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都盼着他升天》1、第一章

  山光西落,池月东升,音玉山庄深处的杜兰宫里,突然响起一阵急遽的咳嗽,那咳声震天动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连门外伺候着的女婢小厮们,都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偷偷往房内觑。
  肺腑里像是被万只蚁虫啃噬,宋叁以手捂住唇,咬紧牙关,狠狠把下一轮的咳嗽咽下,忍得身体直颤栗,白璧似的脸与脖子红成一片,好半晌方将咳嗽的欲望压下去,这才惫懒地往身后雁绒锦垫上一靠,长长吁了口气,慢悠悠地合起双手,绸缎袍袖扫过嵌着玉雕为饰的金丝楠木榻面,交叉置于腹部,微微合起双眼,气若游丝地一笑:“咳起来就没完没了。”
  因咳嗽,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清朗,嘶哑得像含着一把沙子,堵在喉间,历经万难方才发出。
  榻上的案几上燃着一炉加了安神药材的龙涎香,香不愧为一两千金的名香,一点上便满室清雅,把浓郁的药气都遮掩了下去。
  这边药气刚散了些,那边女婢在门外道:“少主,药来了。”
  宋叁像未听见,依然阖着双目,候在身边的钱老管家轻轻打了个手势,女婢沉默地走进房内,放下药碗后,躬身退出去。
  药还温着,氲着雾气,但放久了总会凉,凉了就更苦涩,更难以下咽。
  宋叁一动也不动,钱老管家正忖着要不要提醒一下,宋叁开口了:“我还有多长时间?”
  钱老管家双手握在拐上,带着忧虑的神色望向榻前方青袍青衫青玉冠的白朗白神医。
  白朗望着那碗药,沉思道:“加重药量,还能再撑……”
  他思索了一下,抬起头与钱老管家的视线撞在一处,才接着道:“一年。”
  听了这个回答,宋叁睁开眼,郑重地看着白朗,诧异道:“又是一年?”
  白朗默然,宋叁嘴角一扬,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到底是不是天下第一神医,三年前就说我只剩下一年,一年后又是一年,一年复一年,你这样,叫我怎么办呢。”
  后事都安排了三回了,出殡的黄道吉日也算了三回了。
  宋叁说完,又开始控制不住地要咳嗽,钱老管家急忙伸出老树皮似   的手,轻拍着他的背脊道:“少主吉人天相,阎王爷不肯收,以后能长命百岁哩。”
  宋叁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这种吉祥话,不再似初次听时那般受用了。那时他刚被毒蛇咬,毒素还未侵入肺腑。人在满怀希望的时候,是考虑不到绝境的。他觉得自己有希望,更加惜命,爱听一些吉祥话暖暖心。可后来,全天下都找不出咬他的是什么品种的毒蛇,也就没办法解毒,毒素一点一点游走经脉,仅一个月,他的血里便全是蛇毒了。他还记得自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床前跪着一群家仆,哭丧似的嚎,那也是白朗第一次告诉他若再找不到毒蛇,以奇珍药材续命,只剩一年寿命。
  那时的白朗给人诊断,若定下了人在桃花谢时殁,绝不在杏花凋零时没,准得一塌糊涂。只剩一年的说法一出,整个音玉山庄像天塌下来似的,笼罩在一片阴霾里,家仆护院们沉默不言,女婢们不再爱说笑,每每见着宋叁,无不哭丧着脸,让宋叁都来不及自怜自艾,还得摆出一张笑脸,来宽慰大家。
  一年光阴飞梭,到了日子,他宋叁除了血里带毒,脸色苍白些,不饮药便咳得惊天动地,偶尔吐一盆黑血,倒跟刚中蛇毒那会没什么区别。
  于是白朗又定了他下一个一年。这会儿音玉山庄里阴霾消散了些许,家仆护院们有干劲了,女婢们也会捂嘴小声笑笑。
  等到第三个一年时,所有人都笑逐颜开,欢喜地像什么大喜事似的,干脆当没这回事了。
  宋叁恨铁不成钢地盯着白朗,实在不知道该庆幸自己又能继续侥幸一年,还是该埋怨白神医让他彻底沦为出尔反尔的小人了:“这次能不能准一点?哪怕你说半年,都比一年好,我真怕了你了。”
  原本知道还有一年时间的钱老满脸都是喜气,听了这话,嗔怪道:“少主,一年总比半年好,这是好事,”又双手合十朝空中作揖,“少主童言无忌,老天爷就当什么都没听见,老爷夫人在天之灵,保佑少主福寿康宁。”
  白朗昂首挺胸,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保证:“这次肯定只有一年。唉,少主,不是属下自夸,其实属下并未估错毒的厉害,而是估算错了少主的雄厚   财力。多出来的这三年,多仰仗珍材,全天下最好的药都用在了少主身上,但三年已是极限,少主的身体如今对这些药材有了抗性。是药三分毒,如今哪怕找着毒蛇,炼出解药,也解不了这些年体内累积的毒素。属下敢以白家世代神医名声赌,就一年时间,明年的此时此刻,少主若能多活一刻钟的光景,属下这颗首级一齐下了,给少主陪葬。”
  这一番掺了毒誓的保证反倒让宋叁更疑心了。可细思量,别人不晓得,他还能不知情么?白朗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号并不是徒有虚名,是世间公认的妙手回春,从阎王手里抢回来无数濒死之人,多少人想求见他一面都不能见,连当朝天子都曾动了心思,准备冒天下之大不韪,招他入宫。
  白朗的话让钱老不悦地皱眉:“白大夫这是说的什么话,兴许一年后少主的毒能治了也说不定,老奴眼神虽不济,但看我们家少主就是个长命百岁的面相。”看见案几上的药碗,蔼声提醒着,“少主,先吃药吧。”
  宋叁叹了口气,微微坐直身体,伸手从案几上端起碗,正要饮时,又顿住了,朝白朗道:“真的还有一年?”
  白朗信心十足地点头。
  又是一年,江湖上不知多少人失望,又要翘首以盼一年。宋叁看着碗里漆黑的药,既然已经堵了他们的心,不如再添一铲泥,堵严实些,遂道:“白朗,传话出去,就说你这神医不负本少主厚望,将毒彻底治好了。”
  早知如此,应该在第一个一年时就这么说,就能省了后来许多麻烦。
  治好蛇毒这种喜庆的希望,钱老自然听得乐不可支:“好好,就说治好了,现在治不好,以后也能治好,反正终有一日,少主定能康复。”
  此毒已错过最佳解毒时机,再也解不了,白朗与它周旋了三年,比谁都熟悉,可看着钱老笑得满脸褶子挤在一处,开成一朵春花,一些话不好出口扫了老人家的兴,只颔首道:“是,少主。”
  宋叁端着碗,仰脖将药一气灌下,一些黑色药汁沿着微翘的唇角流了下来,他从袖中掏出丝帕轻轻揩了去,眉心都拧成了疙瘩:“药方又变了?怎么更苦了?”
  酸甜苦辣咸,他最怕苦,   也只怕苦,以前一点点苦涩都能要了他半条命,而现在每日两大碗苦药,他仍旧没适应过来,有时候真恨不得就这么去了才好。
  白朗赶紧上前一步,捧上一碗早已备好的清水。待宋叁漱了口,钱老立刻将一粒松子糖按进了他口中。
  糖刚入口,宋叁便噗的一声,吐了出来,皱眉道:“钱伯,什么东西这么苦?”
  钱老看了眼地上的糖,又看了看手里的瓷瓶:“是少主每日服药后用的糖,”倒出一粒后塞进嘴里,尝了一下,不解地问,“没有错,是松子糖,少主吃着怎么会苦呢?”
  又将瓷瓶递给白朗,白朗接过瓷瓶闻了一下,确实没有问题,又细细打量宋叁,片刻后,脸色凝重道:“少主,毒已深入肺腑血脉,影响了味觉。”
  这话让早已看开了的宋叁也不由脸色一变:“什么意思?”
  难道以后吃什么都是苦的?只剩一年寿命都没这个更让宋叁惶恐。
  白朗皱了皱眉,半晌后斟酌道:“少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只是味觉,往后可能是嗅觉,耳目,一点一点失灵,直至全身经脉失常,最后爆体……”
  白朗越说越有劲,宋叁听得浑身寒毛直竖,实在听不下去了:“你可闭嘴吧。”
  白朗垂下头,十分恭敬:“是。”
  候在门口的小厮忽然道:“少主,少夫人求见。”
  听到通报,想到那个人,宋叁像被泼了一盆鸡血,惨白的脸上瞬间恢复了些许血色,也不觉得苦能要了他的命了,连忙摆手阻止要说话的白朗,整整自己的衣襟,正激动地要从榻上站起身时,门外一个雪青的身影无声地走了进来。
  来人左手握一把银白长剑和一个小小的包袱,一身流云雪青劲服,腰间一条褚色镶白玉阔腰带,规束得身姿挺拔而秀丽,相貌生得堪称艳与天齐,玉骨白得几可欺雪,却丝毫不失侠义气,及腰长发以青锻束起,随着行动,被风无声扬起,更添一派莲出尘埃的清绝气质。
  一切都美得恰如其分。
  唯独那双秋水无尘的瞳仁,似是浸过千尺冰雪,冷得有如飞霜万年。
  宋叁短暂的鸡血在看见来人淡漠神色时,悄无声息地退去,身体离了木榻一小半,力气也   随着血色被抽离了身体,冻住了似的生生顿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正尴尬着,手臂一轻,他转过头,看见云安扶住了他的手臂。
  宋叁借着他的力度站稳身体,云安立刻撤去了手,像避之不及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在榻前一步之遥处站定,继续用那双幽深的瞳仁冰冷地瞧着他。
  宋叁心知肚明,他能过来掺自己,是尽了全部的努力,已经仁至义尽了。
  宋叁拢了拢衣袖,尽量笑得自然些:“欲晚,你来了。”
  云安极少来杜兰宫,因为杜兰宫是他的偏殿,这三年来,加上此次,云安才来过三次。刚刚心潮起伏,竟然差点忘了云安此行的目的。
  只怕要让云安再次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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