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霰,在草间蹦蹦跳跳。
薄雾弥散在低空,将荒原映衬得更为广阔。不久,雪混着霰也缓缓降下,浅浅地盖住萎缩的枯草。风呼啸,将哭喊传遍这无垠的悲地。
“月儿月儿”
“月儿”
“...你到底在哪儿”
姜娴勒停奔走的白马,不停环顾着四周,试图找到一点关于萧承月的踪迹。忽而,不远的地面被风吹起一角殷红的薄纱。
“月儿”
姜娴急忙下马,飞奔而去,白色的厚斗篷随着动作和寒风一阵飞舞,随即帽子滑落,黑色长发迎风飘散。
承月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唯一的感受便是冷,越来越冷,冷到伤痛都不再啃食自己。
可真冷啊。
“月儿月儿你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能说话吗怎么都是血...”
姜娴已将仰躺的承月抱起,边发着问边拂去她脸上落下的雪渍,随后又拨开搭在她身上的破烂铠甲,并解下自己的斗篷裹住她全身。看着怀里满身血迹、冷得吓人的承月,姜娴不禁落泪,发出难过的呜咽声。
“你...你怎么这么冷,怎么这么多血。月儿别怕,沈菽他们马上就来。”
说着便腾出一只手,准备拿出怀中的信号烟雾器。
“别,” 粗重的喘气声,随后是一阵死咳,“咳...咳咳...咳咳咳...”
承月边咳,边废力地拉住姜娴的手。她这个样子,实在不想让更多人看到,特别是沈菽。
这一阵咳嗽,让承月的脸色显得更难看了。为了让她安下心,姜娴勉为其难,停止了动作。又有血,承月嘴角开始出现粘稠的黑血。
“月儿,你..”姜娴惊慌地给她擦拭,可是为什么还有。
“带我,走好吗远远的,不想,让人知道,任何人,知道。”承月说完,微睁的双眼便沉沉闭上。
“好,我带你走。”
明宣十九年十二月中旬,睦同的王被射杀于祈山猎场,彼时殊泽国靠着婚队带来的五千精锐直闯睦同王都,没了早前的那般重军把守,王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攻了下来。而睦同边境的殊泽军也在同一日开始攻陷各城池。两方夹击,让没有一点准备的睦同一时惊慌失措。临近傍晚,久病的王后自焚于丹霞宫,长公主承月携妹承曦、弟承晖出逃。
第四年的春天,前安锦侯沈菽携姜家少主姜余亭平复了战乱,建立新朝,国号仍为睦同,年号改为乾利。
乾利二年的春天,沈菽宣告将于九月九正式封前朝二公主承曦为后。
暮时居。
暮时居是姜家在云起山的一处歇脚蔽居。姜家为医药世家,而云起山是座难得的老深山,少有人迹,药材十足丰富。姜老少年时时常来此采药,一来二去,为了能在山中更深入些,也为了避免在夜中奔走下山,就有了在山中修建一处小屋的念头,正好某日行至一处不大的毛竹林,深觉此处不错,就带了些工人、木匠开始在这儿修起屋子来。忙活了两个月,几间由毛竹和其他树木混合搭建的屋子就完成了。此后,姜老将毛竹林扩大了些,也命人在毛竹林下方挖了个小湖,暮时居就这样成了。而四年前,姜娴就带承月来了此处。
“月儿,风大了,我推你入屋吧。”姜娴对木质轮椅上的承月道,随后又将手中的薄披盖在她的腿上,并作势要推她入屋。
“别...我还想听。”承月反手按住姜娴放在轮椅上的手道。
“嗯听什么”
姜娴停下,竖耳仔细听起来。除了风吹竹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外,好像就没其他声响了。
承月沉默了,姜娴早已习惯她不时的沉默,于是叹了口气,道:“那我再去拿件衣服给你披着”
“嗯,”承月点了点头,“谢谢。”
山风吹遍山野,吹透毛竹林,然后蹭过叶缘的细齿发出好听的乐声,小小的却又很明显,就像,就像以前沈菽拿着叶子吹的那样。
姜娴拿来衣服给她披好,然后放眼望向观景台前的这片毛竹林,之前的一场雨过后,幼嫩的竹笋便挨个地往地面冒,周身棕黑附有绒毛,顶端冒有新芽,想象着拨开一层层外壳,露出嫩黄嫩黄的蕊,就很有食欲。
“月儿,我们今晚烧竹笋,好吗”
“嗯,好。”
沉重有力的下沉,步调缓慢。承月的听力自四年前起就变得很敏感,能听到很远很细微的声响。
“有人来了,娴姐姐。”承月平静道。
“怎么会”姜娴说完便狐疑地入屋,然后朝外走去。
下了屋前的木阶梯,姜娴果然看到了不远处缓缓走来的姜余亭。
姜余亭在看到姐姐时,先是一副了然的神情,随后有气无力道:“姐,你果然又来这儿了。”
“你怎么来了,不好好待在府里看家。”姜娴说完就转身往木阶梯去,走了一小段想到屋内的承月,于是又倒回来,拉着他往厨房走。
姜余亭细微地挑了挑眉,自然是看出了她的异样,却未挑破,由着她拉着往厨房走。入了屋,他自顾地坐在长凳上,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待饮尽才道:“真准备常住这里了”
姜娴也坐下,道:“这里挺好的。”
姜余亭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随后站起身打量起周围来,灶台上盖着木盖的大锅冒着腾腾热气,旁边的台子上是个小炉子,炉子上有个药罐,也冒着腾腾热气,他走近药罐,然后打开盖子看了看,道:“姐,你病了”
姜娴心跳加快,但表面仍维持着平静,她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扯谎道:“有点咳嗽。”
有些事啊,越是掩饰,也就愈加明显。姜余亭透过厨房的门看了看外面,这由无数青竹支撑的小屋好像藏了什么要紧物,他觉得有东西似乎要从胸内跳脱出来。
四年多前,姜娴带着满身是伤的承月来到这暮时居,应允了承月昏睡前的请求,她没告诉任何人承月还活着。在躺了大半年后,承月渐渐有所好转,可是却几乎不言语,除了姜娴说要带沈菽等人来看她时,承月才会开口激动地拒绝。一晃四年过去了,整个睦同都相信前长公主像其王弟一样,已离世。天道无常,谁曾想到繁荣昌盛的睦同会遭此一难,谁又曾想到多年前笑靥如花的长公主如今孱弱地如同朽坏的苇草,不用风吹就会倒呢。
姜娴重新回到观景台时承月已睡着。为了避免她着凉,姜娴将其推入内室,随后将她挪上床。
“是谁呀”嗓音有些喑哑,像哭过似的。
姜娴给她盖好被子并压好,然后坐在床边,道:“是余亭。”
承月“嗯”了声。
姜娴继续道:“等他把笋挖回来,我就赶他走,不知道怎么,突然上这儿来了。”
承月抬眼看了看她,道:“担心你啊...你总待这儿,深山野林的,免不了要担心。这些年一直照顾我,真是苦了你了。以后,你其实不用一直在这儿,我现在的情况,一个人也能行。”
“你说什么呢,跟我干嘛要这样子见外。”
看着眼前躺着的承月,姜娴说着语气已有些不稳,她不看承月,转头望向别处,使劲将欲出的眼泪憋回去。四年来,面对着大不如前的承月,姜娴总是忍不住眼泪打转,却又碍着不让承月受影响,常常躲起来一个人偷偷抹泪。
“以后别再对我说这样的话了,我出去看看余亭回来没,你先睡会儿,坐一下午了。”说着起身要朝外走去。
承月伸出被子里的手拉住了她,道:“让他住一晚吧,马上天黑了,下山不好走。”
“嗯。”
姜余亭早已挖好笋,这会儿正坐在厨房的凳子上发呆,这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倒是和多年前痞里痞气的样子联系不到一起。
“动作挺快的嘛。”姜娴轻轻地打了下他的后脑勺。
回过神的姜余亭抬头看到她略有些红的眼睛,打趣道:“哭了”
“哭什么,有什么可哭的,不过是找东西时,飞起的灰扑了眼睛。”
说着又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睛,好像是在将灰尘弄出来。
姜余亭笑了笑,没有接话,这让姜娴觉得有些瘆人,她吞吐道:“你...你把笋剥了吧,等下我来炒。”
夜幕落下,整个山野也就只有暮时居亮堂着。晚饭做好上桌,姜余亭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姜娴却是担心着屋里的承月,要找什么借口端饭上去呢。看着眼前纠结的姐姐,姜余亭赶紧扒拉了几口饭,随后放下碗筷,道:“我吃好了,出去走走,消消食。”
他起身潇洒地往外走去。
“诶就吃这么,点儿”姜娴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出了门。
难道,他发现了看着姜余亭的这番举动,她不免怀疑。怕他很快回来,姜娴也不再多想,赶忙端了饭菜去承月房里。而被夜色掩护的姜余亭,也如愿看到了姐姐的这番动作。原来不是他想多了,也不是他眼花,这暮时居除了他俩,确实还有第三个人,至于是谁,他似乎也能确定,一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当所有人都在寻找承月时,为何姐姐却突然消失。当以承晖的死来推断承月也被害时,为何突然回来的姐姐却没有想象中那么伤心欲绝,又为何四年来一直待在这暮时居。前三年,姜余亭一心投身战事,顾不上姐姐,所以没多想。而战事平复,新朝建立,王都安定,也在此时,回到王都的他开始察觉到姐姐的不对劲。
这一年,姐姐回姜府也总是行色匆匆,早上回来一趟,午后一定会赶回暮时居,王都不安定时,姐姐总待在暮时居,他勉强能想通,可王都安定一年多了,为何姐姐还是总待在暮时居,这有点不好解释。
夜深,姜娴虽有担心,却因着白日繁杂,终还是入睡了。姜余亭支着脚,平躺在客室窄而短的小榻上难以入睡。他能猜到承月不想见以前的人,不然不会除了姐姐不告诉他们,只是原因是什么呢他还是没忍住,这么多年,心中的人儿成了什么样,很想知道,终究他还是起身朝着承月的房间缓步走了去。
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点点变浓的药味。往里走可以发现小室亮着几盏昏黄的小灯,散出的灯光一点点晕开,将小室烘托得暖乎乎的。姜余亭一点点走近睡有承月的暗红色木床,木床被白色帐子盖住,而帐子被灯光晕染地近乎发黄,等真的走近,他心中的急迫却忽地消失,转而替代的是退缩。
今日午睡,他梦到了少年时,和姐姐、承月等人一同踏春的场景,忽而又到春日好时节,可却没了当初和乐的氛围。而姐姐整日待在这暮时居,承曦也忙着与沈菽的大婚。突然就很想姐姐,他便寻了来,不想却在挖笋时瞥见了姐姐推承月入内室,如此,姐姐往日的反常便有了解释,瞒得他好苦。
单手撩开床幔,深藏内心的人儿便出现在了他眼前。承月瘦了许多,眉眼和面部的轮廓都比以前看起来要明晰些,嘴唇紧抿,眉头深皱,是梦到不好的事了吗不忍多看,姜余亭放下了床幔,可又舍不得走。
“奥儿,奥儿。”山林忽然想起一阵凄厉的鸟叫声,转而又陷入沉寂。
承月显然是被惊到了,她仿若陷入梦魇,嘴中发出哼哼声,哼声渐明,发出呜咽声:“不要,回来,晖儿回来...”
姜余亭蹲下身子,钻进帐子,一手抚住承月紧拉着被子的手,一手压着她的头顶,而额头蹭着她的额边,轻声安抚道:“月儿乖,没事了,没事了。”
一如多年前承月拍着他的背,温柔道:“小余亭乖,没事了,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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