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游》章二 应天长

  少年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凉亭里火堆依旧燃烧着,小黑狗蜷缩在自己怀里,睡得很甜。
  年轻道士与和尚已经不在了,书生依旧坐在昨晚的位置上,他拿着书,借着火光翻阅。少年将小黑狗轻轻放在地上,换上了书生为他准备的儒士长衫。之后书生与少年解释了许多,并没有隐瞒多少,少年没怎么听进去,他看着火堆,脑里想得是亭外枯败的树木和死了不知多少年的杂草。亭内一样的死寂。
  并没有什么将其隔开。
  少年走出凉亭,从地上无数死去的杂草里捡起一根草叶,草叶的颜色黄得像天边正在升起的太阳。晨风轻轻吹过,那些等待着腐化的杂草与树木枝条仿佛还有着生命力一般左右摇摆。这其中嵌套着一层虚假。
  书生收起手上的书籍,用泥土掩埋了火堆,他走到少年身旁。
  “我一定要去那个什么书院吗”少年问。他看着眼前这个方才自称名叫陈临安的文弱书生,其实并不期待什么答案。
  “不必。”陈临安说,“你若真不愿回书院,等下去了镇上,大可修书一封寄回书院,免得让先生苦等。”
  “先生不在的这几年,你被迫走南闯北,吃了许多苦。少年郎应当有忧虑的事情,但不该是你现在担心的这些,接下来,我会陪着你。”
  “没有,我只是问一问。”少年说,“我也很久没见老书虫了。”
  少年攥着草叶,觉得去不去那个什么书院都无所谓,只要这个说是自己大师兄的陈临安能让自己和包子吃饱,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书生看着少年,微微叹息一声:“你想没想过,我可能骗了你。”
  “我没有什么值得你骗的。”少年回答的不假思索,“那三个老头也不算不告而别,大致说了会有今天这种情况,我也算有所预备。”
  凉亭里小黑狗晃悠着站起身,有气无力地呜呜了两声,然后走到少年身边,用身子依偎着他的脚踝。
  少年扔掉手中的草叶,将小黑狗抱了起来。
  书生俯下身捡起少年扔掉的草叶,用手指摩挲着。
  书生的这个动作弄得少年很烦躁。
  “它死了,它们早就死了。”少年说。
  他感觉自己什么都知道,但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少年不再去看书生。
  “春雨春风。”书生对少年说,“它们只差了一场春风春雨。”
  “你在说什么”
  “它们的确是死了,但只需一场春风春雨,它们就能活。”
  少年闭上眼,他算是听懂了陈临安的话。
  “你想说你是我的春风”少年咧了咧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心里一定是在冷笑。
  他之前只是有些烦书生的自以为是,可现在他觉得这个书生不仅自大,而且是个傻子。
  陈临安没有回答,问了个问题:“我想知道那些年里,先生他们教了你什么”
  “老书虫教我天地有规矩道理,老光头告诉我人人心中有慈悲,老酒鬼说人生在世,不能让自己不舒服。”
  “几年前我和包子逃荒到了一个小镇,里面镇民把我们抓了起来,关在小镇一处广场的笼子里,里边不只我,还有一个没了腿的男人。男人说他们一家三口同样是逃荒到这里,镇民抓了他们后,因为孩子女人皮肉柔嫩,先给吃了,他才活到现在。男人给我指了指笼子外面架在火上的大铁缸,说他的双腿就在里面。之后镇民拿着刀朝着我过来的时候,包子救了我,它又一次变大,把所有镇民都吃了。回头我看向那个男人,他求我放了他,我照做了。没了腿的他爬到那个太铁缸前,把他那已经煮烂的双腿捞出来,自己吃了,然后再烧了锅水,用手抓着烧红的缸口翻了进去。我很想帮他,但我没法子帮他,就只能看着。之后我没来由地绕了小镇一圈,这样的广场那个小镇不止一个,不然荒乱之年,那小镇也无法人人安乐。我不敢说老书虫和老光头说得不对,但我没发现里面有什么规矩道理,也没见着半点慈悲心肠,但老酒鬼的话似乎行得通。小镇的人过得很舒坦。”
  少年依旧没有看书生,他坐下来,将小黑狗放在自己腿上,他扯了一把地上的死草,用力往前一扔。死草四散着飘落在他的身边。
  这是不可避免的。
  “然后呢”陈临安问。
  “走前我把男人从缸里捞了出来,连着镇上所有能见到的骨头一并葬在一处,希望里面会有他的妻儿。”
  陈临安微笑着用手指点在少年胸口上,说:“慈悲在这里。”
  书生再点了一下小黑狗的额头:“道理则在它。”
  “孺子可教。”
  少年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小黑狗,发现包子也仰着头在看他。
  “规矩呢,确实是没了。所以才需要我们。”书生叹息着说。
  少年看向了书生。
  “你以草喻人也喻己,说了八字,不可救药与心如死灰,前面四字就如我所说,只需春风一场,便可枯木逢春,死草重生。”书生晃了晃手中草叶,少年看着草叶从枯黄渐渐青绿。
  这般景象,像是一双铁手捏住了少年的心脏。
  “曾有先贤提出人性本恶,既然人人皆是恶人,善者从何而来此处死草一片,这凉亭几丈外,便是你还没看见的芳草萋萋。不过差了一场春风,如人差了一场教化。”
  “儒者,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你既有慈悲,也晓得规矩,日后何不去改变那些你觉得的不对呢”
  陈临安将手中已经青绿的草叶抛出,同时拂出两袖春风,春风所过,原本的那些死草枯木再度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在这个夏末,山林春又来。
  “我不是你的春风。”他说。
  坐在青草地上的少年愣了一下,又如释重负。
  陈临安招了招手,示意少年上路了。
  少年回头去看一旁的凉亭,绿树芳草里,唯有它破败依旧。
  他站起身,他跟着书生,小黑狗跟着他,往远方去。
  书生只说了前四字,没有说后四字,少年清楚为什么。他又觉得这个大师兄似乎并不傻。
  但少年依旧很犹豫,有许多他搞不清楚事情绕在他的心头,让他很难受。
  “有那种事吗”少年问。
  “没有吗佛门也有立地成佛的说法,你应该知道。”
  “我没见过。”
  “没见过就是没有吗”陈临安笑了,“况且,你不就是先生他们教出来的吗”
  “如果当初是你在那个镇子上,你会怎么做”应天长突然问了一句。
  “吃过往旅人,是因为饥饿,不吃镇上人,是因为心中还有一分良知。我会先替他们找些吃的,再教会他们怎么找到吃的。我也会开设私塾学堂,循循善诱,终会有所成果。出现如此情况,是天灾也是人祸,是儒生的不作为。”陈临安回答的很认真。
  “不作为”
  “不急着知道这些,慢慢学便是了。”陈临安说。
  “那要是昨天的和尚和道士呢”
  “和尚不会阻止镇民吃了他,以镇民的刀斧,伤不了他分毫,可他会自己割肉下来,并以此劝人向善。那道士倒是简单,看不惯这些作为,除恶便是。”
  “你会如何”陈临安问。
  少年看着书生的眼睛,里边有他看不懂的东西。
  少年摇头,答不上来。可他清楚自己心底终究是无法饶过那些人。他不会救他们,他知道。
  “规矩道理在书上,可光看书是没有的,所以要负笈游学,亲身去体验世间人情事物的好与不好,去感受书上道理的对与不对,所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对你来说,太早了些,这是先生之过。路已经走了那么多,书便要一同读起来。”
  边走着,书生从包里拿出两本儒学典籍,一本重史,一本论理,交给少年。
  “读书可以解惑。”他说。
  少年挠了挠头,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时候有老书虫,有老酒鬼和老光头,老书虫也会叫他读书。
  “我叫应天长。”他说。现在他有了一个大师兄,叫陈临安。
  “我知道,我的小师弟。”
  “汪,汪。”小黑狗叫了两声。
  没来由的,应天长想起了方才的那座破凉亭,还有煮着一双断腿的大铁缸,铁缸前
  后边有一个笼子,里面有着一个半截身子想死却死不了的男人。
  男人耷拉着的手在地上的泥土里画着小人,一个大些,一个小些。男人在笑,也在哭。
  也可能这都是应天长的一厢情愿。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脑子里出现这些画面是真是假。他希望是假的。
  但凉亭是真的,他看见有人往上面加了一片瓦。
  那个人是陈临安,文弱的他坐在凉亭顶上,在微笑。
  拍了拍自己脑袋,尽可能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应天长抱着两本书,开始去想那座书院。
  陈临安一直注意着自己的这位小师弟,他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能动脑筋是不错,可少年老成,总归不好,年少就该轻狂一些,不然等老了,也就只剩瞎操心了。
  陈临安有些心疼应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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