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有鬼夜叩门。
住户莫开门,行人莫抬头,只需作无事,莫怕鬼伤人。
倘若有违此……
行脚和尚讨了杯白水,捧在手里掐准了分量,饮去一小半,剩余的全部泼在自己脸上,再用衣袖抹完脸,收起钵盂后的和尚微笑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镇上的传闻,和尚听过。
入夜,月色渐白三分。镇子里没有打更的更夫,因为怕,所以没人敢做。
“当、当、当”和尚拿起一户人家的门环,敲了三下。先前他在树下乘凉的时候睡着了,错过了晚饭化缘的时间。现在他想着要能吃上一个馒头就是我佛慈悲了。
已经很晚,镇上的人几乎都已睡着。
就算没睡或是被吵醒,也没人敢开门。鬼知道门外是什么。
是的,鬼知道。
和尚摸着肚子,他很饿了。
“当、当、当”门环又撞在门上。不是和尚敲的。
和尚转过头,没看到人,低下头才看到一个小孩。小孩的脸很白,比此刻的月光还白。
“当、当、当”在和尚的注视下,他又敲了三下。和尚蹲了下来,问他道:“小鬼,你也是来化缘的吗”
和尚怕这小鬼听不懂,又解释说:“化缘,就是找吃的。”
那小孩转过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光头和尚,听到和尚这话后狠狠点头,仿佛点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用尽全力。
“因为他们不给我吃的,我饿死了。所以我要回来吃掉他们。”他说。
果然是小鬼。
他指着门对和尚说:“这里挡着,我进不去。”
门扉之用,阻窃贼强盗,挡阴魂鬼魅,成自家天地。
和尚说:“你想进去吃人,我不能帮你进去。而且我也被挡在外面,我只想吃一个馒头。”
“那我能吃了你吗我饿得受不了了。”小鬼张开了嘴。
和尚很认真的思考了一番,然后带着歉意说道:“虽然我很想学佛陀割肉喂鹰,但我毕竟不是佛陀,这世上也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和尚我去做。”
怕小鬼不信,和尚又多说了一句:“就像这次出来,就是为天下苍生和我那不成器的师父去做两件事情。你要愿意,可以等我回来,只不过这段时间不能再伤人害人。”
“可我现在就想吃你!”小鬼的面容已经扭曲,七窍也渗出猩红的血液,与脸上逐渐腐烂的皮肉融在一起,像是地上的烂泥被人用木棍用力搅拌。
他张大了嘴,这使得他的嘴比他整个身子都还大一点,里面是漆黑一片,只能见着周遭的獠牙及獠牙缝隙间混着鲜血流淌下来的褐色液体。
和尚很为难。他想要以慈悲渡这只小鬼。现在他懂了,自己还是想多了一些东西,他以为能够改变的东西。
可那只凶样毕露的小鬼却没什么多的想法,他只想把眼前的所有活物都吃掉。他的大嘴已经将和尚的光头包裹,小鬼合上自己的大嘴。
蓦地一道惊雷从天空劈下,径直向和尚所在的位置而去,如下凡的天龙将和尚与小鬼一并吞噬。刺眼的雷光散尽后,只留下摸着自己光头的和尚,不再有半点阴魅鬼气。
和尚一时间气急败坏,朝天空大骂:“你这个臭牛鼻子死道士,要你多管闲事了吗!和尚我在这小镇故意逗留这一日就是为超度这只小鬼,既是救这小镇也是救他,你倒好,一道雷咒轻松了事,却让他彻底魂飞魄散!天杀的,你的慈悲呢!”
“已经耽搁很多时间了。”年青道士御风而下,道袍飘飘。道士皱着眉头。
很显然和尚并不吃这套,他说:“师父教我大乘佛法是佛法,小乘佛法也是佛法。”
“所以他被你们禅院关在祠碑林。”年轻道士说,“那小鬼生前不易,受尽苦难而死,一口怨气消不掉也拒入地府幽冥,食人三十有三已成厉鬼,必受雷劫,我不过依天道行事,无功无过。倒是你,如此墨迹下去,只会坏了大事。”
和尚闭眼双手合十,为已然消散于天地的小鬼诉诵经文。和尚很遗憾,他还没问小鬼的名字。
年轻道士看了一眼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光头和尚,也不等和尚,自顾自地离开小镇。
走前,年轻道士说:“它已经来了。”
和尚睁开眼,却仍在原地诵经。待经文诵完,和尚才沿着道士离开的方向去了。
等和尚也走出了小镇,一名很是瘦弱的书生从自己住宿客栈的后围墙翻了出来。他的动作十分生疏,像是被挂在墙上的狗,每一根毛发都渗透出害怕。先前入住的时候掌柜的千叮咛万嘱咐到了晚上不要开门,书生答应了,如今他也就只能翻墙出来。最后他是摔下来的,屁股着地。
书生就保持摔下来的动作,坐在地上没起来,他挠了挠头,头疼自己没带笔墨纸砚。
深呼吸叹出口气后,书生用手指在身前地板上一笔一划地书写文字,而他手指所过之处,还真留下印痕,如刻刀所刻。大抵意思便是此处厉鬼已伏诛,字倒是写得好看。
书写完后,书生低头从头认真看了两遍自己所写内容,很不满意。
“不合规矩。”他轻声说完,也走了。
降妖伏魔诛鬼,其实不难,会点本事就行。衣衫褴褛的落魄汉子躺在一家住户房顶上,望着夜空无聊到去数天上繁星。虽没去看,但他知道小镇里发生了什么。
“和尚,道士,文人,齐活了。”他嘀咕了一句,估计这附近得有什么大动静。汉子打着哈欠,想着要不要去凑个热闹,数完星星,汉子最后还是放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然后,在他为自己的识时务高兴的时候,这个汉子就被吃了。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
天太黑了,谁也看不清黑暗。
小镇外驿道上,和尚停住脚,为被黑暗吞噬的汉子诵经。那裹在阴影黑暗的怪物只需慢上那么一点,那名汉子就不会出事。和尚估计走在前面的臭道士又皱起了他那如剑锋一般的双眉,也猜测在自己后面的书生会再叹息一声,就像这两人知道自己会为这汉子诵经超度一个道理。
事情棘手了。和尚讨厌棘手的事。
怪物早就走了,和尚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今天是个怪日子,自己想超度那只小鬼,小鬼魂飞魄散,自己为那名倒霉汉子诵经,也感应不到他的魂魄。
鬼差魂使尚未出现,更不可能已经带走他的阴魂,若非那汉子没死,就是那怪物连他魂魄也一并吞吃了。
和尚头很疼,但还是沿着驿路,朝自己的目的地前去,那里有自己此行的一切。不过和尚还是放缓了脚步,为了等后面的书生。
最后两人一同进入一座小山林,在一处站定,周围是无数枯死的树和一座破败的凉亭。
凉亭里驾着火堆,一名少年抱着一条小黑狗正在烤火。少年面瘦肌黄,衣服也破烂不堪,像是逃荒至此。
少年对黑狗说:“下次再乱跑打断你的腿。”
当然是玩笑话。任谁都看得出来少年不舍得那么做。这是他现在唯一的同伴。
小黑狗将头伏在少年胸口,发出呜呜的声音。
和尚拽着书生来到凉亭里同样围着火堆坐下,对少年说:“你这些年过得挺苦。”
少年翻了个白眼,不去理这不请自来的两人,自顾自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不太干净的馒头啃了起来。倒是少年怀里的小黑狗对着和尚两人龇牙咧嘴,但被少年拍了下脑袋后也安静下来。
和尚的肚子却响了。他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挠着光头。
少年把自己怀里最后的馒头扔给他,和尚手忙脚乱地接住,像是怕少年反悔似得,赶紧咬了一口。
“你与佛有缘。”和尚嘴里嚼着馒头,话说得含糊不清。
少年觉得这可能是骗子。
书生则安安静静地烤火,翻转着手掌,低声说了一句“善”,谁也没听见。
“我守了这么久,倒被你们两人打草惊蛇。”道士再一次从空中飘下。他看见逃荒少年与其怀中的黑犬,微微皱眉。
和尚回过头问少年:“你不害怕”
“怕什么”少年反问。
“那道士能御风腾空,你不怕他”
“曾经我拜了三个师父,各自教了我些法术,早已见怪不怪。”少年又多问一句,“你们都是人,没错吧”
道士皮笑肉不笑的,带着些讥讽说:“没什么本事,装模作样。真不怕,就别去摸藏在后背的匕首。”
和尚似乎被少年最后一句逗乐了,只有书生认真点头回答道:“是,我们都是人。”
“你话中的那三个师父,也是我们三人各自的师父,此次出来,我们就是来接你们的。”和尚说了一句收尾的话。
这话一出,黑犬便从少年怀中跳出来,狂吠不止。
少年张开嘴还想再说什么,可还没等发出声音,年轻道士轻轻挥手,少年便沉沉地昏睡过去。
小黑狗立即将少年护在身后。
道士被聒噪的不行,手掌虚按而下,黑犬整个身子立刻被一股无形力量压住,嵌入土中,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得了清静,道士开口说:“这小子被人改了命数,我看不透。”
“赵老前辈什么都没对你说”书生问道。
年轻道士摇了摇头,说:“那老鬼这两年不在龙虎山,况且他本就不喜欢解释什么。”
和尚拨弄着火堆,解释说:“当年穷奇现世,因我们三人师父的纰漏,害了一处小镇,这少年便是当年小镇唯一的幸存者。师父与两位前辈自知有过,也于心不忍,抚养了他十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十年间,他们教了他很多。”
“不过祸福相依。”书生说。
年轻道士明白了:“这么说是那老鬼改得命数怪不得三年前天兵降临龙虎山寻他问罪,只不过最后又被老鬼打回南天门去了。”
“不止。”和尚挠着头,有些尴尬。
“这少年本是小富即安的命,先生上了赵老前辈的当,为其取名,一语成谶,为此内疚多年。”书生叹息道:“所以先生叮嘱我此番务必将他带回书院,以补偿这少年。”
大地一阵颤动,黑犬从地中跃起,身形逐渐增大。书生咳了一声,空中黑犬如受重击,七窍流血,摔回地上,身体恢复到先前大小。
“这些权当作你吃了那汉子的惩处了,虽然那汉子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但一码归一码。而你认了他做主人……”书生指着昏睡的少年,“我们三人此番出来主要便是为了轮回转世的你,其次才是这少年,毕竟有当年穷奇现世之过在前。而不管是你莫名的自愿还是先生他们暗中牵的线,总之,你认了他当主人,让你逃过一劫。无论你今后随少年去龙虎山、白马寺或是到我家书院来,也算让你得些教化,莫在伤天害人。”
“好自为之,饕餮。”
书生说完,转头看向和尚与道士。
“别了,虽然老鬼也要我带这小子与饕餮回龙虎山,可那老鬼没亲口与我说,我就没什么师弟。这桩麻烦就给你们了。”大局已定,年轻道士冷哼一声,御风而来又腾云而去。
走前,道士多看了一眼少年。
和尚摸着脑袋:“这少年与师父有缘,与我亦有缘,可惜师父自囚祠碑林,我也不常回白马寺,他去了白马寺只会让那些大小光头拿他出气,我若是带上他,更会是他的劫难,既如此,便有劳陈先生了。”
“无妨。”书生说。
和尚也慢悠悠地走了,书生回头看着昏睡的少年,眉头如年轻道士一般微微皱起,手臂轻挥,两缕清风从书生袖口拂出,将少年包裹。待清风远去,蓬头垢面的少年已经清爽干净了。这时书生才眉眼带笑,从背后行囊里取出取出一套儒生文衫,等着少年醒来。
“小师弟。”书生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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