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我们仅凭一支孤军,深入魏境二百余里,身后尽是魏国城池,各地必有守军。就算现在洛阳军马都已经去救援安邑,但若何武反应过来,下令让周围城池的守军赶来勤王,虽然人数不多,但要是让他们拖到在安邑的大军回来,到时候我们腹背受敌,不仅洛阳打不下来,而且自身难保啊!”
刘符望着洛阳,高扬起马鞭道:“那就只能快点拿下洛阳!”
“传令全军西行二十里,李解,你领三千骑兵,马尾上绑上树枝,在西面林中升起烟尘,其余人随我包围洛阳。”
“是!”“是!”
“王兄,为何不直接进攻洛阳,而是先向西走?”刘景打马到刘符旁边,刘符握着缰绳,反问道:“若是我军一路打到洛阳,现在应是从什么方向过来?”
刘景思索片刻,恍然道:“西南的……伊阙!”
“什么!西南方向发现雍军?”何武大惊,一面快步登上台阶,一面道:“伊阙地形险恶,易守难攻,是我大魏西方的屏障,怎么可能被他们不声不响地拿下来?”何武登上城楼,看到西南角升起的滚滚烟尘,眼前一黑,禁不住晃了一晃。
“秦恭呢!还是没有消息吗?”
“回王上,大将军已三日没有消息了。”
黑压压的人马愈来愈近,转眼间便到了城下,将洛阳城团团围住。刘符勒住马,仰头对着城墙高喊道:“雍王刘符在此,叫你们魏王回话,魏王何在!”说话时,一双眼睛却是紧紧盯着城楼之上的何武,何武不识得他,他却对何武这张脸熟悉的很,熟悉到恨不能生啖其r_ou_。
何武低头去看,见到一张再年轻不过的脸,面皮白净,连胡子都还没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黄口小儿,现在竟将他堂堂魏王围困在自己的国都洛阳城中。何武既惊且怒,半天说不出话来,众人闻讯都登上城楼来看,见到城下雍军,均是心胆俱裂,以为刘符这支大军是从天而降一般。
刘符提气喝道:“何武!我一路兵锋过处,你魏军俱都不堪一击,我知道你城中无人,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你若识相,开城投降,性命或可保全;若不降,城破之日,j-i犬不留!”
十名将士齐声高呼,将刘符的话送上城头。何武面沉似水,半晌后仰天叹道:“投降吧。”
“父王不可!”何武的一个儿子拦住传令的兵士,劝谏道:“父王听儿臣一言:洛阳城池坚固,城中还有两千兵马,可以抵挡一阵。父王再四面发书,向各处求援,援军一至,又能坚守几日。若撑到大将军引军回援,我们再趁势冲杀出去,前后夹攻,必能大败雍军。”
何武苦笑着摇摇头,指着远处的烟尘道:“你以为,我们还会有援军吗?开城门!”
夕阳垂地,洛阳城被映照得如沐鲜血,但仍不减其巍峨壮丽。站在这座高高的古城下,刘符觉得自己就如同蝼蚁一般,不比城墙脚下的砖石大了多少。他仰着头,看城楼上何武的嘴开开合合,拼命想要看出他说了什么,但哪里又能看得清。刘符紧握住马鞭,额头渐渐渗出汗来,他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也不知究竟到没到一炷香的时间,终于,隆隆的声音响起,洛阳城的城门向他缓缓打开。
第8章
洛阳城门缓缓打开,刘符下令军队微微后撤,在城门前留出一片空地来。何武将魏王印绶挂在脖子上,自缚双手献城出迎,身后文武站成两列,俱都默不作声。刘符打马绕着何武走了一圈,突然厉色喝道:“还不跪下!”
何武抬头看了他一眼,握了握拳头,昂首道:“你为雍王,我为魏王,为何跪你?”
“魏王,哈哈,魏王……”刘符对左右笑道:“你们说,世上岂有无国而有王之事?”
何武神色一变,闭目不答。
刘符微微冷笑,不待他说话,朱成已上前一步,如同一座铁塔般当啷一声扣在何武面前,随即一把抽出长剑,横在何武脖子上,喝道:“亡国之君,让你跪便跪,哪这么多废话!”他这一喝,声如洪钟,何武心中本就惶惶,此时见他这副动作,面色一白,咬牙缓缓地跪了下去。
见此,身后群臣中渐渐响起哭声,何武之子在众人之中喝道:“父王,大丈夫死则死矣,父王是魏王,如何能跪!”何武默然不语,微微摇头,群臣暗自拭泪,刘符却哈哈大笑,翻身下马。
他缓步走到何武面前,看了他一阵,突然抽出剑来,将剑尖抵在何武咽喉。他做梦都想将周发何武敲骨吸髓、扒皮抽筋,现在何武就跪在他脚下,他已四十多岁,头上生了些白发,虽然脊背挺得很直,但眼神里分明写着屈辱与恐惧。头发已然半白的人恭敬地跪在自己鞋边,好像要卑微进泥土中去,对刘符而言,这一幕何其熟悉,上一世何武跪了他几百次、几千次,刘符却觉得没有一次能像今天一样让他觉得酣畅淋漓。看着何武这张脸,想起他降而复叛之事,刘符脸色一厉,忍不住动了杀心,他手中的剑再向前递出一寸,就能结果了何武的性命,只要轻轻巧巧的一剑,他就会血ji-an当场,陈尸于地。此时他若杀何武,易如反掌,如拾草芥。
然而刘符咬了咬牙,最后将剑收回鞘中。
他杀何武固然容易,只是若他在此动手,难免会激起何武身后群臣的反叛之心,到时难免生变。至于何武,他为人反复,见小敌勇,见大敌怯,遇强则弱,遇弱则强。他今日以诈术骗何武开城投降,但并不算是灭亡了魏国,秦恭的大军还未至,何武虽已诚心投降,但若叫他知道魏国主力还在,必又要图谋复国。刘符知道,不出十日,他和秦恭之间,必要有一场大战,所以如何处理何武的问题就变得棘手起来。刘符毕竟不是真的二十三岁,虽对何武咬牙切齿,但还是按捺住心中的杀意,命人将何武与群臣分别关押起来。
刘符进入魏王宫殿,坐在殿首,把玩了阵魏王印,感慨道:“洛阳城不愧是隋炀帝一手建的,和这里一比,长安宫就像一个小土包似的。”
“王兄,你可千万别乐不思蜀啊,我还想回家呢!”刘景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听刘符的话音,顿感不妙,“何况秦恭的问题还没解决,刚才军司马来报,说秦恭那边有二十万人,我们这边才十三万,城中的大臣、两千兵士也都各怀异心,一个不小心可就出乱子了。”
刘符哈哈笑道:“行啊,还学会劝谏为兄了。景儿放心,长安再小也是家,我自然也想回家,大军当然不会在洛阳久留。至于秦恭那边,我已有对策了,你去把何武带上来见我。”
刘景这才放心,跑出殿外,不多时便将何武带来。
刘符命人将何武身上的绳子解开,扶着他的手慢慢走到殿首,亲切道:“还烦请魏王为我做两件事。”何武见他皮笑r_ou_不笑的模样,早就心里发毛,此时哪有不应的道理。刘符扶着他登上台阶,按他在案前坐下,命人备好笔墨,又铺好纸,对何武道:“第一件事,请魏王发书魏国各地,让他们投降于我。”
何武冷冷道:“我虽有令,奈何众将未必肯降。”
刘符在他身侧负手而立,微笑道:“你自写便是,余下的都与你无关。”
何武没再说话,垂首拿起了笔。刘符让他一连写了二十份,每一份写完都由何武亲手盖上魏王印。冰凉的印玺拿在手中,好像突然变得十分沉重,在手中不住地向下沉,何武机械地盖着印,劝降书上添上一块块醒目的朱红,诉说着亡国的耻辱。
待二十份全写完,刘符命人收好,又道:“第二件事,便是请魏王修书一封,发给秦恭,就说洛阳告急,让他速来勤王。”
何武闻言一愣,“秦恭?他…他还活着,那你…你……”他愣了片刻,突然指着刘符说不出话来,刘符让他给秦恭写信,要将秦恭骗到洛阳来,显然对他还十分忌惮,这除了说明秦恭未死外,还意味着秦恭的军队可能没有被刘符吃掉。若是二十万大军还在,而他却毫无抵抗就将国都拱手让人……何武不敢继续想下去,只是心中仍有疑惑,若是秦恭没有战败,为何多日没有消息传来,好像完全被阻断一般。
“魏王想问为什么收不到秦恭在前线的消息?”刘符哂笑,俯身凑到何武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因为我在来的路上,已命七个百人队埋伏在沿途各处,若是见到信使,当即处死,你们自然无法联系。”
“不可能……”何武面色一白,随即道:“信使所走的路未必是官道,外人不该知晓,你怎么可能对我魏国地形如此清楚?”
“我为何会对魏国地形如此清楚,与你无干。”刘符不知想起什么,冷笑了两声,又忽然喝道:“少废话,快写!”
何武掷笔于地,慷慨道:“我二十万大军既在,怎能写此亡国之书,自毁干城!”
刘符早料他如此,更知何武绝非大义凛然、投死为国之人,一打手势,周围侍立的二十名甲士一拥而上,横戈将何武围在中间。刘符在一旁冷眼看着,寒声道:“魏王若不写此书,魏国虽存,却不是大王你的魏国了。”何武虽为魏王,却是继承兄业,从未亲临战场,哪见过如此阵仗?此时见这群人随时都要对他兵刃相向,又闻刘符此言,登时汗流浃背,犹豫片刻,最后俯身捡起地上的笔,颤声道:“我写…写……”刘符怕他紧张之下写不好字,令甲士后退五步。
待何武写完,刘符拿起看了一眼,见没什么问题,调侃道:“魏王真是志在天下,虽未称帝,但竟然也学天子称敕。”说完,把这封信递给军士道:“你穿着魏国军服,将这封信送给秦恭,机灵点,别让他发现不对来。”
那军士接过信,便要往殿外走,刘符回头看了眼何武,正要命人将他带下,突然发觉何武面色古怪,盯着那个军士的背影,脸上似笑非笑,见刘符看他,忙收回视线。刘符眉头一皱,喊道:“回来!”
那军士闻言回头,见刘符叫的是他,虽不解其意,但仍带着信件跑了回来。刘符从他手里又拿过这封信,紧紧盯着何武看了片刻,又将视线放回这封不合礼制的“敕书”上,他已起了疑心,故而看的十分仔细,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又看了一遍,当看到“敕”字的时候,刘符突然眉目一动,抬眼看向何武。而何武也在抬头偷偷看他,和刘符视线对上后,忙垂下眼睛,紧紧盯着眼前桌案上的某处,好像上面有一朵花。
刘符把这封信放在何武面前,指着其中的“敕”字,慢慢道:“魏王这个字似乎是写错了,敕字旁边是没有这个点的,看来魏王是年纪大了,记性不怎么好,要我命这些甲士教你怎么写吗?”言罢,一扬手,候在旁边的二十甲士又一次一拥上前,带起的风让殿内的烛火晃了两晃,空旷的大殿中顿时变得明明灭灭,看着竟有些可怖。
何武面色渐渐变了,肩膀垮了下来,好像一下子被人抽去了脊梁骨,两只手支在桌案上,无力地嗤笑道:“不意雍王竟然识得这个字。”
“我蛮夷之人,读书不多,自然比不上魏王博闻强记,但是隋书还是看过的,杨坚父子用过的小把戏,我也略知一二。”刘符抽出剑,在衣摆上缓缓擦拭,“魏王是想活着写这封信,还是想死着写?”
“不知活着怎样写,死着又怎样写?”
“活着写,自然是魏王现在重修一封,别耍什么花样。”刘符顿了一顿,声音冷了下来,“而死着写,便是我将魏王杀于这洛阳宫中,再命人模仿魏王字迹,虽然要费些功夫,但也不甚麻烦。”
何武与刘符对视片刻,终于长叹一口气,慢慢展开一张纸,重又在上面写了起来。刘符抱剑站在一旁,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完,检查一番后,命人送信出去,重又转头看向何武,盯着他看了半晌,开口对左右道:“将魏王带下去,严加看管,不许他和任何人有任何接触,每日所送饭食都要严加检查,不得有误。”
何武被军士架下去的时候,被人从两侧搀扶着,步履缓慢,如同一个老翁。他最后打量了一眼繁华的洛阳宫室,然后便被人架着胳膊拎出去了。
目送何武被带出宫殿,刘符坐在魏王案前,提起笔来,也修书一封发往国内,在信中言明自己已率军进入洛阳,不日将与魏国主力展开决战。刘符将信卷好,装进铜匣中时,好像都能想象出王晟展开这封信时惊怒的神色。他这次行动事先完全没与王晟商议,一来是知道王晟绝不会同意他行此险计,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劝谏他;二来是知道王晟听说之后必定会指责他此举是“背信弃义”、“失信于诸侯”、“令中原耻笑”云云,思及此,刘符脖子上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他暗中耸耸肩,突然有点害怕回长安了。
而在长安的王晟,此时已有五日没有收到过刘符在前线的消息了。刘符叫人拿来地图,仔细推演,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长安城中,正暗流涌动。
第9章
刘符称王后,初设各处官署,众臣起于草莽,对自己分内之事多有混淆,而刘符称王后没多久便带兵出征,只留王晟镇守关中,王晟用了半月的时间,跑遍长安各处,曾一日连发十书,总算才让众人各明其职。
这一日王晟乘车正欲回相府,车架突然被人拦住。随行的甲士正要将人轰走,王晟听到外面争执,忙起身到外面查看。见拦车的是一名身着布衣的独臂百姓,便喝退卫士,下车问道:“你可是有何冤情?”
那人见到王晟便即跪倒,仅有的一条手臂撑在地上,仰头看着王晟道:“小人原本也不敢拦下丞相的车架,实在是心中不平,不得不诉!小人名唤杨九,以前是当兵的,立过些军功,后来受了伤,朝廷分给小人五百钱和七亩田地,就在长安城郊。小人虽然只剩一条胳膊,只能算得上是半个人,但还算能卖些力气,日子过得下去。三日前,朝廷的人骑着马正好从小人的田里踩踏过去,将小人的庄稼整整踩坏了一半啊!现在正是秋收的时候,眼看着过两天庄稼就能成熟了,等把这茬一割,既能给朝廷交上粮,又能备些粮食防备灾荒。这一踩,小人今年就过不去了!去年和前年都是荒年,今年好不容易能有丰收,如果存不上粮,到了明年,要是又是荒年,小人全家就都要饿死了。小人家中有四个孩子,正是嘴壮的时候……”
王晟耐心听了一阵,见他说到后来只剩下诉苦,便打断了他,温声道:“你可有去找过司隶校尉?现今朝廷京兆尹所在府衙不全,长安城中的大小案件,涉及朝中官员的,暂时都由司隶校尉负责,若有何冤情,也当报与司隶校尉处。”
“找了!小人当过几年兵,也知道咱朝廷的规矩,出了事要找官府,小人马上就报官了,但官府说不管这事,小人不服,一连找了好几次,他们最后说要查证,小人的庄稼倒了一半,谁看不见?小人回去便等着官府派人来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后来小人再去找,他们干脆连进都不让小人进了。小人实在是没有办法,也咽不下这口气,要是官府管了此事,再借小人十个胆子也不敢惊动丞相,只是府衙袒护海齐侯,却不顾咱们的死活。前年咱们王上说,若是有官员、军士践踏了农田的,不管多大的官,都要坐牢,还要赔钱,小人记得清清楚楚。小人之前报官,其实心里只想着能让官府赔小人些,让小人把今年这个坎过去,但小人现在宁可扎紧了腰带过日子,不要他的赔钱,就想要点公道,就想让踩了小人稻子的人坐两年牢!丞相,您给我一句准话,咱们之前到处张贴的法律,还有用吗?”
“法律自然有用,”王晟皱起眉头,“你方才说,是海齐侯践踏了你的庄稼,能确定吗?是否同司隶校尉讲过?”
“能确定!小人以前当过兵,所以识得海齐侯,小人瞧得千真万确,那天踩了我稻子的绝对是海齐侯没错,小人敢拿脖子上面的这颗头担保!小人也和司隶府的人说了,就是因为和官府说了是海齐侯之后,他们才不管的。”
王晟面色微沉,思索片刻后,缓和了脸色对他说道:“你放心,我大雍的法律,只要定下来,就到什么时候都有用。你先回去,我派人去查证此事,如果查实,必定会按律羁押海齐侯,惩治司隶校尉及以下的一应官员,你的稻子是官府中人踩坏的,官府自然会赔偿你的所有损失,之后你若是还有不服,就来相府找我。”
那人给王晟磕了三个头,举起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对王晟道:“丞相,小人这条胳膊还是在打高陵的时候没的,小人不敢说对国家有功,但是也在战场上杀过几个人,还没了这条胳膊,小人现在就靠这么一点土地过活,丞相千万要给小人做主啊!”说到后来,已有些哽咽,王晟扶他起来,颇为动容道:“王上爱民如子,何况是有功之人?你放心,此事我一定代王上给你一个交代。”
这人得了王晟的承诺,千恩万谢地去了,王晟刚一回到丞相府便叫来廷尉,让他即刻去亲自查证此事。廷尉看了一眼天色,本来想问“是今晚便要去吗”,但看了眼王晟的面色,便知道绝无商量的余地,只得连夜去查。
廷尉走后,王晟换了常服,正打算用饭,举箸时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今日王上在前线有消息传回吗?”
“回丞相,没有消息。”
王晟夹菜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暗道自己关心则乱。前几日刘符便发来了在吴城大败赵军的消息,和他们出征前的预料完全相同,此时刘符若是没有班师,便应该是在清理安邑等处零散的赵军,半月之内便该归还。大军在外,若是没有特殊军情,某一天或一连几天没有军报发来,原本也是常事,但到了他这里,只要一天收不到刘符发回长安的军报,便忍不住暗暗忧心,一日非要问个三四回不可。
当夜廷尉便来丞相府回禀此案,说那老兵所说基本属实,确实是海齐侯因打猎时猎物跑出猎场,率人追捕时踩踏农田,导致这个老兵的庄稼损毁过半,司隶校尉也确实受理过此事,但未曾派人捉拿海齐侯。
王晟听完廷尉的回复,不禁面沉如水,披上衣服,一面下令叫廷尉立即去抓捕海齐侯刘德,一面又连夜唤司隶校尉来相府问话。
司隶校尉武广赶到时,王晟早在案前等候多时,见武广跪拜,没让他起来,劈头问道:“前两日有一个名唤杨九的农民,去你们司隶府告发海齐侯刘德率人践踏他的农田,司隶校尉,你听说过此事没有?”
武广伏在地上,闻言微微一愣,随即道:“下官未曾听说过此事,可能是手下人接手的。”
王晟未曾料到他在自己面前竟敢不如实作答,闻言放下手中正看着的文书,脸色愈发沉了,“我既深夜叫你来此,便是已派人查证过了,要听你如何说法。你以为你不承认,我便治不得你的罪吗!”
武广道:“丞相既然已经查明,又何必再问下官?”
王晟不和他再纠缠,起身道:“来人!持我相印,速去司隶府,收缴司隶校尉官印,送到此处。”
武广一惊,便欲起身,却被相府中的卫士按住,挣扎道:“我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王晟绕过桌案,走到他面前,“如今京兆尹还未治事,京城案件皆由司隶府掌管,你既为司隶校尉,本当秉公办事、按律羁押刘德、以法论处,反而徇私枉法,又推诿于下,现在还问我何罪之有?”
武广冷冷道:“下官自王上起兵以来,数年以来略有薄功,后蒙王上天恩,念我微劳,命我为司隶校尉,虽比不得丞相位高见宠,却也食禄千石,为朝中重臣。丞相未得王上允许,便私自缴了下官的官印,恐怕不妥吧?何况海齐侯一事,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说到底只是几亩稻子受损罢了,丞相却偏要借机发难。丞相今日此举,若传出去,未免让人觉得丞相有倾轧朝臣之嫌。”
王晟闻言勃然作色道:“武广!你自知为千石之官,位高而权重,却不思为群臣表率,反而败坏国法,挟功自傲,有何脸面说起王上!吏不治而法不行,法不行则国必乱,你欲以你一人而乱国否?”
言罢,王晟两手托起案上长剑,举在胸前,又道:“见此剑者,如见王上。临行前王上命我暂代国事,授我以临机决断之权,有不服者,可立斩之。你今乱法误国,扰乱朝纲,新法方行,便使朝廷失信于民,虽万死而难辞其咎!我持此剑,若有j,i,an邪,便杀也杀得,遑论缴你一印!”
他这番话声色俱厉,武广原本见他文弱,心中多有轻视,且又自矜功劳,料王晟不敢将自己怎样,闻言面色亦变,知自己性命确实捏在王晟手中,不禁汗流浃背,叩首道:“丞相息怒!下官方才为无心之语,请丞相恕罪!丞相明鉴,下官绝无败坏国法之心,扰乱朝纲之意,初闻海齐侯行事,下官亦深感不齿,只是海齐侯既为宗室,又深为王上所爱,下官实在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处置……”
“但依法处置而已,岂有其他?”
武广咬咬牙,低声道:“丞相应当也知道,这海齐侯之母乃是太后的妹妹,自太后薨后,王上一向对其敬重有加,入长安以来,还将甘泉宫划给她住。孝伦夫人可只有海齐侯这一个儿子,平日里对他百般宠爱,孝伦夫人又最是护短。有件事丞相可能不知,前些年王上刚起兵的时候,海齐侯和人起了争执,打死了人,王上那时刚破高陵,前脚刚下令说杀人者死,后脚海齐侯就犯了这事,王上一气之下命官吏将海齐侯抓捕起来,说要让他偿命,孝伦夫人找王上闹了半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当晚海齐侯就放出来了,那个奉命拿人的官吏没几天就让人发现死在家里。杀人尚且如此,何况是踩了几亩的庄稼?下官今日抓了海齐侯,明日不要说这顶官帽,怕是连颈上这颗人头都保不住了!丞相明断,下官实在是有苦衷啊……”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海齐侯既然犯法,便该依法论处,你身为司隶校尉,既有国法在此,便当执法如山,有何犹疑、乍前乍却?”王晟将剑仔细放回案上,转身命卫士放开武广,声音一缓,“我已命廷尉前去捉拿,此案你们司隶府不必负责,由廷尉亲自审理。官印暂且收押,你且回家待罪,待此案了结,再行论处。”
武广站起身,被收了官印,却不知为何笑了一下,“丞相不了解海齐侯,此案怕是没这么容易就能了结。”
王晟微微拧起眉头,思索他话中之意,忽然听到廷尉回报,忙让他进来。廷尉进门后,看到武广站在一旁,并未在意,对着王晟告罪道:“丞相,下官去得迟了,已让海齐侯跑了!下官问海齐侯府的下人,俱说不知海齐侯去哪了,下官搜查一番,海齐侯确实不在府中。”
“跑了?”王晟面色微微一变,看了武广一眼,见他一脸“果然如此”的神色,没说什么便让他下去了。之后沉吟片刻,对廷尉道:“我刚下令,你便立即前去拿人,刘德来不及跑,应当是之前我命你查实消息时,你手下人走漏了风声,将此事透给了刘德。”
廷尉连忙跪倒,“丞相,下官御下不严,请丞相恕罪!只是放跑刘德这事,下官实不知情,下官这就命手下全城搜捕。”
“叫你手下去抓人,刘德还能抓得回来吗?”王晟摆摆手道:“不用搜捕了,刘德必在甘泉宫。”
廷尉一愣,片刻后双眉一压,沉声道:“丞相给下官一份手令,下官这就去甘泉宫拿人!”
王晟见他如此,稍感安慰,神色缓和了些,道:“刘德犯法不重,连夜去甘泉宫捉人,恐有不妥,明日天亮后你再去,态度不要太强硬,知道吗?”
“下官明白!”
王晟叫廷尉回去休息,自己却毫无睡意,坐在案前按了按眉心。王族宗室骄横跋扈、功臣宿将心有不服、朝廷大员媚上欺下,就连他一手设立的廷尉署,里面的人竟也各怀鬼胎。他虽为丞相,总揽朝政,却是孤悬朝中,处处掣肘,刘符方一离开,他竟立刻就到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地步。看来关中这滩浑水比川蜀更甚,他若不下猛力,这浑水怕是永远也清不了。
王晟知道,他与群臣的较量,就从明日、从海齐侯刘德的身上开始了。却不知这满庭朝臣,其中有几个刘德、几个武广,又有几个他王晟?
王晟一边思索,一边拿手轻轻按了按腹部,折腾了一夜,旧疾似乎隐隐有发作之兆。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再病了,又要添许多麻烦,他忙让下人煮了些上次剩下的药,自己趁热喝了。服过药后,腹痛似乎好了一些,王晟抬手轻轻摸了摸桌上的长剑,眉头稍稍舒展开来,他从桌案上右手边取来最上面的那张纸,将刘符发来的最后一封写着吴城大捷的书信重读了一遍,心中的疲累瞬间消了大半。王晟摸了摸上面的字,对着这封信喃喃道:“王上,关中甚难呐……”
忽然,屋外喧哗起来,甲士喝道:“什么人!”同时又有一个童声哭喊着:“我要见丞相!放开我!”王晟刚展开的眉头复又皱起,将刘符的信又放回右手边,起身去看,见到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孩,脸上带着血,在卫士手下不住哭闹,于是问道:“怎么回事?放开他,让他慢慢说。”
相府的守卫放开了男孩,男孩扑倒在王晟面前,哭道:“大人!我们全家六口,除我侥幸逃出之外,全都被杀了!”
“你是何人?”王晟低头看他,心中一动,脸色微微沉了下去。
那男孩回道:“家父名唤杨九,今日丞相刚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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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广:瞧,我发现了一个落单的丞相,让我们来对他皮一下......
第10章
杨九原本有三个儿子,他没读过多少书,也不识字,不知道怎么给孩子起名,便一直“老大”、“老幺”地这么叫他们。等打完仗,在长安郊畿盖了房子安顿下来,他觉得总这么叫也不是办法,就带了十文钱,找村中唯一一个据说读过几本书的人给孩子起名字。那读书人看了眼他这三个孩子,毫不思索,提笔便在纸上写上三个名字,“杨孟”、“杨仲”、“杨季”,将读音告诉杨九后,杨九怎么听怎么觉得好听,又觉得这名字似乎都大有深意,不禁大赞读过书的人就是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的当兵的强,让儿子们各自认真记好自己的名字,便欢欢喜喜地去了。后来一个和杨九一起打过仗的老兵死了,留下一个半大儿子,杨九夫妇怜他孤苦,而且这个人以前在战场上救过杨九一命,夫妻俩便把这个孩子带回家当做自己儿子养。杨九见自己的三个儿子都有名字,怕这个小儿子心里不舒服,便又带着钱去找这个读书人给小儿子求个名字。那读书人这次左思右想,过了大半天,问杨九他那前三个儿子的名字能不能改一下,杨九早就叫顺口了,死活不同意,读书人憋了半天,最后才从牙缝里吐出“杨四”这俩字,杨九嫌名字普通,但读书人实在说不出别的,又见这孩子挺喜欢这个名,最后也就这么叫了。
这天杨九回到家,见妻子也不做衣服了,正坐在床上唉声叹气,就也坐了过去,“我说你这婆娘心思就针眼那么大点,成天唉声叹气的有什么用?我和你说,我今天找到咱们丞相了,丞相说要替咱家做主,说马上就派人来查!”
他妻子白了他一眼,“查查查!你去司隶府多少次了,哪次不说派人来查?人呢?人家丞相这么大的官,能管你这点破事?也就是糊弄糊弄咱们吧!”
“那不能,不能。”杨九却肯定道:“我看这次不一样,肯定有人来查。得了,你少磨叽几句,快给我们爷几个弄晚饭吃,我去田里把娃子们叫回来。”
妻子叹了口气,拧身进了厨房。
当晚杨九一家架起一块木板当饭桌,一家六口正围坐在饭桌前吃饭,吃到一半,竟当真见到廷尉府来人了。杨九哈哈一笑,乐道:“你看,我怎么说的!咱丞相真是个好人啊。”妻子也放下碗,喜上眉梢。杨九饭也不吃了,去把和王晟说的一番话又和廷尉派来的人说了一遍,然后出去给他们看自己的稻田。杨孟问:“娘,官府来赔咱们稻子了?”女人拍拍他脑袋,把饭碗塞进他手里,一面说“好好吃你的饭”,一面不住向外观望。
村中的左邻右舍几乎全是和杨九一齐当完兵回来种地的,听说他家这事,全都骂骂咧咧,替他打抱不平,这时见官府总算来人了,虽然家家都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但纷纷放下饭碗出来给杨九作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吵吵着一定得把那个什么海齐侯给抓起来。
廷尉的人走了以后,杨九招呼着大家都回家吃饭去,自己也回到家中,嘴咧到耳朵根后面去,瞅着饭碗不住道:“真好,真好。”杨四问:“爹,你高兴什么?”杨九笑道:“爹高兴终于有人给咱家做主了,丞相是个大好人啊。”
却不料,当夜杨九一家正在睡觉,窗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响,杨九翻了个身,以为是风吹的,并没在意,突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吓了一跳,马上眯起眼睛去看,黑暗中只见一道长条形的光在眼前一闪,他忙在床上滚了一圈,随即听到妻子一声尖叫。
“什么人!”杨九大喊道,然而没人回话,他一边向后退一边叫道:“婆娘,婆娘?”妻子也不回话,反而是大儿子迷迷糊糊的声音响起,“爹,怎么了?”话还未说完,便惨叫一声。杨九退到门边,从墙角摸过锄头挡在胸前,大叫道:“都别出声,快往这里跑!”说完一脚踢开门,月光照进来,映出两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三个半大孩子,还有两个蒙面人。
杨九大喝一声,用唯一的手臂挥舞着锄头,朝着那两个人砸了过去,一面道:“杨仲,快带你两个弟弟跑!”
两个蒙面人挺刀来迎,杨九心中悲愤,又护子心切,一时间不知哪来的力气,挡在两人面前,把锄头挥舞得虎虎生风,竟堪堪抵挡了一阵。趁着这个功夫,杨仲护着两个弟弟,绕过了他们便往门外跑。两个刺客哪能放他们出去,待杨九气力稍怠,立刻转守为攻,杨九本就只剩一条胳膊,又离开军营、种了好几年的地,渐渐不敌二人,只凭着蛮力挥舞着锄头往这两人身上砸。一个刺客瞅准杨九挥舞独臂时前胸露出的破绽,挺起一刀当胸而入,见一击得手,然后便欲抽出,视线已转向门口的三个小孩,眼看着便要朝他们而去。杨九见此大急,一心只想着让三个儿子逃出去,虽然被捅了个对穿,竟连疼都顾不上了,猛一拧身,胸口里夹着的刀带得这个刺客踉跄了下,杨九也不管后面的刺客如何,趁此机会一挥锄头,狠狠砸到眼前这个人的脑袋上,这一击奋起平生之力,竟是将这人的脑浆都砸了出来。见这个刺客倒在地上不动了,杨九还未来得及转身,忽然腰间一凉,低头见自己肚子前又冒出一柄刀尖,随即这刀尖向里一缩,在自己身上留下一个汩汩冒血的透明窟窿。杨九眼前一黑,踉跄一下便往前倒,刺客扔下他,提刀冲向门外。杨仲见父亲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目眦尽裂,将杨四交到杨季手里,把两个弟弟猛地向前一推,转身大喊一声“爹!我来救你!”便跑了回来。杨九含着口血朝着门外大喊道:“好孩子!杨季,带着弟弟快跑!快跑!”刺客见这么一个半大的少年自投罗网,哪里跟他客气,上前一步举刀便砍,忽然觉得脚下一绊,低头看去,竟是杨九用他那条独臂死死抱住了他的小腿,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杨仲猛地扑了上来,对着刺客拿刀的手狠狠咬了下去。刺客大叫一声,握不住刀,长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用力挥动胳膊,杨仲却死死咬着绝不松口。刺客怒极,弯腰用另一条胳膊抽出杨九胸前的那把刀,抬起手臂将死死挂在他胳膊上的杨仲扬到空中,另一只手反手在他喉咙上一割,一刀便将他的头砍了下来,挥手将还挂在自己身上的脑袋甩了出去,然后对着杨九心窝狠狠抬脚踩下。杨九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死死盯着门外,终于气绝。
杨季与杨四已逃到院外,这时邻居们听到响动,纷纷点起烛火来看,见四周星星点点的烛火逐渐靠近,杨季拉着杨四的手边跑边道:“四弟,爹时常和我们三个说,你生父曾救过他的命,说哪怕让我们杨家绝后,也一定要把你抚养长大。今天咱们一家被杀,我也不能独生,一会儿若是那个刺客追了出来,我去挡住他一会儿,你能跑多快跑多快,去找刘大伯、李大伯,朝有亮的地方跑!你活着,咱爹死了也能瞑目了!”杨四泪如泉涌,紧紧拉着杨季的手拼命摇头。
这时杨季听到屋内喊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正好见到杨仲带血的头滚出门外,随即一只脚从门后伸出来,正踏在这颗头旁边,是那个刺客又追了出来。刺客一眼便看到了他们,朝着他们两个跑了过来。杨季见二哥死状甚惨,父亲又生死不明,血气上涌,怒吼一声,又喊道:“四弟快跑!”随即便要冲向那个刺客。杨四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被杨季狠狠甩开,然后杨季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握在手上,大喊一声便朝着刺客跑了过去。
“三哥!”杨四大喊一声,跟着跑了两步,随即咬咬牙,转过身向反方向拼命地跑了起来。杨季的惨叫声从背后响起,杨四泪如雨下,不敢回头去看,只有跑得更快。这时邻居们已纷纷赶到,手中举着蜡烛和锄头,在杨家门口围成了一个圈,将刺客围在正中。刺客没料到刺杀这一家平民竟被拖延这么久,见到这么多人,有些慌了,举着刀左右比划,想要唬住他们。附近村民们大多是战场里走出来的,不怕事更不怕血,一哄而上便将刺客擒住了。更有那些有经验的,将刺客的刀缴下来之后,反绑住他的手,还卸了他的下巴,防备他自杀。杨四被众人保护着,哭得几乎断了气,众人举着蜡烛进了杨九的院子,见到一家五口人陈尸遍地,死相极惨,不禁又惊又怒,又恨又悲,拉住杨四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四如何知道?堪堪止住哭声后,只能将睡觉时刺客突然出现,如何杀了父母兄弟的事同他们讲了一遍。他虽然年少,但遭此大变后竟神志不乱,虽然几次哽咽不能言语,叙述时断断续续,但没过多久就将过程交代了清楚。
里正刘柱听他讲完,咬着牙想了一阵,突然道:“杨兄弟平时一向本分,从来没有什么仇家,肯定是这次因为报官才惹到了什么人,不然谁还能请刺客来杀人?”
众人纷纷赞同,李三含泪怒道:“他娘的!杨兄弟对咱们一向挺好,现在他全家都他娘的让官府的人杀了,咱们必须讨个说法!”
“官府杀的人,找谁讨说法!” “就是啊!”
有人将锄头恨恨地往地上一扔,“咱住在京城脚下,都没有天理吗!”
李三道:“把全村的男人都叫出来,咱们杀进司隶府去,把里面的狗官拿了!妈的,肯定是他们的人!”
“不对,肯定是那个什么海齐侯的人!”
“大晚上的哪有那个官还在官府,都回家睡觉去了!”
刘柱举起蜡烛,高声道:“大家冷静!和官府动手,这是谋反啊!咱们这几个人,几个锄头,能做什么?”
“那杨兄弟的仇不报了吗?”李三一手死死握着锄头,一手将杨四护在怀里,泪流不止,“官府不把咱们的命当命,就谋他的反能怎样!你问问,咱们这些人谁在战场上不是死过几次的汉子,还怕死吗!”
杨四突然从李三怀中挣出来,用沙哑的声音道:“我爹说丞相会为我们主持公道,我想去找丞相。”
李四忙低头道:“孩子,你别去,你爹爹就是找过丞相当晚就被杀了的!我们帮你出头,你还小,别掺和这事。”
杨四却坚持道:“李大伯,你让我去吧,我想找丞相,爹说丞相是好人,丞相会帮我们的。”
刘柱叹道:“咱们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大家抬着杨兄弟一家的尸首,还有这个刺客,都跟我去丞相府,让丞相帮我们做主!”
“对,找丞相去!” “走!”
杨四跪在相府院中,声泪俱下地将经过给王晟说了一遍,王晟听后久久说不出话来,回过神后问道:“其余村民呢?”
杨四道:“他们都被拦在相府外面,我是从院墙爬进来的。”
“放村民们进来,”王晟朝着管事吩咐了一句,随即从地上将杨四扶起,给他擦了擦眼泪,放柔了声音道:“孩子,你们杨家满门都是忠义之人,我肯定为你们主持公道。”
不多时,三十多个农民头上缠着白布、手上举着锄头和火把,抬着六具尸体和一个不断挣扎的活人涌入相府。他们将尸体一个挨着一个地铺在相府的地上,然后都不做声,几十双眼睛含着泪死死地盯着王晟。
王晟低头去看,见女人、孩子身上全都遍布刀伤,更有一个孩子甚至身首分离,白日里拦下他车架的杨九身上的惨状更是让人目不忍视。王晟挨个看过去,又抬起头,视线一一扫过众人的眼睛,心直直地向下沉去。
这是几十双压抑着悲痛、仇恨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一看到这些眼神,王晟便知道,这件事他若是处理得稍有差池,这些平日里只知种地耕田的百姓怕就要与朝廷不死不休了。
第11章
王晟一面派人唤廷尉过来,一面安抚众人道:“长安城中发生如此大案,朝廷绝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还给各位乡亲一个说法。现在正是深夜,大家暂且回家休息,待朝廷查明此案后,我一定派人通知大家,好不好?”
刘柱身为里正,在这些人中颇有人望,这时站在最前,听王晟赶他们走,不论如何都不干,犟脾气上来,反而原地坐下,“大人,杨家兄弟的事不查明,我们不走!”
“就是!”李三也坐下道:“现在回家睡觉,怕是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睡着全家人就都没了。”
“是啊……” “是啊……”
众人见状纷纷附和,三十多个人一齐在丞相府中坐了下来。王晟微微苦笑,不着痕迹地看了李三一眼,道:“那好。来人,给这些乡亲们拿些热茶吃。”
王晟拭了拭头上的汗,这一夜折腾下来,他只觉腹痛更甚,却强撑着陪这些百姓们聊起了家常。他少年家贫,很是过了一阵穷苦的日子,这时与他们聊起来颇有些话题。他看出李三是这群人里对朝廷意见最大的,知道只要先解决了他,就能抚平这些人的情绪,于是总是聊一阵就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抛向李三,渐渐有了成效。
后来说起杨九,刘柱抹着眼泪道:“大人,您看杨九左面这条胳膊,就是当年打仗的时候让人砍了的啊,差一点就没回来。后来他逢人说自己命好,说那么多人都死了,就他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和家里人过上安稳日子了,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躲过……”
“不说杨九,就说咱们今天来的这哥几个,哪个不都是正儿八经为了我们国家流过血的,就算没缺胳膊少腿,也个个身上都带伤,” 李三说着,扯开自己两襟,露出前胸一道深深的刀疤来,“咱们兄弟一心为了国家,官府不把咱们当人看,多叫人寒心呐!”
王晟神色凝重地点点头,“诸位都是我大雍的功臣,朝廷一定给你们一个公道。”
“对,杨兄弟不能白白地就这么死了!”
“还有,大人啊……”
另一边,廷尉回到家,后背刚刚沾上床,还没来得及阖眼,马上就又被叫了起来。他脸色颇为惨淡,刚进丞相府时还在整理衣衫,直到见到地上整整齐齐的六具尸体时,神色一整,问道:“丞相……”
“杨九一家五口被杀,只留下这个孩子。两个刺客都在这里,你带回廷尉署去审,天亮之前我要结果,去吧。”
廷尉张青看了眼被反绑双手、跪在地上还在呜呜叫唤的黑衣人,回头对王晟道:“丞相,不用审了,这人下官认识,是海齐侯的门客。”
众人情绪本来已经稍稍缓和,这下听到果真是海齐侯干的,又纷纷叫嚷起来,王晟低声道:“果然是刘德……但刘德真有这个胆子吗?”
张青半听半猜才弄明白王晟说了什么,怕自己的说话声也被众人淹没,提高了声音道:“丞相有所不知,这海齐侯五年前就杀过人了,那时候他才十四岁,王上也没追究他,后来他变本加厉,谁也不敢惹他。说句实话,这小子横惯了,现在这事他还真干得出来。”
王晟怕再惹得村民群情激奋,扬手示意他声音小一些,皱眉道:“还是要审一审,如果真的是海齐侯派人干的,让这个刺客写一份状子,也好去甘泉宫拿人。我在相府给你划出来块地方,你就在相府审吧。”
“是!”廷尉命人将刺客带走,王晟低声和管事交代了一番,管事便领着廷尉一行人去了。
廷尉走后,王晟扶着身后的栏杆,紧抿着嘴缓缓坐在台阶上,对众人温声道:“廷尉已经去查了,如果核实确实是海齐侯所为,明日一早我便亲自带人捉拿。乡亲们,大家要是不放心,就留一个人在这里,其他的人先回去吧。夜里凉,大家又都是家里的顶梁柱,眼看着就要秋收了,大家要是这个时候生了病,家里日子可不好过啊。”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王晟和他们说了这么久的话,他们也看出来这个丞相是真的关心他们,再加上家里的稻子确实要靠他们收,一时间众人颇为意动。刘柱起身道:“我是里正,我留下来看着,大家都回去吧啊,回去吧!”
于是百姓们纷纷离去,王晟亲送众人到相府门口,又派了几个卫士一路护送他们。待让人暂且敛了杨九一家的尸身,收拾好院子后,张青正好拿着刺客招供的状子出来,“丞相,这人招了。”
王晟拿过状子点点头,见刘柱一个劲地往这上面瞧,满脸的不解其意,又不敢开口,便耐心地为他把上面的供词读了一遍,刘柱听得咬牙切齿,直说要让王晟赶紧杀了这人,王晟笑笑道:“老伯,这刺客现在可不能杀,这是日后抓捕海齐侯的人证,须得待元凶归案,然后再依法处置。”刘柱听明白了,应和道:“对!得依法杀了他!”
“天快亮了,张叔,你叫人打扫一间房,安排这位刘老伯住下。”王晟将供词放进怀里,叫来管事吩咐一番,又对刘柱道:“老伯,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你先休息一下吧,天亮之后便去拿人。”
刘柱本来见王晟对他们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的,就觉得这个丞相真拿他们当回事,这会儿听说还要住在相府,突然间有些局促起来,一叠声道:“真是麻烦大人了!麻烦了!”王晟笑着摆摆手,刘柱便被管事引去休息了,走的时候后背有些微微向前弓着,眼睛只盯着地砖看。
王晟站在后面,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刘德犯法之后,出于报复,居然敢在王城脚下做出屠人满门的事来,必定有所倚仗。而此人年仅十九岁便能如此跋扈,竟至目无王法、肆意杀人之地,其母孝伦夫人必定在其中推波助澜,让刘符都不得不对她做出让步,故而这个所谓的“孝伦夫人”,才是这个案子的关键所在。天亮后能否成功缉拿刘德,全在这个孝伦夫人身上,若是她松口了,那自然是好事,一切依法而行;若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松口,那……
王晟眼神一厉——若是这个孝伦夫人不松口,那反而更好,这样他便能敲山震虎,一直敲到这只最大最老、最有名望、最飞扬跋扈的老虎松口为止。如此,一直盯着他们看的关中群虎也就都能安分下来了,而那些首鼠两端的人失了靠山,到时不用人教,自然就懂得什么是国法,也自然就都有了规矩。
至此,暗流翻涌的朝局渐渐走向明朗,所有暗流都汇在了这一个漩涡中。虽然危机四伏,却也是理顺朝局的契机。王晟在庭院中袖手向东站着,仰头看着远方的星幕和群山,面色愈发凝重。他知道,若是能将这漩涡抚平捋顺,此后则风平浪静;若任由它无休无止、无法无天地转下去,终有一天,刘符一手开创的整个雍国都将要被它拖入深渊。
“承蒙王上不弃,举国相托,臣必当尽心竭力,以效愚诚……”
王晟喃喃着,不知道站了多久,忽然觉得袖子有些s-hi,回过神来才发觉露水沾衣,原来天已亮了。
而东方的天幕下,隔着连绵的黑色山脊,另一边的刘符也在伊阙城中睁眼等着天亮。
前几日,他虽然让何武给洛阳周边各地写了劝降书,但却没有发给地方,这些城池每一座中的守军不过几千人,根本不成气候,待大局已定之后自会望风而降。真正难对付的是秦恭手中的二十万大军,秦恭此人,勇略过人,能征善战,兼又富有智谋,官拜大将军,是魏国首屈一指的大将,最重要的是,他还对何武忠心耿耿,绝不肯轻易投降。上一世中他先破秦恭,再入洛阳便如激水漂石,而这次他用诈力先入洛阳,就把秦恭这个麻烦留在了后面。
刘符兵不血刃便拿下洛阳,得陇望蜀,又动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心思。魏王何武已降,他没有和这二十万魏军硬碰硬的必要,但秦恭对何武的忠心刘符也是领略过的。上一世中刘符打败了魏国主力后,试图招降秦恭,先是被臭骂了一顿,然后眼看着秦恭拔剑,血ji-an三尺,暗自惋惜了好久。秦恭是为了何武宁死不降,但他若是知道何武后来在自己手下做官,不知又该作何想?刘符从进入洛阳后便一直在思考怎样对付秦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何武在秦恭能否投降这件事上应当是一个关键人物,若是让秦恭看到魏王正好好地在他手上,秦恭是会解甲归降,大家皆大欢喜,还是会奋力一搏,营救何武?
刘符不敢赌秦恭的心思,他也赌不起。若真的打起来,以秦恭的治军之能,兼有二十万兵马,他这边仅凭十三万人,还是孤军深入在魏国作战,即便胜了也是惨胜,几年之内难以再次东出,山东局势瞬息万变,几年后的天下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从发求救信给秦恭,到现在已过了一日半,已不剩多少时间了,必须早定大计。
刘符带了几个人,心事重重地在洛阳街头闲逛,见洛阳繁华比长安更甚,却无多少欣慰之意,毕竟洛阳还不能算是真正握在他手里,秦恭不破,刘符实在放不下心。
“洛阳的人真多啊,没想到何武看着这么草包,治国居然还行。”刘景拉了拉刘符的袖子,小声说道。
刘符敷衍地点点头,刘景又道:“哥,你说他们国家都亡了,怎么看起来都不伤心呢?要是万一有一天咱们也……了,长安的百姓会不会也像他们这样?”
“说什么呢!”刘符照着刘景的脑袋来了一下,“他们不伤心,是因为我下令让军士进城后对百姓秋毫无犯,再加上前朝亡后这洛阳城几经易手,何武兄弟才占了几年?百姓心里没有国的概念,自然不会有亡国之痛。”
刘景揉着后脑点点头,又要和刘符说话时,突然发现他人不见了。回过头去,见刘符定定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哥,你怎么不走了?”他回头高声喊道,洛阳城的百姓只当他们是普通的大户子弟,几个路人闻声看了他们一眼,并不放在心上。
刘符恍若未闻,片刻后缓缓露出笑意。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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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符: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12章
秦恭尽倾洛阳之军赶赴安邑,但却一直未曾见到雍兵,心中已有些不安,而发往洛阳的军报也一直不见回复,唯一一封从洛阳来的书信竟然是洛阳告急,大王亲笔下书令他火速回援。洛阳是国都,且眼下守卫空虚,若遭偷袭,则举国倾危,秦恭有些疑虑,但到底不敢耽搁,甚至来不及夺回吴城,当即便班师救援洛阳。
他令军士日夜急行,第三日天蒙蒙亮时已赶到伊阙城外五里处,离洛阳不过咫尺之遥,抬头看了看四周,突然下令停下。
“将军,眼看就到了,怎么突然停下来不走了?”
秦恭皱眉道:“不太对劲,先停一停,你带人去前面侦察一下。”
“是!”
座下马一直在不安地原地踱步,秦恭紧紧勒着缰绳,但马却始终不能立住不动,好似十分焦躁。秦恭轻轻抚了几下马颈,仰头看着伊阙城外的群山,眉头越皱越紧。伊阙为用兵之地,城外两山对峙如阙门,易守难攻,极易设伏,若雍军当真绕过他手下军马,孤军深入围困洛阳,逼他回军救援,伊阙便是最佳的围城打援之地。
秦恭虚起眼睛极目远眺,等着斥候回报前方伊阙城中的情况。却没想到,斥候没等到,却等来了一队人马。远远看去,这队人身着雍军军服,秦恭心一沉,命士兵张弓以待。待他们稍稍走近,他才发现来人竟只有一百骑,于是抬手命士兵先不要放箭。
魏军兵士们紧紧盯着这队人马,都在疑惑,区区一百骑兵,竟敢到他二十万人马的阵前,这队雍军倚仗的是什么?
待这一百雍军走到阵前,秦恭这才看到为首这员将领还未蓄须,看样貌颇为年少,应该是刚刚加冠不久,但眉目间已颇具威势,不知雍军中何时有了这么一号人。这队人在他们面前五十步远处停下,只听为首这个年轻将领喊道:“秦将军!孤乃雍王,来此便是告诉将军,何武已死,洛阳已归顺我大雍了!”
秦恭听到眼前这名小将竟然就是雍王,先吃了一惊,又听魏王身死,洛阳已降,更是悚然变色。他身为大将军,蒙王上以举国之军相托,难道最后竟害得王上身死国破吗?秦恭在马上晃了晃,随即迅速冷静下来,听到身后军士之中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咬了咬牙,也喊道:“大王出此言,以为可以乱我军心吗!我王安居洛阳,前日里还有诏令发于本将。大王带区区一百人,竟敢来此叫阵,莫不是欺我魏军无人?”
刘符见他初闻国中变故而心智不乱,眼神中的欣赏之意不禁更浓,闻言哈哈大笑道:“别看孤只有一百人,凭这些人,你魏军莫说只有二十万,便是五十万、一百万,也过不了这伊阙城!”
“取我弓来!”秦恭对副官道,副官将半人高的弓递给他,秦恭张弓搭箭,箭尖对准刘符,喊道:“大王此言差矣!你我现在仅咫尺之遥,此为两石铁弓,矢出急如流星,眼下大王性命只在旦夕,本将若是松手,取大王首级只在瞬息之间,两山中的伏兵岂能相救?”
刘符被他拿箭指着,不怒反笑,赞道:“将军好眼力!不知将军是如何看出两边山中有伏兵的?”
“鸟雀盘桓于树木之上,不敢入林,故而知其中必有伏兵。大王欲战则战,阵前何来许多话语?”
刘符仰头看了看天,见鸟雀果然盘桓不下,眼中喜爱之色更甚,对刘景道:“此人我必生致之!”刘景却怕秦恭突然出手,闻言更不答话,也张满了弓,指向秦恭,与他针锋相对。刘符哈哈一笑,又喊道:“将军膂力过人,可孤此处亦有神箭手,谁生谁死怕是还未可知!孤现在既已为洛阳之主,将军手下这二十万人便也是我大雍的军队了,孤不欲与将军自相残杀,将军且放下弓吧。方才将军只说对了一半,两边林中确实有人,只是却不是伏兵,将军且看!”言罢一扬手,旁边的军令官举红旗摇动三下,随后两边山中便忽地立起上千面雍国旗帜,而后从林间现出漫山遍野的人来。
只是令秦恭和魏军意想不到的是,这些人里只有一半是雍军,剩下的竟全都是身着布衣的百姓。这些百姓从林中探出头来,对着下面的魏军摇动着手绢甚至衣服,对他们高声呼唤,有妇女呼唤着自己的丈夫、有孩子呼唤着自己的父亲、还有老翁老妪互相搀着呼唤自己的儿子,魏军中有人听到自己亲人的喊声,也忙奋力挥手呼喊,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哪里。
这些百姓纷纷喊着:“雍王给我们粮食,还给我们布,你们快不要打了!”
秦恭眼看着局面无法收拾,全军根本毫无战心,不禁脸色铁青,又见到这么多洛阳的百姓都在这里,已知道刘符所言非虚,洛阳果然丢了,不禁长叹一声,微微垂下了手。见刘符打马上前,秦恭神色一凛,又张弓对准了他。
“王兄!那边危险。”刘景拉着刘符的袖子,不让他上前,刘符却拨开他的手,一夹马腹,缓缓朝着秦恭而去。他靠的越近,秦恭的后背便越是僵直,握弓的手却还稳如泰山,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刘符。
刘符迎着他的箭锋不疾不徐地策马过去,一双眼睛也没有片刻从秦恭身上移开。过不多时,刘符便到了秦恭的眼前,见他到最后也仍未s,he出这一箭,刘符微微勾起嘴角,两指夹住箭头,笑道:“我虽久居关中,素闻将军之名,心折已久,今日幸得相见,足慰平生之望。愿将军不弃鄙贱,辅相翼助,与我共图中原。”
刘符眼神热切,秦恭错开眼道:“承蒙大王青眼,愧不敢受。旧主因我而亡,我百死之人,岂能委身新主?”
“将军此言差矣。国之将亡,虽乐毅、白起复生,亦不能救也。”刘符夹着箭头轻轻向下按去,几乎未用力气便将秦恭的弓拨到旁边,他见状暗自松了口气,微笑道:“我闻贤臣择主而事,良将趋时而行,魏王虽为一时之杰,然方一见我大军便闻风丧胆,举国而降。夫干大事而惜身者,不足与图大事;临危难而丧节者,不足以治一国。如此之主,将军何不弃之?”
秦恭闻言怒而拔剑,架在刘符脖子上,厉声暴喝道:“大王若临危难,未必胜于我王!”
“王兄!” “王上小心!”
见身后的几百将士就要策马前来,刘符猛地一抬手,背对着他们喝道:“谁也不许过来!”手下将领都对刘符令行禁止,闻言当真停住不敢向前。刘符脸上没了笑意,紧盯着秦恭的眼睛,也缓缓抽出了腰间的剑,“将军不与我比试一二,怎知若遇危难,我便不如你王?”
见秦恭神色冰冷,默然不语,刘符又道:“马上不便,你我下马来战。”言罢,挥剑拨开秦恭抵在自己脖颈的剑,翻身下马,随即横剑一扫,斫断秦恭马腿,那马嘶鸣一声,站立不住,便要向前跪倒,秦恭无法,不得已一按马背借力跃起,稳稳地站在刘符面前。
“好!”刘符喝彩一声,话音未落,突然挥剑而上,直取秦恭面门。秦恭见他突然发难,向后微一仰头,右手举剑格开,刘符顺势向一旁退了两步,握剑的手微微垂下。
刘符这一击只为试探,却不料仅仅一击之下,自己的虎口便已隐隐作痛,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能开两石铁弓的臂力。刘符心中暗暗叫苦,只是事已至此,只得打点j-i,ng神,严阵以待,绕着秦恭缓缓转圈,等待机会。
他转了不知多久,却哪能在秦恭身上找到破绽,料事已至此,秦恭也无杀自己之意,干脆心一横,再次朝秦恭冲了过去。刘符连刺数下,均被挡开,连劈数下,又都被格住,故意卖个破绽,秦恭也不中计,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对方半分。几合之后,秦恭反守为攻,刘符登时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手臂与肩膀上渐渐添了几道剑伤,但却始终没有落败。见久战不下,刘符只得使了个坏,抬脚朝秦恭小腿绊去。他们两个之前只是纯粹比剑,以剑攻击,以剑格挡,心照不宣地不使用拳脚,算得上是武斗中的文斗,刘符见自己没有取胜之机,迫不得已耍了个赖,却没料到秦恭脚下功夫稳得很,只微微踉跄了下便又站住,反而趁着刘符绊他的这只脚还未落地,在他另一只脚上奋力一扫,反过来将刘符给绊倒了。
雍军惊呼起来,刘符只作未闻,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刘符仰面躺在地上,顺手抓了一把土握在手里,随即翻身而起,对秦恭眼中一扬,趁他被迷住眼睛的时候,挥剑欲砍伤他握剑的那只手,却不料秦恭虽看不见,但却没有去揉眼睛,反而毫不犹豫地凭着记忆出了一剑。这一剑迅捷非常,刘符还未动作,甚至都没有看清是怎样,剑便脱了手,随即头上一凉,竟是头上的兜鍪被一剑挑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秦恭的剑一丝不差地抵在自己额头上,若再进一分,便要流血。
这时秦恭才伸手抹了抹眼睛,睁眼看向刘符。
刘符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将军方才只是陪自己闹着玩呢。他若有心杀自己,根本用不了几招。“将军剑术果然不凡……”刘符讪讪地笑着,一面笑,一面弯腰捡起自己的头盔,慢慢直身站起,待身体直起一半,正向前探出时,突然将手中头盔按在秦恭剑上,卡住剑两手一翻,将秦恭的剑也甩在了地上。
刘符见一击得手,更不相让,挥拳便朝秦恭打去,秦恭也抬臂相迎,俩人又赤手空拳地打了起来。日头高照,两军将士和洛阳城中的百姓,总共几十万双眼睛看着这雍国的一国之君和魏国的大将军如市井之徒一般扭打。刘符平日作战一向身先士卒,勇力过人,秦恭虽强,但毕竟奔袭数日不得休息,故而两人竟也斗得一时不分胜负。
又斗了许久,刘符朝着秦恭胸口挥出一拳,却不料被秦恭两手扣住,翻手一拧,刘符只觉左手腕钻心地疼,忍不住痛呼一声。秦恭闻声微微一愣,松开了手,刘符狠劲上来,也顾不上疼,趁着秦恭发愣的功夫抬腿在他小腹上用力一顶,见他后退,右腿横扫过去,将秦恭绊倒在地,而后趁他还未站起,自己倾身压了过去。
刘符两脚勾住秦恭的两条腿,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左手软软地垂下,右手抵在秦恭咽喉处,喘息道:“秦将军,够了吧?”
秦恭呼吸有些困难,两手垂在身侧,动了动,最后却没出手,嘶声道:“不知大王何意?”
刘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熠熠如日,待呼吸平复了些后,慨然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开疆土、立功业、辅翼明主、逐鹿天下;名垂百代、功荫千秋。岂可淹留,怀经世之才,窜伏于凡庸之俦,空老于林泉之下,籍籍无名,徒增白发,没世然后已!”
“卿必欲死,则自戕于阵前;不然,为我前将军。”
言罢,刘符单手撑地从秦恭身上站起,将剑c-h-a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秦恭仰面躺着,两手手指弓起,直直c-h-a进土中,片刻后翻身而起,振衣跪倒在刘符面前,伏地一拜后抬头道:“臣……愿效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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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臣……愿效犬马之劳!”
刘符见这匹良马终于还是被自己驯服,不禁大为得意,身上什么伤痛也忘了,伸手拉秦恭起来,右手又用力在他肩膀上捣了一拳,哈哈大笑,“我得魏境四百里,不及得将军一人!”秦恭被他这一拳打得晃了晃肩膀,脚下站着没动,闻言微微低头。
“哥!”
刘符面上喜色未褪,闻声微微扭头,刚一转过头去,便见一只拳头打到眼前。下一刻,刘符眼前一黑,踉跄着退了几步后又坐在了地上,眼前金光乱颤,只有扶着地呆呆坐着,过了好久才缓过来。待看清了来人是谁,刘符不禁又惊又怒,原来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刘景。
“刘景!你做什么!”刘符一脸不可置信:他是君父,又是长兄,刘景一向乖巧听话,现在谁给他的胆子,居然敢出手打他?
谁知他生气,刘景比他更气,一拳将刘符掀翻在地还兀自不能解气,跪在刘符旁边扯着他的领子在他耳边喊道:“一国之君,不高居于庙堂之上,也当调千军、驱万乘,与一国相较!岂能舍庙堂、弃社稷,与人舍身相斗,如同市井中的杀猪屠狗之人!无赖之人,死则死矣,你和他们能一样吗?你要是出事,置我大雍于何地!啊?”
刘符被他这么一吼,气势登时就短了,抬手捂住右眼,仍壮声道:“即便如此,在两军阵前击我于地,成何体统!”
刘景甩开他的衣襟,恨恨道:“你方才在地上滚了数圈,我再多添一次,又有何妨?”
刘符大感失了面子,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想要发作,但又实在是自己理亏,憋了半天才重而又重地对着刘景哼了一声。刘景只作不闻,死死瞪着刘符看。
刘符顶着刘景好像要吃了他一般的目光,偷瞄了一眼秦恭,见他正低垂着头,眼睛紧紧盯着地面,好像对两步之外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心中稍感安慰,承了他的这个情。但抬头环顾四周,见兵士百姓的目光无不集中在这边,脸上一热,对刘景放下句“回去再找你算账”的狠话后,转身便往军中走。
走了三五步,立在原地,又折返回来,对刘景道:“你先回洛阳。”刘景看了他一阵,也不答话,转身大踏步走了。刘符盯着刘景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转头对着秦恭厚颜强笑道:“舍弟顽劣,将军见笑了。”
秦恭垂首道:“不敢。”
“将军素有威望,智勇过人,我有要事相托,还要烦劳将军辛苦一下。”刘符忍着眼眶上的剧痛勉强道,这么疼,肯定是充血了,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而秦恭一直体贴地低着头,让刘符心里暖洋洋的。
“末将戴罪之身,未效微劳,蒙王上错爱,但求无过而已,何敢言辛苦?王上请说。”
“将军休要过谦!”刘符握着秦恭的手,边往伊阙城中走边正色道:“第一件事是,这二十万大军和百姓还需要将军妥善安顿,若是我的人贸然c-h-a手,恐怕诸将心中多有不服。将军把这些人带入洛阳城中,我再行计较。”
“是!”秦恭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不知王上如何让这么多的百姓随军而来?”
刘符哈哈笑道:“此事极易。我在洛阳城中下令,若家中有人参军,有愿随军招降者,今日事成之后,每人可得绢三匹或米三斗。投降的士兵,我大雍一律善待之。既能得钱粮,又能与家人相见,还能使父兄子弟得以保全,有此三者,百姓何乐而不为?”魏国国库富有异常,开仓放粮,既能止干戈,又能得洛阳人心,此一举两得之事,这点破费,刘符一点也不心疼。益州为天府之土,关中同样富饶,有王晟坐镇国中,为他足兵足粮,刘符无后顾之忧,自然也就不如何看重魏国的国库,他要的是土地和人口,有了这两样,自然也不愁日后没有钱粮。
秦恭一愣,随即叹息道:“今为大王所擒,末将心服口服。”
刘符拍拍他肩膀又道:“第二件事是,我这里有魏王所书劝降信,烦请将军着可信之人,发往各处。”
秦恭迟疑道:“末将为亡国之臣,此事交予末将来办……恐怕不妥。”
“欸!”刘符摆手道:“将军为忠义之士,旧主失德,尚不忍相弃,今已为雍臣,我知将军必不负我!将军幸勿推脱。”刘符说话时一直注意着秦恭的脸色,看到他在听到自己说何武的坏话后,果然面色微微一变,随即自己话锋一转,见秦恭听到后来果然又坦然有感奋之色,刘符微微一笑。
他就不信,以他的英明神武,日久天长,还能连个何武都比不下去!
秦恭慨然道:“是!”
“还有这第三件事……”刘符微微一顿,指了指垂在身侧的左臂,强笑道:“烦请将军在洛阳城中为我寻一良医,我这左手手腕疼痛难忍,不能稍动,腕骨应该是断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既是将军所伤,这事交给将军去做,也算不得是辛苦将军。”
“臣……”秦恭一瞬间局促起来,说话时只盯着脚下,“臣方才出手无状,不意冒犯了王上,臣必定亲自寻访良医,请王上恕臣之罪!”
“欸!”刘符摆摆手笑道:“若非将军手下留情,我怕是已死了十次有余,哪里还能是断了只手这么简单?方才我是雍君,将军是魏臣,断我一手又何足道?如今我是雍君,将军是雍臣……嘿嘿,今天吃的亏,我日后可要慢慢找回来。”
“请王上……”秦恭带兵打过不少仗,但却从未被王上开过玩笑,一时反应不及,犹豫了半天,不知到底是该说“恕罪”好,还是“治罪”好,支吾半天之后道:“王上请便。”
刘符被他这个回复给逗乐了,他也看出来,秦恭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而且还是个脾气甚好的老实人,让老实人接自己的玩笑话,确实太难为他了,于是笑过之后,便揭过了这个话题。
“敬仁啊,”见秦恭微微一愣,刘符疑惑道:“我记得秦将军是字敬仁吧?”秦恭道:“是。”刘符点点头,继续道:“有件事我方才骗了你,何武并没死,我派人将他关押在了军中。”
见秦恭猛地抬起头,神色复杂,刘符用视线紧逼着秦恭的眼睛,面上笑道:“敬仁以为,如何处理何武为好?”
“臣…臣……”秦恭呆立在地,期期艾艾不能作答,刘符等了片刻,摇摇手独自走了。若是秦恭说何武该杀,他会暗怪秦恭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可若是秦恭说何武不该杀,他又觉得心里特别不痛快。刘符这个问题方一出口便颇觉无趣,像是在清水池塘中滴了一滴墨汁一般,心情再不复方才的慷慨昂扬。
当夜刘符与二十万原魏军共同回了洛阳,将前几日命商人工匠日夜赶制的雍军军服、旗帜,一营一营地发给全军,看他们都换上自己这边的衣服,心情这才舒畅起来。刘符让人去洛阳街头买了一碗胡辣汤,然后用仅剩的一只右手端着进了刘景的小帐。
“景儿,没吃晚饭呢吧?这是我让人给你买的胡辣汤,来洛阳就得吃点这玩意,快起来尝尝!这个他们当地人都是早上吃,大晚上的特别不好买,跑了多少家才买到。”刘符不无讨好道。见刘景只是在床上打了个滚,并不搭理自己,刘符“嘿”了一声,把这碗汤放在一旁,抬腿照着刘景屁股踢了两下,“怎么,真生气了?”
刘景被踢了屁股,蹭的一下坐了起来,也不说话,只是瞪着两只眼睛,怒气冲冲地看着刘符。
刘符指着自己青黑的右眼道:“看吧,都打成这样了,还不解气?”
刘景看到刘符右眼的惨状,微微一愣,又低头看到刘符左手打着夹板,勉强开口道:“断了?”
刘符点点头,刘景顿了顿,随即道:“活该!”
“怎么和兄长说话呢!”刘符决心找回自己身为兄长和王上的尊严,他虽然做了十年的皇帝之后也没有什么架子,但不代表喜欢被人呵斥,刘符心里不悦,脸一沉道:“刘景,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你看看你现在无法无天的样,和刘德那个混账有什么区别!论私,长兄为父;论公,你我君臣有别,我平时让你读书,忠孝忠孝,你都读进狗肚子里去了?”
刘景一岁失怙,七岁失恃,自此以后便都是由刘符一手带大的。他小时候特别顽劣,后来刘符在十七岁那年起兵,九岁的刘景跟着一路颠沛奔波,从那以后就突然变得乖巧起来。从刘景懂事以来,刘符平日里从未呵斥过他,像今天这般严厉的还是第一次,刘符一口气说完,扭头去看刘景有没有悔过之色,一看之下,吓了一跳——
刘景居然在那掉眼泪呢。
刘符多少年没见过刘景哭,此时骤然见到,哪还能继续数落他,反而登时手足无措起来,呆了片刻,随即缓和了语气道:“好了,不就说你两句吗,大男人哭什么哭。”说完轻轻拍了拍刘景的后背。
刘景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张口说话时都有些口齿不清,“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我怕你死了啊……”
“说什么呢?”刘符一愣,随即也生不起气来了,见刘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把他揽在怀里,又拍了拍他的后背,“我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
刘景摇摇头,哽咽道:“我也不记得爹娘什么样子,从小就只有你。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有一天你突然把我从家里抱出来放在马上,自己坐在后面,把我抱在怀里,然后你就带着我一路挥剑冲杀,血ji-an的哪里都是。那次你后背上c-h-a了四五支箭,身上也有好多伤,我却一点事也没有,我那时以为你会死,吓得不行,你就和我说没事、没事。今天你又和人比剑,我害怕啊,哥!我让你不要过去,你不听,让你不要打了,你也不听,还反过来骂我……”
刘符本来就被他哭得心软,听了这话更是无比愧疚,扶着刘景的头紧紧按在自己胸口,道:“嗯,是哥错了,我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了。”刘景少年老成,几乎从来不让他c,ao心,兼又骑s,he过人,以致于刘符都忘了怀里这人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呢。刘符摸了摸弟弟的脑袋,柔声道:“好了,景儿,别哭了,哭得我心里都不好受了。”
刘景两手环过刘符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闷声道:“哥,我刚才梦见你死了,你变得好瘦,还说要我做皇帝。”
刘符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伸手轻轻拍着刘景的后背,笑道:“我自己还没做成皇帝呢,还能让你做?景儿,你这梦也太美了。”
“也是。”刘景闻言破涕为笑,过了一会儿,待气喘匀了,抬头红着眼睛对刘符道:“哥,我说你你也不听,还说我以下犯上,我看只有丞相说话才好使。”
刘符悚然一震,扶着刘景的肩膀严肃道:“今天这事儿可千万不要告诉景桓!不然你哥就要被骂死了,丞相骂起人来,你还没见过吗……这样,你答应我回去之后别和丞相说,明天我带你去吃洛阳水席,如何?”
刘景眨了两下眼睛,然后道:“可是我已经把信发出去了。”
刘符软软地垂下手,如遭晴天霹雳,目瞪口呆。
第14章
长安城中,王晟还未收到刘景的消息,就连前两日刘符发出的洛阳捷报都还在路上。这一日天一亮,王晟便亲提了廷尉署的二百人,与廷尉同去甘泉宫拿人。
王晟令官兵在门外站住,同廷尉等数人欲入甘泉宫,却被拦在门外,张青大怒,喝道:“谁给你的胆子,连丞相与廷尉你也敢拦?让开!”门口的卫士抱拳道:“孝伦夫人说今日身体不舒服,任何人都不见,令小人把守在此,说若是放入一个人来,便要了小人的脑袋,大人就别为难小人了,小人实在是不敢让。”
张青微微冷笑,转头对王晟道:“丞相,咱们带了二百个人,不如直接进去,看他拦得住拦不住。”
王晟摇头,还未说话,门内一个不y-in不阳的声音突然响起,“大胆!甘泉宫为王上的居所,现赐给孝伦夫人,也是王室所在,尔等带兵闯入,是想谋反吗!”张青与王晟闻声一齐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老的宦官拨开卫士站在台阶上,神色严厉地俯视着他们。
王晟微微一笑,对这个下马威不以为意,随即正色道:“我为当朝丞相,今日为朝廷大事而来,你不配与闻。既然不让我们进去,那么请孝伦夫人出来答话。”
那宦官闻言气得面皮都变了色,看了王晟半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王晟负手站着,过了一阵,那宦官重又回来,耷拉着眼皮道:“孝伦夫人说今日不便见客,请丞相与廷尉都且回吧。”
王晟一手按住剑柄,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道:“本相今日前来,乃是依法抓捕海齐侯刘德下狱,孝伦夫人既然不便见客,那也无需勉强,只令海齐侯出来回话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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