荒的给拦住了。
“下车,下车。”领头儿的嚷嚷道。
三爷一听,这是本地人的口音,提着的心放松下来。三爷说:“哥儿几个这是几个意思?”
“别废话,下车。一大早急着赶路,准没好事儿。”领头儿的很不耐烦。
三爷跳下车,走近那人,“兄弟要买路钱不是?咱都是老乡,您说个数,别惊动我们一家老小。”
领头儿的见三爷一语中的,倒也不含糊:“您哪儿的?口气不小。看样子,是做买卖的吧。”
“小本生意,趁着天儿还不太热,去西边儿山里转转。过些日子天一热,就哪儿都不去,老老实实家待着。兄弟几个这是守了一宿?那赶紧找地方睡一觉,睡醒了喝酒。”三爷说着,从衣袖里掏出钱袋子。没打开,全都塞给领头儿的。
那确实是很沉的一袋子钱,领头儿的没怎么动心,周围几个跟班儿的,都看红了眼。
“兄弟客气。”领头儿的扭身对他的伙计说:“兄弟,挨个儿车里瞅瞅,没什么闲杂人等,就放行。”
三爷拦住他们:“我们一车都是老幼妇孺,可是不方便见人,回头再给吓着个好歹,您还得找地方给他们看病。”
“别愣着,麻利点儿。这位爷,不让你们下车 ,已经够给面儿的了。”领头儿的跟本不听三爷说什么,他身旁的伙计,赶紧上前挨着个儿地去掀车帘子。
伙计从最后一辆车查起,那辆车里,坐着嘉略和伯驾几个。嘉略一个人,自然是挡不住后面的洋大夫的。他浑身哆嗦着,看着车帘子被掀起来,和车下的那伙计打了个正照面儿。那伙计不是别人,正是早先他们收治的腹痛病人的家属。那病人是走投无路来的百望山,九国医馆仗着胆子收下,嘉略和伯驾精心治疗,才保住命。病人家里不富裕,付不起那么多诊费,伯驾好说歹说哦,才劝服艾克曼给做了义诊。病人出院时,一家老小跪地上磕头谢恩。
那伙计盯着嘉略,又侧头看看他后面的伯驾。他冲着嘉略点点头,放下车帘子,朝下一辆车去。伙计眼不拙心不瞎,他挨着个把三辆车查看一遍,然后走向领头儿的说:“头儿,都是老幼妇孺。”
领头儿的垫着手里的银子,“走吧走吧。日后别大半夜赶路,也不差那么一宿住宿的钱。”
三爷恭维着笑,点头哈腰地给领头儿的道谢。头辆马车启动时,那马拉不动,因着车里的人太多了。那伙计用身体当着领头儿的视线,装作要分钱的样子。领头儿的不耐烦地把他赶开,说:“急什么?少不了你的!”
伙计嘿嘿笑,直到三辆车都走远,他才从领头儿的身边离开。
伯驾对坐在最里面的艾克曼说:“艾克曼,感谢您当日答应给他们免了诊费。您的善良,救了我们。”
艾克曼淡淡地回应:“您是在讽刺我,伯驾。不过我会为此仔细反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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