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海城。
天明被雪女揪着耳朵进了有间客栈,几人易容,行迹小心,却也不免的雀跃兴奋。
长途跋涉,艰难小心的躲避着秦军的追杀,从墨家机关城一路到桑海城,又何止一个艰辛了得。
盖聂却知,黎明前的黑暗最为可怕,他依旧保持着极高的警惕,让众人先行,在他跨入有间客栈的时候,回头警惕性的最后一瞥。
便是这一瞥,让他少见的晃了神,一个少年从眼前跑过,欢呼着快速跑远,少年白发,衣着玄黑,材质上乘,脖子上的金项圈表明了少年的高贵身份,尤其是,那张有几分似曾相识的脸。
少年已经彻底跑远,盖聂跨进门,低着头,一时沉默。
高渐离警惕的看过来,询问道:“盖先生?”
盖聂摇头,朝人群聚去,庖丁在一众墨家弟子中是很耀眼的一个存在,听着众人介绍,他一心二用,思绪再次远走,内心感叹一声,如果那个孩子还在,也或许便是那个年岁,比天明还要小两岁的,可惜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呢。
那么久远的事了,怎么会忽然想起呢?或许是将近十年未见的卫庄忽然出现,或许是两人在机关城的交手,让他想起了早已尘封于记忆的从前。
两人形同陌路,怕是连卫庄都已经忘了两人曾经那么的亲近过。
是巧合吧。
但万一,不是巧合呢?巧合的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白马非马,儒家论战,精彩至极,当晚,张良到有间客栈的时候,便是盖聂,也不由一拱手,由衷的佩服。
张良得体大方的笑笑,“在纵横面前谈谋略,良岂非要贻笑方家?”
盖聂略做犹豫,问出了一直放不下的心事,“张先生久居桑海,在下冒昧,想打听一个人。”
张良好奇,“什么样的人?”
盖聂道:“今日在有间客栈外,曾见到一个少年,黑衣白发,颈上有一只小指粗的金项圈,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张良想了想,摇头,“抱歉,没有印象,桑海城安逸富庶,有不少富贵人家来此定居,商旅更是不绝,打听人的话,盖先生更应该请教丁掌柜才是……慢着,盖先生刚才说,黑衣白发?”
盖聂平静的看着他,他知道张良与卫庄素有交情,张良又极聪慧,显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黑衣白发,是卫庄多年未改的装束,卫庄与墨家刚添了新仇,朝庖丁打听自然是不能。
张良感觉匪夷所思,试探道:“什么样的白发,与雪女姑娘一般的?盖先生可看清了那少年的长相?”
盖聂道:“惊鸿一瞥,并未看清,但那眉目与发色,与其说像雪女姑娘,不如说更像卫庄。”
他话语平静,却瞬也不瞬的盯着张良表情,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但张良的反应让他失望了,张良眯了眯眼睛,笑起来,“盖先生是在与良开玩笑,还是要打探卫庄的下落?不得不说,阁下找错人了,关于卫庄兄的事,我不会多说。”
感觉出他的不悦,盖聂无法再问,张良显然并非是一个试探的好对象,他只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当年张良作为流沙的一员,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的话,就算卫庄不愿明言,以张良之聪慧,或许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看张良的反应,要么是撒谎的水平太过高干,要么是他当真不知孩子的存在,盖聂判断,更有可能是后者。
入夜,盖聂从窗口翻出有间客栈的时候,发现早有人等着他,盗跖双手抱臂,斜着眼睛睨他,“早就发现你今天不对劲,要逃跑吗?”
高渐离在房顶上居高临下,“盖先生对墨家有恩,去留我们本不便过问,只是有间客栈作为墨家的暗桩,本是十分机密之事,阁下要走,也该留下什么话才是。”
盖聂道:“在下尚未准备离开,此时出门,是为寻人。”
高渐离道:“什么样的人?”
盖聂不语。
盗跖道:“初到桑海,你便要寻人,寻得是故人吧,还是咸阳城的故人?”
盖聂摇头,依旧不语。
僵持片刻,高渐离率先跳下屋顶,“盖先生快去快回。”
一个时辰内,盖聂把桑海城大大小小的巷道转了个遍,热闹场所也有探寻,但毫无目的的寻人何异于大海捞针,他无功而返。
在白日里,他也不死心的寻过两回,毫无线索,仿佛那日所见竟是幻影,但世事就是这么奇妙。
墨家诸人商量后,决定往城外的墨家据点转移,出城之际,盖聂再次见到了那个少年。
少年坐在一辆华丽马车车顶上,手里拿了只风车,笑的欢快而灿烂,盖聂此时发现,这少年的眉毛竟然也是白色的,脸部轮廓稚嫩柔和,但那的鼻尖与深邃的眼眶再熟悉不过。
若说巧合,实在太过巧合,若说陌生人之间长相有相似,实在太过相似。
当然,这一次,不只是盖聂看到了这个少年,所有人都看到了,几人惊疑不定,对视片刻,盗跖便欲上前,被高渐离死死拉住了,“不要冒失,若这个孩子当真跟卫庄有关系,那么流沙一定就在附近,我们此时暴露在卫庄眼前是极端不智的,也或许,是我们认错了人。”
盗跖欲挣脱,“我就不信,这世上有这般相似的两个人,我敢打赌,这孩子跟卫庄一定有关系,流沙,哼,你怕流沙,我可不怕。”
高渐离思索片刻,已到岔路,少年的马车与他们的方向相反。
高渐离道:“我们不能心存侥幸,我们仍往据点而去,小跖。”
盗跖会意,便要下车,盖聂道:“我去。”
众人视线瞬间盯到他身上,皆是惊疑不定。
盖聂解释,“如果卫庄真的在附近,跖统领应付起来怕是不便。”
盗跖瞬间恼了,“我或许打不过卫庄,要从一个人眼前逃走,对我来说再轻松不过,别说从卫庄眼前,就是从你眼前,我也有十足把握。”
盖聂不语。
高渐离深深看一眼盖聂,点头道:“快去快回,至于墨家据点的地址……”
盖聂跨出马车,“我自有法子寻到。”
盗跖气哼哼道:“牛什么牛,剑圣有什么了不起吗?还不是夹着尾巴跟着我们一路逃亡……”
高渐离道:“小跖,你少说两句,盖聂要走,我们没有一个人能留下他,他能留下,一是因为天明,二是因为蓉姑娘,还有,你怎能把我们来桑海这一路称为逃亡呢?”
盗跖还是不服气,“本来也没什么,可一到桑海,这家伙就感觉不安分了,肯定不是我多心。”
雪女道:“你的感觉终于有一回是准的,我也发现了,并且,我似乎猜到了他不安分的原因。”
盗跖瞪大眼睛,“快说快说,什么原因?”
雪女道:“你们难道没有发现盖聂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没有一点吃惊的表情吗?江湖上没有一个传言说卫庄有子嗣的,而刚才小高说那孩子可能与卫庄有关联的时候他并没有否认,联系到这几日盖聂三番两次的出门寻人,还不够明显吗?”
班大师捋着白胡子道:“哦,盖聂可能很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跟卫庄有密切关系的孩子在,到桑海之后凑巧碰上了,只是,盖聂为什么要留意一个跟卫庄有密切关系的孩子呢?我们跟卫庄有仇,那么盖聂呢?”
高渐离道:“世传鬼谷门下纵横二人生而为仇,在机关城观两人之战,生死相搏,殊无情意,但怎么说他们两个也是师兄弟,或许有许多外人不知的秘密。”
盗跖道:“那你还让他去跟踪那个孩子,万一对我们不利怎么办?”
高渐离摇头,“如果这孩子真的是他这几日寻找的人,你觉得我们能拦得住他吗?”
盖聂没有听马车内墨家众人的议论,也毫不在意墨家众人的议论,当他看清那个孩子的眉眼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的感觉没有错,这个孩子就算不是卫庄的孩子,跟他也该有密切的关联。
马车行进速度并不快,盖聂在官道旁的树林间穿行,跟踪的十分轻松,直到他发现有另一批跟踪者,五六个人,皆是黑衣斗笠,身形矫健,跟踪手法老练,盖聂在对方发现他之前隐匿行踪,小心观察。
夕阳西下,残日挂在树梢,行旅匆匆,马车也加快了进度,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官道上已几无行人,马车上的人毫无防备,在道旁的茶舍停了车,盖聂这才看清马车里坐着的人。
这人五短身材,肥硕油腻,周身打扮的金光闪闪,光是十根指头就戴了八个形状材质不一的戒指,他也不怕被人看到,十根手指全露在外面,敲了敲茶舍的木桌,“来几样小菜,上一壶好点的酒,动作要快。”
茶舍伙计立即应声,“您稍等,还有什么吩咐?”
五短身材道:“再备上几条腊肉,我看看你们的酒,可以入口的话,捎上几壶也行。”
黑衣少年跳下马车,道:“我说赵叔,你就别喝了,也不怕喝死。”
这是盖聂第一次听到这孩子说话,声音还是稚童嗓音,软糯清脆,有几分撒娇,有几分疲赖,是天明那样从小失去双亲四处流浪的孩子所没有的骄纵。
盖聂看出,这两个人都有功夫,五短身材的功夫至少算得上江湖二流,少年也不算弱。
便在此时,追踪的黑衣人忽然发动,先是一把短刀笔直射到茶舍伙计身前的柱子上,警告意味十足,然后六道身影同时跃出,对茶舍形成合围之势,其中一人道:“我们打劫的是这只肥羊,无关紧要之人速速离开。”
茶舍内原本有两桌客人,一听这话二话不说奔逃四散,五短身材也不惧,双手一转,两把弯刀已在手中,“哪里来的不长眼的,竟然劫到我赵老四头上,也不上江湖上打听打听我赵老四的名头,是你们该动的吗?你们老大出来,我有话说。”
黑衣人森冷道:“有话阴间说去吧,你死期到了。”
他一挥手,六人同时出手,六把一般无二的剑,出手也十分相似,赵老四口气不小,手底下功夫一般,瞬间被压制。
盖聂眯起了眼睛,六个人的招式十分眼熟,罗网。
这赵老四显然是个生意人,怎么会跟罗网结仇呢?
那个少年,很是淡定,在桌子一角坐着,吃着伙计端上来的牛肉,口里道:“赵叔加油,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他的淡定持续不了多久,一脸吃惊,在一个黑衣人把剑插到他跟前的桌子上的时候,他跳起来抬掌便打,有板有眼,看起来底子打的颇为扎实,但到底年幼,在黑衣人手下走了十几招便被彻底压制,随时都可丧命。
盖聂无法再等,随手截了一段树枝,树梢部分随手甩出,笔直刺入与少年缠斗的黑衣人咽喉。
盖聂出手迅疾狠辣,为防身份暴露,他动了杀机,他甩出的树枝杀了一人,以树枝为剑,刺出的第一剑杀了第二个,以他猜测,罗网并非死士,一见危机不会缠斗,他已算准了其余四人逃离的方向,那四人却出乎他预料。
其中一人转身面对他,另外三人同时对赵老四递出杀招,在盖聂一剑刺穿挡路之人咽喉的时候,三把剑也同时刺入了赵老四身体,盖聂树枝一回,三人毙命,赵老四也在血泊。
少年一脸惊慌的扑到赵老四身前,赵老四却抓住他手腕,瞪着眼睛嘶声道:“逃,快逃……”
他口里的血不间断不停歇的流出,以盖聂判断,片刻间便会断气。
果不其然,在少年嘶喊着的时候,赵老四握住少年的力气减弱,话语渐消,“无名,逃……”
原来,这个少年叫做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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