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鸿宇缓缓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屋顶有些分不清是在哪里。愣了好一会儿,他才坐起身,伸手压紧一抽一抽疼得厉害的额角。
这一次,没有人会来打搅他。
掀起床帏走到窗前,“吱吖”的轻响后,木制的窗向外打开,有些刺眼的光随新鲜的空气一道迫不及待涌入房间。
骤然见到阳光,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的眼睛一阵刺痛,难受得想要流泪。苏鸿宇却固执地瞪大眼睛,看向外面陌生的世界。
今天天气极好,蓝的天,白的云,青山绿水一览无余。山间特有的凉风打着旋儿擦过他的肩膀,吹起几缕散落在胸前的墨色长发轻轻飞舞,也吹散了他满腹的思绪。
这不是他熟悉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却也不能说完全陌生――“苏泓御”在这里度过了三十多个年头。
之前的昏迷,竟零零碎碎让他“看到”些苏泓御的过往。
少年丧父,仓促上位,内有心怀不轨之人,外有趁机来犯之敌。“他”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之辈,又手持利刃率众将来犯之敌尽数斩杀,一战成名。之后的日子里“他”忙于修习武艺,忙于整顿内务,忙于应对慕名而来之人......如此这般,待到终于能松一口气时,竟已过去十个春秋。
“他”便将大多杂务都丢给属下,自己则愈发深入简出,或月下独酌,对影成三,或打坐静修,精进内力,又或者偷溜下山,一人一剑随性而游……
直至“他”在静室运功时不慎行错内力,走火入魔,回天乏术之际骤然失去意识。
再睁眼时已是异世之魂。那些曾属于“苏泓御”的风起云涌或山河壮丽,如过眼云烟,看过也就罢了,终究入不了心。
这或许就是一趟单行的旅程,苏鸿宇想,无论是“他”还是他,都已回不到过去。他能做的只有珍惜眼下,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重新开始。若那人去了他的世界,机缘之下重获新生,他愿送上祝福,道一声珍重,若那人就此折戟沉沙,他也只能叹一句世事无常,仅此而已。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那个人,景凌之......
原主并不是性情严苛之人,衡教在原主掌权的这几十年中刑罚条例日渐宽松,大多只是略作处罚警醒一二,唯有触及底线时严惩不贷,绝不姑息。叛教为其一,噬主为其二。
不知他昏迷了多久?太晚的话,他就真的只能给这位影卫统领收尸了。
早在木窗被打开时,就有听到动静的仆役鱼贯而入,轻手轻脚将清水毛巾等一应用具摆放整齐,悄悄退下。此时正方便苏鸿宇稍作洗漱,按照“记忆”中的样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头发实在是无能为力,只得任它披散着,就这样踏出房间。
衡教总部坐落在常山上,倚山傍水,景色自不必说,又兼之几代教主门生共同努力,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与常山相映成趣。有时山间云雾缭绕,称一句人间仙境亦不为过。
苏鸿宇醒来的屋子在常山半山腰,是原主心生退隐之意时着人建造的,平日里若无要事并不会有人来打搅。除去主屋,左右各有耳房,再往前是两座厢房,虽时时洒扫,却常年空置。屋前是一片空地,多用来演习招式,旁边还栽了几颗大树,不知品种,有两人环抱那么粗,树下放着石质桌凳,是盛夏乘凉的好去处。再往外就是一条蜿蜒看不到头的山路了。
苏鸿宇走在环山的小道上,努力把梦中所见的场景与眼前的路一一对应,走过几个岔路,又转过几个弯,还走错了几次,他一边庆幸没人看到,一边跌跌撞撞摸索着,几经波折后终于找到了影卫营的入口。那地方似是个山谷,四面环山,若无人指引就算找到地方也不得其门而入。等他站在大门口,早有两名黑衣的影卫候在那里。为首那人苏鸿宇认得,是上一任影卫统领,苏七。在他的父亲,上一任衡教教主身死后,接管影卫营,负责培养新人和执行对犯错影卫的惩罚。
苏鸿宇暗自深吸一口气,一正神色,缓步走到距那两人两步之遥处站定。
苏七领头,余下那影卫站在苏七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两人齐齐跪下,低头行礼:“属下见过主上。”
离得近了,隐隐似有血腥气自苏七身上飘散开来。苏鸿宇微皱起眉,到底没有退开。他挥手免了二人的礼,直接说明来意:“带我去见景凌之。”
“是。”苏七应了一声,站起身,“属下冒犯。”言罢,他微侧身走在苏鸿宇左前方半步,一路向内。
影卫营亦是依山而建,却与衡教主体建筑截然不同。平整简洁的房屋一间间一排排分布齐整,其间偶有黑衣人匆匆穿梭其间。在苏鸿宇经过时,均停下动作,跪地行礼,低头等候,直至他行过,才有各忙各的事情,井然有序,阶层分明。
苏鸿宇在苏七的带领下横穿过整个山谷,才到达山脚下的刑堂,又在刑堂内穿行了好一会儿,来到一处石壁前。
苏七上前一步,极为熟练地在石壁上拍拍打打十数下。隐藏在墙内的机关悄然启动,带动挡在两人面前的石壁无声滑向一边,露出昏暗的隧道。干净整洁的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镶有一盏油灯,橘黄的火焰跃动着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努力照亮这块阳光到不了的地方。
“苏泓御”知道影卫营有这样一座建在山里的关押重犯的特殊囚笼,苏鸿宇在回忆中却没见他来过。如今,他站在入口处,低头看一眼脚下。前方不到半米的地方,黑暗与光明的界限如此分明,跨过去,大概就是地狱。
许是他停留的时间有些长,候在隧道一侧的苏七低声问道:“主上?”
“没什么,继续带路。”说罢,苏鸿宇一脚踩过那条分界线。他只是突然想到,若是他的异常被发现,等待他的大概就是在这样无望的黑暗地狱里沉沦,再被问出所有秘密前,连死亡都是奢望。
苏七只以为主上是因为即将见到的人而心生波澜,他不再出声,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带路。
见苏七没有追问,苏鸿宇暗自松了一口气,捏紧掩在长袖下不知何时布满冷汗的手,一路沉默地走过两侧空置的牢笼。
前方隐隐传来什么声响吸引苏鸿宇的注意。他看了眼苏七,只看到一个背影,被烛光映得不甚明晰。又走了一阵,苏七在一扇厚重的门前停下,伸手一推。原本隐隐绰绰的声音清晰落入苏鸿宇的耳中。
火焰燃烧时微弱的爆鸣声,鞭子甩动时呼啸的破空声,锁链相击时清脆的碰撞声,还有隐在这些响动里凝神才能分辨出的破碎在喉咙里的呜咽。
苏鸿宇跨过立在门边的苏七,明艳的火光中,屋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正中的屋顶垂下一条铁链,牢牢绑缚着一人的双手,将他整个人拉扯得不得不将身体拉伸到极致,用力踮起脚尖才能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脚上缠着脚镣,另有沉重的铁球被串在脚镣上,在他被鞭打的力道抽得整个人向前倾倒时帮他稳住身体。
那人头发散乱,光裸的上身遍布鞭痕,皮肉外翻,几乎看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下身的裤子同样满是血污,褴褛地挂在他身上,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样子。那人赤着脚,不时有鲜血蜿蜒过脚踝,与他脚下暗色的血污混在一起。
景凌之......就算被严刑拷打至此,他依旧一声不吭,默默咬牙受了。
苏鸿宇只匆匆扫了一眼就别开眼不敢再看。他用力掐紧大腿,借那一点疼强自稳住呼吸镇定心神。
屋中负责行刑的影卫早在苏鸿宇出现的那一刻就停下手上的动作跪倒在地上:“属下参见主上。”
突然变得安静的刑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主......主上......不知何时,似乎永不停歇的鞭打停了下来。被持续不断的疼逼得几欲发疯的脑子在听到“主上”时愣了一下。景凌之睁开被血模糊的眼睛看过去。有一人负手立在入口处,看不清面容。他血色的视野里最后看见的,是那一双跃动着火光却依然清冷的眼,直直看到他的心底,激起一身冷意――是......是主人,来见他,来带他走吗?
“苏七,他我就带走了。”苏鸿宇丝毫没察觉那人的视线,他转身吩咐苏七。
苏七原本想劝一句不合规矩,但见主上神色坚定,终是没说出口,只是点头称是。影卫营本就归教主所有,一切规矩也以教主意志为先。
见苏七没有反对,苏鸿宇几乎要长舒一口气。之前怕苏七不放人他才要亲自跑这一趟,如今目的达成,他只需要回去等着苏七把人好好送过来就可以了。
谁知这口气松得太早,还没等他离开,安静跪在一旁的影卫忽然俯身说到:“秉主上,犯人陷入昏迷,是否盐水激刑?”
将盐溶入冷水中直接泼在景凌之身上,盐水触及伤口,激痛之下他自然会醒。
对重伤之人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不,不必。”苏鸿宇赶忙否决,生怕自己说得慢了,“苏七,你带人把他收拾干净送至本座居所,我亲自审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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