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席中飞出来的两人,一个来自中原苍凉派,年纪十七八的少年,相貌颇清秀,有一些傲气,另一个是尸魂谷的后辈。
天下众多门派,苍凉派是那种深谙中庸之道的门派,没有出众的人才,亦没有突出的好坏,泯然众门派之间。不过因为地处中原,又与禹山派离得近,近朱者赤,常年以侠肝义胆标榜自己。
这少年一出场,喝彩声便震耳欲聋,宋叁还以为苍凉派这些年终于出了个神童,便多看了一眼,孰料,少年资质和身法平平无奇,半点能夸的地方都找不到,才明白,因为他是代表正义的一方与罪恶的南疆尸魂谷交战,大家方才这般激动。
尸魂谷中人,因练邪功的原因,脸色都是青灰色,功夫越深,脸色青得越厉害,尸魂谷掌门脸色青得近乎黑色,夜间干点偷鸡摸狗的行当,都不需要遮面。此时这后辈,脸色青得很浅,一看就是入门没多久,不过阴邪身法倒是十分得尸魂谷真传。
曲偶一见到有尸魂谷中人,立刻兴奋地撞了一下宋叁的臂膀,希望那后辈能多露一些破绽让他的表哥抓住。
两人交手数招,宋叁便看出这两人实力不相上下,不过少年武学基础扎实,乃一步一个脚印缓慢而踏实地成长起来的,心法纯净厚重,出手从容不迫,比尸魂谷那套心术不正的心法要沉稳得多。尸魂谷的一招一式不拘一格,却无心法内力支撑,后继无力。五十招内,尸魂谷后辈或能与少年战平,时间一久,必定是少年得胜。
宋叁不在意两人孰胜孰败,而且这尸魂谷后辈实力不怎样,离曲偶即将面对的三长老差了很多,根本对比不出什么。他此时此刻只觉得那屏山碍眼得很,不知道云安究竟是不是在那后面。
正琢磨要不要派惜香去查看一番,身前那桌人突然倒吸一口气,开口道:“尸魂谷的人竟如此阴险,这是眼见敌不过,要自损一千伤敌八百啊!”
宋叁瞥了一眼,见尸魂谷弟子脸色比初时青了很多,脖颈上青筋毕露,手上的淬毒长鞭如灵蛇一般飞速搅动,挥舞出条条残影,几乎把他的身影笼罩在鞭影之 下,这是使出他所剩无几的全部内力,准备破釜沉舟。一时之间,苍凉派少年措手不及,慌乱避闪,颇为狼狈。
尸魂谷后辈这种狗急跳墙的做法,宋叁在心里演算了一下,待最后一式淬毒鞭法,长鞭攻入少年心肺,少年若能使绿水拨步法避开,便可伺机持剑反击,将他反击毙于剑下。但是,宋叁又看了看少年,武功路数太单一,不像是会苍凉派高阶轻功的样子,要么扔剑认输,要么持剑硬扛,与他同归于尽。
尸魂谷后辈这个算盘打的响亮,以命相逼少年认输,但他不了解中原正派,流在骨子里的人虽卑气乃节,苍凉派宁可死,也绝不可能在武林豪杰面前,扔剑承认败给南疆邪道尸魂谷。
宴席上点到为止的切磋,陡然间变作了生死拼搏,一直麻木观战的席间豪杰们,这个时候终于有了点精神,这两人的实力放进江湖中很一般,原本很难吸引大家的目光,这会倒都看得兴致勃勃。
宋叁皱了皱眉。
很久之前,他与苍凉派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宋叁想在中原买一块地建粮仓,但中原门派都视他们南疆人如洪水猛兽,谁也不肯卖地给他们,找了很长一段时间,苍凉派是第一个答应的。他们先开了这个口子,后来方陆陆续续有人肯卖地了。这个门派就连做生意都很中庸,老实巴交得宋叁都没好意思往下压价。
还是抱剑那名弟子开口道:“以音玉山庄魔头为首,南疆人各个阴险狡诈,尸魂谷人也是恶到骨子里。”又意有所指道,“真不知道怎会有人愿与这种人同流合污,当真丢尽了云氏的脸,丢尽了贺大侠的脸。”
另一人劝道:“朱兄,你就少说两句吧,云少侠并不是与人同流合污,当时为救贺公子,是情势所迫,他从来都未成为过音玉山庄之人。”
抱剑弟子陡然抬高了声音嚷道:“什么情势能迫三年?就算姑且承认当初的情势不好,他姓云的没有办法,那如今呢?高弟,你睁大眼睛看看,在禹山派大喜的日子,他的师母,玉面仙就在那坐着!他却在天下武林人前,公然与南疆人为伍,你还说他未把自己当成音玉山庄的人?!”
宋叁一怔,猛地一偏头,在东南 一席的角落中,看见了云安。那个位置,宋叁认得出来,是贺霁特地安排留给音玉山庄的,因为南疆反派,总是要扎堆安排在同一处的,音玉山庄为众反派之首,位置必然众星拱月般的优越,正好与同样众星拱月的贺霁遥遥相对,象征着江湖上一恶一善一邪一正两大势不两存的阵营。那个位置此刻坐满了尸魂谷中人,云安相貌秀美,像一粒熠熠生辉的白珍珠,静静缩在一群脸色青得不似活人的怪物当中,那么格格不入,又那么灿烂夺目,正面带愁容的望着比试的二人。
难怪他绕着贺霁找了几百遍都未找到,他从未想过,云安会夹在南疆弟子们当中,坐在音玉山庄的位置上,身边规规矩矩地伴着白朗。
宋叁的心怦怦直跳,云安为何会在音玉山庄的位置上?在天下人面前,云安不可能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他有个不可思议,又隐隐兴奋无比的想法,难道这三年来,他终于感动了云安,让他肯放弃禹山派弟子的身份,从心底愿意成为他音玉山庄的人了?
宋叁想立刻去问,立刻就要知道云安的想法,是不是在他心里,自己并非那般罪大恶极,甚至也可与贺霁齐平?
宋叁猛地从位置上站起来,吓了正观战的曲偶一跳,急忙拉他的手臂,却被他挥了开去。云安在他的斜对角处,四面八方都是人,要过去得先绕到正门处,此时此刻这点路在宋叁眼里,无异于横跨皎皎河汉,不止十万八千里。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近路,就是穿过正中央的比试场,直接过去,这是最快,又最方便的路。宋叁没有任何考虑,选了这条路。
比试场中,正如宋叁所料,尸魂谷弟子正欲使出淬毒鞭法的最后一式,直取苍凉派少年心肺,后者脸色苍白,虚汗淋漓,心知避不开,无可奈何之下同样提剑来攻,宋叁戴着遮面幂篱,猝不及防地走进了场中。
苍凉派少年大惊,怕自己误伤无辜之人,顾不得胜败之势,匆忙收剑,因收势过急,往后连退数步,内力反侵,吐出口血来。而另一边的尸魂谷弟子,鞭子丝毫不见收势,原本指着少年的一式,因为宋叁挡在前面,眨眼便到了宋叁近前。
宋叁在心里 叹了口气,不论功夫如何,尸魂谷与苍凉派的格局在此瞬息之间,高下立现。
席间所有人突然见一位采薇堂弟子闯入比试场中,都没防备,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采薇堂与尸魂谷在中原人的意识里,是沆瀣一气的同伙,众人一时不太明白这位弟子要做什么,便都静观其变,名门正派不愿出手救援,而南疆门派自顾不暇,更不会插手多事。
眼看着危在旦夕,宋叁不疾不徐地转身,面向尸魂谷弟子,淬毒长鞭袭面而来,啪地一声,将他的幂篱劈成了两半。
幂篱裂开的瞬间,宋叁余光瞥见角落里白色身影一闪,然而鞭子已到了他的心口处,他来不及仔细看,紧接着感觉到手臂被大力地拉住,人顺着巨大的惯势往旁边一滑,肩膀被紧紧揽住方才没摔出去,他眼前一花,立住时,便看见云安持剑挡在他身前,而此刻,幂篱正好啪地掉在脚边。
尸魂谷弟子的长鞭,被云安的剑绞住,铮得一声钉向地面。
那尸魂谷弟子,往后踉跄数步,脸色从青迅速转为白,他几乎是大吼着收势,速度快得连带着身体也向后方倒飞而去,不明所以地见了,还以为是宋叁内力高深,不用一招一式便将这人击退。
其实,尸魂谷弟子纯粹太慌张了,手忙脚乱反而致使自己向后跌了一跤,只因为他看清了突然闯入者的面孔。
江湖上,正派总认为音玉山庄是魔教之首,誓要铲除他,其实南疆反派,比正派更畏惧他。音玉山庄的宋庄主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骤然出现,都会让所有人的心肝,尤其是南疆反派,在惊惧中不由自主地颤上两颤。
宋叁无暇去管比试场中的一地鸡毛,眼睛直直盯着云安侧脸,恍如置身梦中的错觉。云安同时转过头看着他,眼里的担忧之色来不及藏起,唇色泛着一丝苍白,宋叁觉得自己一颗心激动地快要跳出嗓子眼。其实用不着云安来救,影卫们无时无刻不在护着他,如果这尸魂谷弟子真的收手不及……没有如果,再给他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不过在这刻,从云安一脸担忧地搂住他的臂膀时,宋叁还是幼稚地想,即便真不小心在身上开了个洞,也值了。
众目睽 睽之下,一袭绿衣的宋叁像二月的嫩柳叶尖儿修炼成精,被一身正气的云安牢牢护在身后。
觥筹交错的热闹宴席,蓦然间安静了些许。
首席上的贺霁站起身,向背对着他的宋叁道:“这位小兄弟,场中比试刀剑无眼……”
宋叁缓缓转回脸,随着他回转,安静逐渐传染过去,热闹的宴席逐渐化为死寂,待完全转过来,厅中所有人在这一转一立间,看清了他的脸,近百人的偌大厅堂,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宋叁露出几粒白牙,一脸假笑,让贺霁把后半截话生生咽进肚子,双手紧紧握成拳,怒道:“是你!”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云安一眼。
宋叁似乎从那双几欲喷火的眼睛里,看到了嫉妒。
嫉妒原来真的让人看上去不太美。
宋叁突然生出一种胜利者的豁达,微微一笑道:“贺少侠,别来无恙。”
贺霁目光如刀,一副要将他千刀万剐的表情注视着他。
云安淡淡抬眼与贺霁对视一眼,很快撤开,向宋叁道:“不是说不来么?”
宋叁无视了贺霁火辣辣的视线,牵住云安空着的那只手,又露出几粒牙:“是不愿来的,想你了。”
像是想起什么,宋叁又松开了云安,伸手进袖子里掏,这本是个寻常动作,四周的宾客却倒吸一口凉气,齐齐做出往后避让的姿势,目光黏着在他的手上。
厅堂中莫名多了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息,宋叁浑然不觉,依然聚精会神地从袖中掏,掏半晌,终于掏到了,正要往出拿时,远处的贺霁突然大喊:“师兄!小心!”
他看上去格外焦灼,双手紧紧攥在桌沿,似乎下一刻就要飞身过来,不止他一人,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宋叁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抽出一支有些蔫儿了的瑶台玉凤,雪白中带着嫩黄的花瓣略略起皱,宋叁有些惋惜地用指尖蹭了蹭花瓣,这才递到云安跟前:“开在月下原本是很美的,可惜蔫巴了。”
所有中原正道人士暗自松了口气。
云安怔怔瞧着他,有些恍惚,宋叁把花又往前递了递,云安才回神般伸手接过了花。他低下头看了花一会,温声道:“你不该来的,这种场合不适合你。”说着抬眼往曲偶的方 向瞥了一眼,曲偶冲他遥遥一举杯,云安点了下头。
宋叁心里的雀跃快要直冲天灵盖,天底下可能只有云安一个人明白他正经是个商人,江湖上打打杀杀委实不适合他,现下看来,只要云安能懂他,音玉山庄背再多莫名的名声也无所谓了。
他习惯地把云安的手握进手心,藏到袍袖里:“实在想得没有办法,不然我也不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座的,谁不是目力耳力极佳,又在鸦雀无声中,简直如雷贯耳般传遍了所有人,云安淡漠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但在场其余的中原豪侠们,面上神色变换十分精彩。
这些人太古板了,夫妻间的一两句情话仿佛脏了他们的耳朵似的,一副不忍卒听的表情,宋叁最见不得这群正派们道貌岸然的样子,张敞还给自己夫人描眉呢,夫妻间谁还不能有点小情趣呢。要不是怕云安尴尬,他就要搂着当众亲一口了。他怀疑真这么干了,他们是不是会把自己的眼珠子当场抠出来洗一洗?
宋叁握紧了云安的手,朝少年和尸魂谷后辈笑眯眯道:“不好意思,无意打扰二位切磋,你们继续吧,我只是借个道。”
两个先前还你死我活的比试者此时表情一致,睁大了眼睛瞪视着他俩。要同归于尽的一招被宋叁这一打岔,两人的胜负已定,根本不用再打了。
宋叁说完,便不再理那些瞠目结舌的人,兀自牵着云安,一边往场外走一边拉家常:“欲晚,待此间席散,我们去贤州逛逛吧,长通铺子里到了一批新奇货,什么水晶碗,玛瑙杯……”
话音未落,那边咣当数声,少年收剑,洒脱地一抱拳,向倒在地上的后辈道:“承让。”
后辈一咧嘴角,露出个阴森森的笑容:“你要不是宋庄主相助,咱们胜败如何还未可知呢。”
少年脸色一变,当场怒不可遏道:“胡说!我堂堂中原正派,怎会……魔……他……宋庄主,明明是要助你,若不是他,你早就被我斩于剑下!”
后辈从地上一跃而起,狂笑道:“众豪杰们难道没长眼睛么?光天化日之下,你就这么大言不惭?”
少年的脸色由白转红,不知道外人能不能看出,若不是宋叁 突然出现,他确实无法安然站在此处。可这场比试中,他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这南疆小人胜过自己,大不了一死。他宁愿与这个对手同归于尽也不想被人落个口实,说是受益于魔头宋庄主。
少年深感受辱,无可排解,忽然脑子一抽,铮得一声拔剑出鞘,怒冲冲道:“宋庄主!”
“……出奇得精巧华丽……嗯?”宋叁还在话家常,听闻喊声,停下步伐,转过身,茫然地看向少年,“你喊我?”
少年想与宋叁一较高低,但宋叁云淡风轻地一转身,刚刚还势如虎的勇气刹那消失,被他震得向后退了一步,傻站在场中央,剑指着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话也出不了口了,生生憋红了脸。
宋叁由衷地关切道:“怎么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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