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拉小姐与桉树先生》第一章 人世中,他是唯一清晰的面孔

  你背上有很多很多的稻草,我万万不忍心成为其中一根。我站在你身侧,悄悄地,不让你察觉地,拾走一根又一根稻草。
  七月的东非,马赛马拉大草原上,林嘤其和几名动物爱好者守候在马拉河畔。
  烈日当空,远处仍有闪电掠过。水塘旁边,狮子潜伏在草丛里,伺机袭击喝水的斑马,秃鹫站在树枝上警惕地监视着,马拉河里的尼罗鳄正闭目养神。
  排成长队的角马越来越多,空气中的热浪在上升。即将开始一场浩荡壮观的角马群大迁徙。
  她几乎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头马在河边来回走动,突然,它停止脚步,腾空一跃,跳入马拉河,所有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头马奋力游过了河,顺利上岸。短暂时间里,无数只角马井然有序地渡河,前仆后继,哪怕水中有鳄鱼,草丛中有狮子,但它们只有一个信念,渡过河,就会有青草吃。
  她看到有刚出生或仅仅三四个月大的小角马,都跟着角马妈妈渡河,瘦小的身体奋力地渡。
  河中的尼罗鳄被唤醒了,在水中来回游摆,寻找捕食的时机。
  一只小角马,被尼罗鳄死死咬住后腿,拖入水中,它扑腾挣扎着试图摆脱鳄鱼的嘴,但体力悬殊过大,它很快便没了力气,水面上涌出鲜红的血,血腥味令尼罗鳄群都兴奋起来。
  已渡过河的角马妈妈,它徘徊着,盯住鳄鱼口中的小角马,那应该是它的幼 崽。它始终望着自己的孩子,直到鳄鱼带着小角马沉入水中,角马妈妈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右后方,另一片庞大的角马队伍,猛地狂奔,天地间迸发出轰响声,万马奔腾,沙石扬起,混合着渡河中死伤角马的惨叫声,整个草原上演着惊心动魄的生命旅程。
  当地人告诉她,东非草原上的角马每年都要行走长达两千多公里。
  它们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行走,为了那一片赖以生存的草原,周而复始,一年又一年。
  很多角马,在她眼前死去。
  她泪流满面,感到无法承受这份沉重,被大自然和生命的力量深深震撼,令她心生敬畏。便更加理解了父亲一生所走的路。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兜。
  时隔十三年,她终于来到肯尼亚,走进东非大草原,亲眼见到天国之渡,见到父亲生前最向往的一幕。
  当她想要回车上取望远镜时,听到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呼叫她:“林小姐,林小姐,当心艾鼬,别动!”
  然而来不及了。她的脚已经迈了出去,一瞬间被那种巨刺激的气体给封闭住,令人窒息,她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倒在地上。
  昏昏沉沉中,她听到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高声问有没有双氧水,为她清洗除去臭气。
  被这种无法形容却又熟悉的臭气禁锢着,她紧闭的眼睛感受到头顶阳光的炙热,脑海中忽地浮起他的脸庞。
  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那天。
  她匆匆赶去学校背单词,抄近道走一条偏僻的林间小路。她握着长树枝,拨开草丛,想吓走蛇。走着走着,她又倒退回几步,发现数米之外的树林里,静立着一个人。
  他一动也不动,站在那里,看穿衣打扮并不像青海湖本地人。
  “喂,你站在那干什么呢?”她冲他高声喊。
  他依旧纹丝不动,不作声,目光也不看她。
  既然他保持沉默,要么是有秘密,要么是聋哑人。望着那张让她生不出半点戒备的脸,她按耐不住好奇心,向他走过去。
  她绕到他背后,用手中的树枝猛地拍打草丛,还没等她开口,一股强烈的臭气扑面而来。那种臭,仿佛是立体的,带着原子爆炸般的臭味破坏力,让你的听觉,嗅觉,视觉同时被摧毁。好像一万吨氨水将你浸泡住,无法呼吸。好奇心是很危险的。
  他迅速转过身,伸手紧紧地捂住她的眼睛。
  几乎是默契地一起逃离臭气带。有那么十几米的路,她被他蒙着眼睛,由他带领着跑。
  一直跑到空旷敞亮的平地上,浓烈的臭味依旧笼罩着他们,之前究竟发生什么,她脑子一片空白,臭气熏得神志不清,胃里翻江倒海。
  慢慢缓过神来,她才知道,他们被有臭气的不明生物袭击了。
  “啊!你真是的,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害我被连累!”她捏紧鼻子抱怨他。
  “偶遇臭鼬一家五口出来散步,本想伪装成一棵树躲 过去,哪知道你会闯过来。“他表情无辜。
  听他这么说,她差点没吓倒,居然还是五只臭鼬……
  “你说,臭鼬有天敌吗?”
  “当然有。”
  “难怪它们还没有称霸地球。”她叨念着。
  这一刻,他们大概是世上最臭的两个人了。
  彼此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她看见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是臭鼬气味刺激导致的。在紧要的关头,他捂住她的眼睛,所以她倒幸免。
  “看你的样子,是外地人吧,走,去我家洗澡。”她邀请他去家里。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们走在路上,十米开外就被人嫌弃地捂住鼻子,两个人仿佛是移动的氨水工厂。毫不夸张,连路边的那只流浪狗,平时见她都要摇尾巴的,这时见她,如见噩梦,逃命一般夸张。
  “看它拔腿而跑的样子,就知道它也有过被臭鼬袭击的惨痛教训,看来不止我们这么惨。”她安慰自己说。
  “也许它把你当成一只黄鼬。”他说着,扫一眼她穿的上衣,和黄鼬的皮毛色出奇相似。
  “你好像距离臭气中心更近,味道比我更浓郁。”她反驳他,忍不住想笑。世上有千万种相识的可能性,从未想到还有因为臭鼬袭击而引起的相遇。
  那天下午,母亲不停地烧水给他们洗澡,抱怨女儿招惹什么不好,招惹臭鼬,这下家里一个星期怕是都散不了味。弟弟用棉花团塞着鼻子取笑她是无敌臭哄哄。
  他换上她父亲的衬衫。
  母亲执意留他在家吃了晚饭,并表示因为女儿的莽撞,向他抱歉。
  林嘤其第一次发现,原来粗犷的母亲也有温言细语的时候。这个世界对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格外温柔。
  “吃、完、快、走!”她一字一字用口形在对他说,抬腿在桌底下用力地踢他一脚。
  “姐,你为什么踢哥哥?”弟弟放下筷子,鼻孔里还塞着棉花,语气里夹杂着重重的鼻音质问她。看来弟弟很快就和他熟络亲密了,帮着他一起怼她。
  她低头不停往嘴里扒饭,心里还挺美的。
  父亲给他们科普臭鼬的知识。
  “臭鼬是社会性动物,以家庭为单位生活,有的一个家庭多达十几只,一般是五六只,性情温和……”
  “爸,臭鼬这么暴躁的脾气还叫性情温和啊?幸好没遇上超生的家庭,不然我们今天估计得爬回来了。”她撇撇嘴,夹着菜吃。
  “还没你暴躁,谁叫你招惹它们呢?”父亲笑容可掬。
  他替她解释:“叔叔,是我招惹的。”
  “知道就好,你这个罪魁祸首。”她狡黠地眨眼睛。
  临走时,母亲敦促她送他,抓了一把虫草递到他手上,让他拿回家冲水吃。
  “你们一家人都很可爱——除你之外。”他故意逗她。
  “是呀,哪有你可爱,可爱得穿粉色袜子。”她朝他鬼脸,飞速跑回家……
  “林小姐,醒醒!”几秒钟的迷糊过后,她在摇晃中醒来。
  “刚才你居然笑了,被艾鼬袭击后,还能笑得出来的,恐怕也就是你了,不过我真快被这气味臭吐了。没有一礼拜臭味是散不掉的。“黑人司机李龙递给她一瓶水,忍不住捂住鼻子。
  能够治愈臭鼬气味的,只有……时间。
  李龙是内罗毕人,汉语极好,他没有去过中国,最喜欢的动物,是中国的龙,所以给自己取了这个汉语名字。
  她接过水,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被艾鼬袭击,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和一个人,也经历过。所以,再次闻到这种熟悉的臭气,想起了些往事。”
  “能够让你想起来笑得这样好看的人,他一定很可爱。”
  “是啊,他真的是非常可爱。”遗憾的是当年没有问他姓名,否则也许她已经找到了他,也好问一问弟弟的下落。
  她坐在越野车上,望着遥远草原上成片的合欢树和灌木丛。
  热风吹乱她的长发,露出额头,眉目英气透着股野性。
  “林小姐,别动!”李龙朝她喊,在她回头之际,迅速按下快门。
  相片里的她,穿件色明艳的长裙,却一点儿也不俗气。还以为又有艾鼬了,惊慌过后的笑容被抓拍下来。
  只不过她从来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那张相片,被她随手放在包里。她想还是很幸运的,在离开肯尼亚的最后一天,见到了天国之渡。
  她该走了,也不知下次再来这里,会是何年何月,但她相信,她还会再来。
  恰在此时,接到母亲的电话,要她立刻去北京,有弟弟的准确线索,并给她发了地址。母亲再三强调,这次核实过了。对方希望有偿提供线索,价格面议。
  面对着偏执激动的母亲,她只好顺从。哪怕已经遇到过很次骗子了,但只要有新的消息,都不愿错过。
  g市飞北京的航班。
  连续转机,她已经很累了。
  用携带的毯子将自己裹住,身上仍有浓烈的气味,这种气味极难散去,她尽量掩盖住气味,生怕影响别人。
  这些年她与人相处始终小心翼翼,但还是总出错,渐渐她产生社交恐惧,很怕见人,尤其是生人,每次处在人群之中,她就很不安。有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小怪物。又像是一只缩在壳里的寄居蟹,或者是一条变色龙。
  如果不是十三年前那场灾难,她也许像周良池那样成为了一名医生,而不是在奶牛场当兽医。当然,糟糕的是她连这份工作也弄丢了。
  邻座的女孩对她身上的臭鼬味道产生极大抵触,正常人初次闻到都受不了这种气味。
  她只好反复给女孩道歉。
  头等舱内,岳仲桉斜靠在座位上,满脸疲倦。
  忽然间,他皱起眉头,被某种熟悉难闻的气味所触动。可又难以置信,飞机上怎么会有这种气味。
  他问身旁的向笃:“你有没有闻到很奇怪的味道?”
  向笃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深呼吸,疑惑说:“没有闻到,我最近感冒鼻塞。你 需要口罩吗?”
  他摆摆手,不停翻动着手中的书,却又心不在焉,他起身循着那抹气息走去。见空姐正在经济舱调解纠纷,他一贯对此类事漠不关心,正要返回头等舱时,他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对不起,是我给你造成困扰了,等飞机平稳后,我可以去卫生间里待着,这样可以吗?”
  他一时惊住,目光稍稍越过遮挡的身影,朝座位内侧望去,竟真是她。他不想在她正难堪时被她认出,脸上缓缓地浮起笑容,他回到座位,在向笃耳边交待几句。
  “你要去经济舱坐?”
  “见到一个女孩很美,想给你制造机会,就委屈自己和她换个座位。”
  向笃十分怀疑地说:“我怎么这么不信呢,感觉你是想给自己制造机会。”
  “我是那种轻佻的人吗?”他一本正经地反问向笃。
  向笃顿了顿,点头说:“从前不,现在看起来有点儿。”
  岳仲桉仔细想了下,确实从来没有这样过。
  林嘤其并没有因为态度卑微而得到女孩的谅解,反而引起矛盾的升级。
  “我现在是一分钟都忍受不了你的味道,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有疾病。你不能坐在我身边,趁飞机还未起飞,请你离开。”
  “这位女士是凭机票登机的,她有权利乘坐本趟航班。”空姐忍不住道。
  “那我就投诉你们航空公司。”女孩涨红了脸,周围并没有乘客帮腔。
  “是我个人的问题,因为有很急
  的事情必须赶去,给大家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我向你们道歉。“她向周围的乘客半鞠躬。
  “我不管,闻到你身上的臭味我感觉头晕恶心很不舒服。”女孩厉声回应。
  林嘤其看不清女孩的表情,但预感到这趟航班注定是要泡汤了,她站在那里,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正进退两难僵持不下的时候,向笃走过来,对女孩微笑道:“这么美的姑娘,哪能委屈,走吧,跟我去头等舱,有人愿意和你换座位。”
  林嘤其是有自知之明的,这个陌生男子在邀请她的邻座去头等舱。
  女孩拎起包,昂首挺胸踩着高跟鞋离开。
  长得美就是好,永远都会被呵护着。不过倒也帮她化解了口舌之争。她长长地松口气,半眯着眼,睡意席卷而来。
  好像是梦境,她看见一个身材挺直倜傥的男子朝他走来。
  过往岁月里,她的世界,就似柳永那句诗:雾霭沉沉楚天阔。她是被世事隔绝的怪物。从未有人闯入她雾蒙蒙的世界。
  他离她越来越接近,她试图努力睁开眼睛,又心意已冷地想肯定是在做梦,便放弃了,眼皮无力地再度合上。
  岳仲桉在她身旁坐下,见她歪着脑袋,酣然入睡。他俯身凑近她,果然她是臭味的来源,他忍不住想笑,静静地注视着她。
  看到她眉尾处凸起的伤疤,漆黑的头发蓬松地搭在肩上,身体细瘦,脸庞上没有任何妆容遮掩。
  这一刻,他们
  还像当年那样被臭鼬的气味围绕着,这在常人看来作呕的臭味,他理解为命运安排的缘分。倘若不是这似曾相识的气味吸引着他,又怎会再和她重逢。
  看来是注定的臭味相投。她竟然又莽撞地被臭鼬攻击了,她在做什么工作,住在哪儿,恋爱或……结婚了吗?
  他连续生出一长串问题。她呼吸渐重,夹着轻微鼾声,他想她应该是好久没好好睡觉了。
  也是,这满身的臭鼬味,肯定提心吊胆睡不好。
  有我守护你,你安心睡吧。他不知为何心中会唐突地生出这样的念头。
  空姐推着餐车过来时,她一下惊醒了,他不由刮目相看,睡得如此沉居然能在餐车到的时候准点醒来。他假装看杂志,想着等她见他坐在身边会是怎样的惊讶。
  结果她也没看他,站起来就往卫生间走去。
  他替她拿了一份米饭。在意面和米饭之间,他选择米饭,因为记得她说过,她不喜欢面食。
  他记得她本是生长在南方的姑娘,因父亲工作调动去了青海,她并不习惯当地的面食。那晚,她边擦头发边央告着她母亲想要吃米饭,她母亲将他视作客人,问他想吃米饭还是面食,她跳起来,赶紧用口形暗示他吃米饭。
  往日的画面,历历在目,直到那天泥石流爆发,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
  等了许久,仍不见她出来。他走过去,轻敲了两下卫生间的门。
  几秒钟后,门打开了。
  她低着头,并没有抬起脸,小声地说:“对不起。”从他身侧走开。他明白了,她是故意躲在卫生间,怕气味影响别人进餐。
  回到座位上,她又继续闭眼睡觉。
  岳仲桉看她贪睡的样子,思量片刻,将一张名片,放入她敞开的包里,又见包里有张她的相片,他拿出来,端详着,原来她居然一个人跑到肯尼亚去了,看来还是很美。他把照片握在手里,拉起包的拉链。
  这算不算是偷盗行为?他想想,自己也给了她名片,顶多算是交换行为。
  飞机开始下降。
  她好像丝毫不受影响,自始至终闭着眼睛,似乎外界的一切都对她都没有的意义,一股无动于衷的冷清。
  他有些失落,好像和预想的别后重逢场景并不一样,他完完全全被无视忽略。
  眼前的她,和十四岁那时聪慧调皮的她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记得在她写字桌上,第三份数学模拟试题卷第十页,写满了一个男孩子的名字,满页的:周良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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