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不会游泳也得漂
一疤
2006年,我的四年大学生涯进入尾声。那个时候,妈妈的身体还很健康,妈妈包的饺子,手擀面,成为我走出家门以后永久的怀念。过完年,我兴冲冲地回到学校,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我要找工作,挣钱,以前我都是羊羔跪乳,现在我要学乌鸦反哺了。
开学已有一周,我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蒙克没有回来。不仅没有回来,连一点音信也没有,他的手机号是北京的,回国之后再也打不通,我去他们学院问他的班主任和同学,都说联系不上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唯一的希望寄托在m上,我的号码已经开始在石岩的电脑上24小时在线,可一天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以我们彼此的了解,他不会这样凭空消失的,就算是不再来中国上学也该有封信什么的。我渐渐有了不祥的预感,还有一门就业指导课,我早已不去,后来几乎是连饭也忘了吃,阿洛看到我的样子急的上火,她帮我处理班上的事,石岩负责把饭带到宿舍让我吃。我开始严重失眠,不管白天晚上,常常是干睁着眼睛就是睡不着,直到生满眼屎。终于有一天宿舍同学告诉我说楼下有人找我,女的。我迷迷糊糊地下楼,刚走出宿舍门口就看见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眼中一亮,盯着我看了几秒,快步向我走过来。
“小鱼?”她说,我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的口音不标准,仔细看她的脸,眉目之间渐渐现出熟悉的轮廓,蒙克!我的心陡地一沉,几欲晕去。
“蒙克怎么了?他人呢?”我的哭腔已经很明显。
“果然是你,怎么这么憔悴!”她不急不缓地说,:“我是蒙克的姐姐,就是怕你担心,我直接从乌兰巴托飞到北京来见你的,一会还要去机场赶往包头的公司见客户。去那边坐一下吧。”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花坛。
“他到底怎么了?我一点也联系不上他。”我已等不及走到几米外的花坛坐下。
“他现在没事了,前一阵子确实出了点事,别急,我慢慢告诉你。”她边走边说了一大段重新激活我生机的话。
蒙克被炸伤了。寒假回去后,他每天在家帮他妈妈看店,有一天晚上打烊的时候,后厨的线路老化起火,引爆了燃气罐,他闻到焦皮子味儿感觉不对就去厨房检查,就在这时候起火了,他拉起妈妈就往外跑,走到门口燃气爆炸的的时候他一把把妈妈推出了店门,之后他就被气浪掀翻撞到了马路对面的墙上,之后就昏迷了三天三夜,医院一度下达病危通知,妈妈死活也不签字,全家人跪在病床前守着一动不动。第三天醒了,脑震荡,出现了短暂性失语,一周之后才渡过了危险期。他恢复意识后,找不到自己的手机,爆炸的时候手机落在了店里,再也没找到。就在我迷迷糊糊地失眠的时候,他正躺在病床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和家人练习说话。现在已经能磕磕巴巴的交流了,就催着爸爸和姐姐回中国联系我。
“他说你一定会着急,我没想到你会急成这个样子。”姐姐说,“他让我给你带了好多东西,行李延迟,估计这两天就快到了,爸爸还在机场等我……”她后面还讲了一大段什么我没听进去,我大脑已确定蒙克没事,他没事我就能活下去了,还有什么比他没事更重要的呢,即便是再也不来上学,只要他好好地平安无事,一切都不重要。后来他姐姐招手让停在不远处的出租车开过来,上车,离去,一切像是梦中发生的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出租车开走的一刹那,我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花坛边缘上放声大哭,哭了好久好久……过了一会儿,阿洛和石岩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大声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我说:“我饿了……阿洛我想吃饭。”
阿洛和石岩两口子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把两托盘的饭菜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我意犹未尽,还想吃,被他们两人合力阻止了。他俩在我失常这一段时间合力料理我,感情迅速升温,已经能称之为两口子了。饭后我又去家属区的一个理发店把早已蓬松毛躁的长头发剪短。短短半天时间,整个人满血复活。他俩谁也没开口问我我是怎么突然复活了。不用问也知道,还能有什么能让我焕然一新呢。他俩简短向我介绍了班上的一切,有的人已经开始坐不住了,像我一样整日旷课,不同时他们是去四九城里找工作参加各种招聘会。他俩因为我的事一直没着手这一项,因为要毕业交论文,还要答辩。石岩甚至把我的论文提纲给写好了,我再不醒过来阿洛就要动手往提纲里填充内容了。阿洛交给我厚厚的一摞参考资料,现在我没事了,我得自己赶论文,他俩也可以放心地弄自己的论文了。当天晚上,趁着宿舍其他人都不在的时候,我拦住拿着洗漱用品正要去浴室的石岩,郑重的说:“石头,谢谢你。”他微微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继续往外走。我大声说:“记得要对阿洛好,不然我跟你拼命。”其实这句话纯属多余,石岩一定会非常非常爱阿洛的,他对我这个阿洛的死dang都这么好,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活生生的爱屋及乌嘛。哦,不对,我怎么说自己是乌鸦呢,脱线,我明明是小鳄鱼嘛。
不久,我也开始每天从一个招聘会赶往另一个招聘会,有时候也会顾不上吃早饭和午饭,我的背包里装满了蒙克给我邮过来的牛肉干和奶酪。蒙克的姐姐走了之后的两天,我收到两个齐膝高的大箱子,我和阿洛石岩从校门口十步一歇地往宿舍楼搬,打开一看全是奶制品和肉干。我把其中的一箱子直接给了阿洛,和石岩合力帮她搬到宿舍楼。另一箱我和石岩一人一半,一直吃到6月份离开学校才算是完成任务。在招聘会之间奔跑的几个月里,我身上的学生气息渐渐淡化,脸上有了风霜之色,眼中也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黑了,瘦了,眉宇之间有了坚毅和倔强。五一假期中的一天,我早早地起床洗漱,把石岩的笔记本电脑抱到我的床上,蒙克在msn上给我留言说和我视频。我等到9点多他的头像亮了,我赶紧正襟危坐,接通视频后,那边出现了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圆寸头的男孩,虽然他的一只右手捂在右脸颊上,可我还是肯定确定以及一定知道那是他,他大概看到了我的纳闷,突然咧开嘴,露出标志性的虎牙,大笑。我让他把手拿开,他摇摇头。我又说一遍拿开。他还是摇摇头。后来我急了,他才慢慢地移开右手,一道大拇指长短的疤出现在他的右眼角下面的脸颊上。
“是不是很丑?”他不安地说。
“没有。”我极力忍住内心的不安,说:“更帅了,有点大英雄的味道了,蒙克。”
他故作生气地把脸扭向一边,我说:“真的!”
这时候那边有女声用蒙语说了一句什么,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我们就这样盯着屏幕上的彼此四目相对,半天没声音。他伸手拿了一支笔一张纸快速写下几个汉字展开给我看:想我吗?
我使劲咬着自己的下唇,极力忍住即将滚落的眼泪,须臾,决堤。我就这样默默地哭,他盯着我一动不动。半天,止住了。又是彼此对视良久,屏幕上有我经久的想念。又过了一会,他往旁边瞅了一眼,似乎在回避什么人,然后嘟起嘴唇向我这边靠近,我的心跳加快,我抿起嘴唇,考虑要不要也这样嘟过去,他突然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齿,那两根虎牙极其亮眼。我无奈的笑笑,这就对了,是以前的蒙克,这样才对。
后来我问他有没有其他的伤,他说没有。我又问他,没有伤到眼睛吧,那疤离它那么近。他也说没有。我问他你怎么不下床?腿没事吧?他把双腿抬起来给我看。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出院,他说他早想出院了,妈妈不让。我说对对,不能出院,别耍小孩脾气。他问我说每天都在干嘛?我说找工作。我没说每天都不敢停下来,怕想见你见不到。然后我对他讲了我的找工作经历,一不留神把前天差点被一个传销组织给骗上楼的事说了出来。他说停停停,瞎跑什么,我跟我姐说让她托人在北京的贸易伙伴里面给你安排一下。我刚要说不,他就说你不听话是吧,那我就下床喽,飞到北京去。说着就要作势下床。我赶紧说好好好。接下来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说好,就这样一直好到宿舍门开了,几个同学进来我们才关了视频。
五一假期结束之后,石岩被一家家居用品公司录取,阿洛还得继续奔忙。当天下午蒙克的姐姐给我打电话说在朋友的公司里安排了一个职位给我,然后给了我一个联系方式让我去建外那边找一个人,我突然想起闷闷不乐的阿洛,我告诉蒙克的姐姐说我找到工作了,这个机会能不能让给我的一个女同学。她说那我给你问一下吧。后来阿洛被我威逼利诱着去了那家公司。我继续在京城穿梭,终于在离校之前进了一家电子公司的国际市场部。
二奇葩室友
二零零六年六月初,我们那一届集体离开了学校,我正式加入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我和阿洛两口子每月都有一起吃顿饭,我和蒙克则是每周末两天都要视频,有时候我们什么都聊,有时候我们什么都不说,要么静静地盯着对方看,要么各自做各自的事,就那么开着视频。后来他说他可能不来北京上学了,他要定期回医院检查,我说听妈妈话才是乖宝宝。我真的不想再让他回来了,我总梦见我枕在他胸口听他砰砰的心跳声,梦里出现那个人有时候是他,有时候会突然变成几年前说我像永泽的那个疯子。我害怕了,我害怕蒙克也突然蒸发。我想只要他的心跳一直都那么有力,在不在北京已经不重要了。
三个月试用期过后,我正式成了这家公司的员工。其实我并不喜欢这家公司,这是一家彻头彻尾的家族式企业,领导阶层是一个完整的暴发户家庭。董事长是富一代,白手起家,已经快七十岁,很少在公司露面,公司基本上由董事长四十多岁的总经理儿子经营,那是一个虚荣粗俗的富二代,有一次国外客户来访,请客户吃饭的时候发现不想加班的国际市场部员工早已溜光。我当时还是新人,不懂得这个逃生技巧,刚走到大厅就被行政总监火急火燎的追了回来。席间,总经理摆出一副国家领导人的派头让我对老外翻译说欢迎客人在方便的时候再次访问。行政总监是总经理的表妹,那是一个每天装腔作势却又不干实事的粗俗拜金女。财务总监是总经理的表姐,一个眼高于顶的中年女人,人称灭绝师太,其手下一黑一白两个胖女人是财政部的两个小头目,人称黑白无常。我所在的市场部经理是总经理的姐夫,一个只会在酒桌上搞定一切的文盲,之所以这么叫他是因为有一次他一本正经在市场部的外语部办公区域大张声势地宣布上班时间不准在电脑上使用聊天工具,尤其是你们国际市场部。这时候一个直性子的资深员工高声说,经理,我们的客户都在南半球呢,我们不用网络聊天工具联系该用什么呀?经理不置可否,悻悻离去,事后有人说那是因为他英文中只认识26个字母,看不懂你们这些纯英文聊天的人是否真的是在和客户沟通。以此类推,但凡是能称得上一官半职的都是总经理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杆子打的着的亲戚。一个在公司效力了十几年的普通员工戏称:你几时见过公司开董事会?不需要!吃年夜饭的时候捎带着就总结了。这些龙子龙孙里面有我最讨厌的行政经理老邱,不知道他是总经理第几杆子打出来的亲人,反正是每天在那几个大领导面前永远是一副点头哈腰的狗腿子德行,转身面对员工时就秒变仗人势的恶狗,他是直接管员工福利的,几乎被每一个员工深恶痛绝,因为他最爱干的事就是用各种名目克扣员工各种福利借以来讨好大领导。他的办公桌位于员工区域的和领导办公室的中间地带的一个角落里,类似于鬼子的碉堡或者监狱的那个能监视一切犯人动向的那个炮楼,他的贼眉鼠眼就像是一挺机qiang,随时准备向犯人扫射。然而,不管我有多讨厌他,我都得留下来,因为我要生存下去,生存就意味着要忍着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一切。
几个月下来我对手上的业务已经熟稔,除了完成领导每天交代的任务之外,我周六日有时候会主动要求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加班。我不想闲下来,我不想一个人待在住处,那里陌生而又吵闹,那里不是家。我也不想一个人在京城里四处逛,蒙克曾经和我几乎逛遍了整个京城,到处是熟悉的场景,那样会陷入无限的回忆循环。有时候甚至会连阿洛两口子都不想见,他们身上也有关于他的片段。阿洛起初以为我怕当电灯泡,就当着面瞪向石岩,石岩已是阿洛的奴隶,奴隶对与女主人的怒视显出一脸的无辜。我说我得加班,我想升职。其实,我完全没有升职的可能,市场部里有的是呆了十几年的老员工,他们都没能打入那个裙带关系网,何况我这个职场新人。除非……除非某个领导家里有又丑又胖的千金看上了我,招我为驸马。no!我宁愿加班也不要加入他们的年夜饭队伍。
我的住处对我来说只是个下班睡觉的地方,是一个很小的两居,我住次卧。住在主卧室的是一对发情期的情侣。那对奇葩几乎每晚都要大战三百回合,战争大约晚上十一点开始,十二点前结束。不是我非要偷听,我没那爱好,是我不得不听,旧楼的房门根本不隔音,那边房间里放个屁这边都能听得见,何况是持续那么久男女高音合唱。后来我实在没办法,买了一对耳塞,海绵的,塞进耳朵之后并不能完全屏蔽战场的厮杀声,但是可以把声音隔离的很远很远,这样一来高音合唱听起来像是从遥远的旷野飘过来的柔腻的歌剧声,我从小看不懂歌剧,从不明白明明可以一句话就讲清的事干嘛非要唱半天,我对听不懂的声音不感兴趣,我听不感兴趣的声音不会和它产生共鸣,于是,睡意袭来。当然,偶尔也有意外发生,海绵质的耳塞弹性十足,有时候会自动从耳朵里弹出,往往发生在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交战双方筋疲力尽,女的声嘶力竭地求饶,男的也发出精尽人亡的惨叫,瞬间陷入一片不真实的安静之中。这种时候,我得赶在男的鸣金收兵之前赶紧去卫生间上个厕所,迟了就会有尴尬局面发生。有一次是我上完厕所从卫生间出来,迎面遇上一丝不挂的男人过来洗澡。哦,不对,不能算是一丝不挂,有时候是一只橡胶套子挂在男人还未完全疲软的下体上。他是来看看卫生间里有没有人,之后才回去叫上女人一起洗澡。他觉得自己的裸体和我的大同小异,是公家的,即便被恰巧在卫生间里的我看见也不算什么损失,媳妇的肉是私人的,只能他自己看,所以自己先出来探路来了。我有时候真的很想对他们说,你裸着出来之前能不能先问一下我想不想看你呢?你强奸完了我的耳朵就不能放我的眼睛一条生路吗?我的整个2006的下半年就是在这样的战场边缘度过的。紧接着到来的2007,我自己也加入战团,主动与被动地沦为了战争的灰烬,从此万劫不复。
在那个小花园里的englishcorner曾经上演过到现在我也没能忘了的一幕。有一天早上的早读时间,杨树上飞落下一大一小两只喜鹊,大喜鹊似乎很想亲近喜鹊,小喜鹊却一味的躲闪,只一会儿大喜鹊就恼了,发了狠用尖喙使劲啄小喜鹊的脖子,两鸟的体型相差悬殊,不几下小喜鹊就被啄的花羽纷飞,我和蒙克看不过,各自从花坛里捡了一块圆石头就想往大喜鹊砸过去,刚要扔,蒙克拦住我说:“先不要,你看!”话音刚落,隔壁的杨树上又冲过来一只小喜鹊挡在受了伤的小喜鹊前面,疯了似的啄向大喜鹊,受了伤的小喜鹊借机振翅飞到了远处的一棵大杨树上。这个时候,后来的那只小喜鹊也被大喜鹊啄的败下阵来,我再度扬手欲把手里的石块儿砸向大喜鹊,还没等我出手,飞远了的那只小喜鹊急速飞了回来,并肩站在小伙伴身边合力迎敌,等它们再度败下阵来的时候,我和蒙克忍无可忍,不约而同把手里的石头往大喜鹊砸了过去。大喜鹊受惊飞逃,两只小喜鹊也趁机往相反的方向飞去。我和蒙克相视一笑,阿洛问我们说:“我们干涉了它们鸟界的事,会不会受罚呀?”蒙克说:“我们要是不插手,才会受罚,自己罚自己。”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句话:鸟犹如此,人岂不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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