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打着呵欠应声开门的时候,着实被吓住了。
盖聂背着一团黑影,黑影传来规律而清浅的呼吸声,盖聂身上脸上不少血迹,庖丁直觉便想,是不是天明在小圣贤庄暴露了,因为盖聂背上的明显是个孩子。
庖丁迅速打开大门,盖聂却没有立即进入,“丁掌柜,在下背上的孩子身份尚且不明,能否进入还请定夺。”
庖丁视线往他背上瞄,就着昏暗光线,看清了耀眼的白头发,“是那个,跟卫庄很相似的孩子?”
盖聂道:“是。”
庖丁道:“他……怎么了?受伤了吗?”
盖聂摇头,“他亲人刚刚死去,受到惊吓,我无法把他一人留在荒郊野岭,也不能贸然带回墨家据点,所以前来叨扰,若不便收留,断不相强。”
庖丁往后退了一步,让开路来,挠了挠头,“盖先生太客气了,快进来吧,我这本来就是客栈啊。”
盖聂把孩子放上床榻的动作堪称温柔,庖丁偷眼去观察,卫庄鼎鼎有名,他却是没有见过的,听盗跖传来的消息,不免好奇,“这孩子,真的是卫庄的?”
盖聂抿了抿嘴,视线在无名眉目上一落,“暂时还无法确定,丁掌柜在桑海多年,可曾听过赵老四的名头?”
庖丁道:“是不是一个又矮又胖的跟水缸一样恨不得把身上所有地方都串上宝石的胖子?听过,赵老四做的是珠宝生意,常年游走于贵族之间,手里的货源不错,在桑海城也算小有名气,他怎么啦?”
盖聂再看一眼无名,“他死了,死于罗网之手,这孩子称其为赵叔。”
庖丁直觉缩了缩脖子,“罗……罗网啊,那……”
盖聂等了片刻,庖丁终究没说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来,盖聂取出一方粉红手帕来,手帕一角以精致绣工绣出一枝梅花,还有个花体“玫”字。
庖丁脸色瞬间微妙了,盖聂眼中神色一闪,“丁掌柜认识此物?”
庖丁道:“这……桑海城的人都知道,这是城南揽秀坊的老板娘玫姑的信物,盖先生怎么……”
……还有这种爱好。
盖聂脸皮丝毫不变,收了帕子,“我出门一趟,这孩子劳烦丁掌柜代为照看。”
张良接到盖聂邀约的时候,他正准备去赴卫庄的约,他不由好笑,见到卫庄的时候便真的笑了出来,卫庄不悦,“子房今日看来心情颇好?”
张良道:“我只是在想,我近日脸面不小,能得纵横两位接次邀约,这世上应该没有他人能有这样的殊荣。”
卫庄微微皱眉,语气不善,“盖聂,他找你做什么?”
张良道:“以卫庄兄之见呢?”
卫庄哼了一声,“盖聂寄居墨家,若是与墨家有关之事,大可以让墨家代为传信,与墨家无关且又找上你,当是与你有关,儒家刚刚被李斯造访,应与儒家关系不大,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他在通过你调查流沙,或者,他是在找我?”
张良似笑非笑,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或许。”
卫庄警告,“子房。”
张良道:“他找我的原因要见面才知道,你就不好奇他定下的约会地点?”
卫庄挑动嘴角,一脸嘲讽,“我这位师哥一向没什么创意,但能让你好奇,这地点或许很有趣。”
张良笑得愉悦,非常乐于揭开这个答案,“地点是,城南揽秀坊,桑海城最大的青楼,时间是,日落之后。”
卫庄恶狠狠瞪他,那表情仿佛是刚刚吞下去一只苍蝇。
张良笑的更加愉悦,说出后半段话,“但以我猜测,他应该没有心思赏花弄月,我听墨家的人说他最近几日一直在找一个人,或许是有了新的进展。”
卫庄视线调回,“盖聂要找的人,是……”
张良决定不再在鲨齿边缘试探,给了个痛快的答案,“他也曾向我打听,他要找的是个黑衣白发的少年,他曾明言,那少年与卫庄兄十分相似,卫庄兄觉得,他找的是……”
寒光一闪,鲨齿忽然出鞘。
冰冷剑刃逼上脖颈,这让张良始料未及,但他毫不惊慌,不紧不慢的说出最后两个字,“……谁呢?”
卫庄咬牙,声音从齿缝渗出,“子房,你在戏弄我?”
张良不顾鲨齿威胁,侧头看向卫庄,惊讶的发现他双眼血红,竟然动了真怒,他快速思索,“看来,确实有这么个少年存在,让我猜猜,这少年应该姓卫?”
卫庄鲨齿逼近一分,张良脖颈瞬间见了血,鲜红刺目,卫庄收剑,后退一步,强行压制怒气,“我要离开几日,等我回来,希望你给出的答案足够让我满意。”
张良惊讶,“你要离开?”
卫庄道:“只是几日,近日流沙被人针对,寻衅者像苍蝇一样让人厌烦,是时候解决了。”
张良是爱热闹的,揽秀坊的热闹他也喜欢,以赞赏的目光一路掠过花巷,登上揽月坊的阶梯,敲响约定好的房间的门。
尚未进门,便觉门内一阵寒凉,张良漫无目的的想,夏天应该是与鬼谷二位相处最融洽的时间,他们可以被当做天然冰炉使用。
推门而入,当先便是一幅活色生香画面,娇艳女子披着粉色轻纱萎靡地面,青丝如瀑,柔美肩背,是张良看到的第一眼景象。
张良默念“非礼勿视”,快速脱下斗篷,关上房门的同时,玄色斗篷已经落在女子肩上。
张良这才打量房间,房间内一览无余,奢靡花厅,半透明的屏风以及其后的空间,再无其他。
盖聂看得出是在闭目调息,敲门声才让他睁开眼来,他的表情仿佛这里是一间可以打坐静思的陋室,而不是最奢华的揽秀坊,面前也没有勾人心魂的美娇娘。
盖聂站起来扶手一礼,十分客气,“有劳张先生跑这一趟,请坐。”
张良耸肩,随意坐下来,自动自发的提起桌案上的茶壶,壶内茶水已冷,他又松开手来,搓了搓手,道:“盖先生相邀,是为何事?”
盖聂道:“冒昧相邀,是想请张先生听一段口供。”
张良道:“什么样的口供?”
盖聂道:“关于……罗网的。”
张良敏锐的感觉到他说“罗网”二字的犹豫,但并不说破,“请。”
盖聂抬了抬眼睛,扫一眼美娇娘,“玫姑,可以说了。”
张良倒吃惊了,“玫姑……揽秀坊的老板娘吗?”
玫姑瞧来神色憔悴疲惫,妆容虽然艳丽,衣着虽然露骨,但那张脸的神色着实算得上乏味可陈,张良心想,盖聂瞧着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对女人可真是一点都不心慈手软啊。
玫姑冷冷瞥他一眼,“小圣贤庄的张三先生,可真是久仰大名啊。”
张良并不多言,“不敢当。”
玫姑挪了挪身子,把肩上的斗篷拉的更紧一些,在这样两个人卖弄风情简直是对牛弹琴,她甚至一寸肌肤都不愿外露,“揽秀坊做的本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我有一位客人姓赵名岳,外人称其赵老四,是个财大气粗的珠宝商,赵老四昨晚在郊外被人给杀了,他手里有一方我送出的帕子,这煞星便寻到我这来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盖聂拿起冷掉的茶壶,取了杯子给张良倒水,倒出来的水竟然是冒着热气的,明明不见他有任何动作,不只是玫姑吃惊,张良也不由吃惊,这是显而易见的威胁。
盖聂道:“再说的仔细些,你的祖籍,赵岳的,或者你想起来的任何事。”
玫姑缩了缩脖子,“我……与赵岳本是同乡,我们都是赵国人,少年时在邯郸便有来往,我出身贫贱,做的本就是皮肉生意,但赵岳不同,他殊无名气,祖上却是赵国赫赫有名的贵族,他的父亲赵麟更曾是赵国炙手可热的大将,因战场失利叛逃出国,一家三族被灭,赵岳九死一生逃出生天,才有了现在的赵老四。”
张良眼珠一转,“赵国赵麟?”
盖聂道:“张先生想起了什么?”
张良道:“有传言说,赵麟的叛逃与全族被灭实为赵国宫廷权力倾轧所致,是否为真只有当事人知道了,赵岳被杀,与罗网有关?”
盖聂道:“罗网拼死刺杀赵岳,我救之不及。”
张良道:“盖先生是在告诉子房,罗网已经到了桑海吗?”
盖聂盯着他,“张先生可还记得前几日在下打听的那个黑衣白发的少年?那个少年正是赵岳的子侄,此时以已我带回。”
张良眼前一亮,“我可否一见?”
盖聂走到窗边,窗外有一株翠柳,翠柳上一直翠鸟正展翅飞走,谍翅鸟。
盖聂道:“小庄何时来的桑海?”
张良端起茶杯,轻吹氤氲茶水,仿若未闻。
盖聂再道:“若张先生再见到卫庄,劳烦代为转告,盖聂请见。”
一阵清风吹过,张良抬头看时,窗口已失了盖聂身影,张良暗叹一声,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纵横之间的连线人了,真是无妄之灾。
有间客栈外,盖聂蓦然停下脚步,翻身上了屋顶。
房内说话的人十分熟悉,盗王之王,盗跖。
盗跖正道:“你这小鬼,当真是有口福啊,作为兄弟,我想蹭一顿庖丁的饭菜都是难上加难,你竟然吃了三顿,你说是你的脸大呢,还是盖聂那家伙的脸大?”
无人回答。
轻微动静后,无名叫道:“把碗给我。”
盗跖道:“给你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个,老实说,你是不是姓卫,卫庄的卫?”
听动静,大约是无名去抢却未成功,无名恼道:“我爱姓什么便姓什么,关你什么事?”
盗跖道:“这就是承认啦,要真是卫庄的血脉,那就要劳烦你跟我走一趟啦。”
轻微动静之后,盗跖抓着无名从窗口掠出,恰好看到盖聂。
盗跖瞬间表情讪讪,“我……邀请这小鬼到郊外一游,你不会介意吧?”
盖聂道:“以他来要挟卫庄,是你个人的主意,还是墨家一致的意见?”
盗跖眼珠一转,“这个……我来见这个小鬼,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怎么,你有意见?”
盖聂伸出手,“把他给我。”
盗跖把无名往身后一藏,无名挣动的更加厉害,他差点抓不住,“带他逃走?”
盖聂道:“跖统领要往何处,在下带着他跟随便是。”
盗跖转了转眼珠,递出正准备以牙齿来对付他手臂的无名的时候,还不死心的确认一句,“撒谎的话,可是有失剑圣尊严的哦。”
盖聂接过无名,把他放上实地,蹲下身来看他,“今日我有事外出,你可还适应?”
或许是他声音温软,或许是刚才盗跖下手太重,无名揉了揉鼻子,眼眶瞬间湿润了,用力吸了口气,以软糯夹杂了浓重鼻音的声音道:“这人是个大坏蛋,你武功那么厉害,为什么怕他?”
盖聂摸了摸他脑袋,站直身体,“等你长大一些就会明白,有些事必须去做,与自身强弱无关,我背着你,好吗?”
无名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你……真的会保护我吗?就像你昨天跟我保证的那样?”
盖聂背朝着他蹲了下来,心里叹了口气,“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的。”
盗跖当前领路,耸了耸肩膀,“看来传言果然不能信,都说纵横是死对头,你们的关系很不一般嘛,卫庄的孩子要你来保护,若卫庄不是那么坏事做尽的话,这还是个蛮有意思的发现。”
盖聂不语,盗跖也没指望他回话,在他看来,盖聂基本就是个闷嘴葫芦。
但盖聂沉默一会,竟然答话了,“我与卫庄同门三年,同门之谊毕竟是存在的。”
他这句话说得平淡且隐晦,许多事在心头翻搅,明明思绪万千,说出口的只能是这么平淡如清水一般的话语。
盗跖可没心思研究他话里的意思,“你这个人真是怪,你捡到天明跟捡到这个孩子是一样的吧?其实你这个人不算太坏……”
他回过头来,晃了晃手指,“如果,跟卫庄那家伙保持界限的话。”
盖聂不再言语。
盗跖的方向是城南的一座小村庄,这个村庄与别处没有不同,唯一的区别是碰到的所有人都有着不弱的武功,待见到一脸戒备的高渐离之后,盖聂确认,这就是墨家所说的秘密据点。
高渐离眯起眼睛,“这个孩子……”
盖聂道:“流沙已经到了桑海,但目前为止,他与流沙没有关联。”
高渐离道:“他的身份是?”
盖聂道:“赵国叛将赵麟之后,昨晚他最后一位亲人被罗网所杀,他与这世上无数的孩子一样,成了孤儿。”
高渐离眼中涌出同情与愤怒来,“……带他进去吧。”
墨家六位统领都在,看来是特意等着的,盖聂放下无名,拉住无名的手,道:“这孩子叫无名,会短暂的与我住在一起,他的安危由我来保护。”
高渐离道:“他与卫庄有何关系?”
盖聂道:“各位若想以他要挟卫庄,在不危及他安全的情况下,我不会反对。”
高渐离不悦,“墨家行事自有准则,断不会无耻到以一个孩子作为要挟。”
盖聂神色不动,“那便算在下失言。”
气氛有些冷场,盖聂到底对墨家有恩,也没有人愿意轻易挑战剑圣,班大师打了个圆场,“天色晚了,盖先生不如先安顿好孩子,再议事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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